《拂剑》升平

1、第一部 辽水上·一

　　第一章 永诀

　　一

　　粗布蓝衫洗得发白，如乱云掠过的碧空。
　　折开层叠的黄缎，龙四取出绝世剑谱，付之一炬。蓠下的菊，已成昨日黄花。世人争相攘夺的，到底是什么。

　　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杀最恶的人。
　　风雪满目的江湖，只剩下寂寥。

　　荒径蓬庐的山谷为世所遗。太多黑暗的沉默。
　　这种鬼地方怎么能住上十余年呢。胡不归想不明白，他已喝得太多。
　　苍莽的山脉如一座孤岛，如一首古诗。
　　龙四淡淡道，你不是我。

　　有些人萍水相逢，便已生死契阔。
　　四海之大，千山万水，无处可去。

　　二

　　自从黄山莲花峰一别，至今已有十三年，天地逆旅，物是人非，就连那迎客松下，想必离别的故人也越来越少了吧。
　　胡不归扶桌自语，抬望时，窗外的落日将坠。
　　龙四沉默。持杯，又停杯。
　　胡不归缓缓望向他，良久才道: 一直感到奇怪，燕娘那么冰雪聪明的女孩子，怎么会看上你了呢？
　　龙四仍然沉默。
　　胡不归突然笑了，笑声中竟有无尽的落寞。他说: 人生事倒底千奇百怪，我们俩个居然成为了朋友。。。
　　龙四一直站在门口，此刻突然伸手推开房门，看着胡不归，冷冷道: 你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我的客人，天色已晚，你该走了。
　　胡不归也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点点头，饮尽杯中残酒，缓缓站起来，走出了门口，又停住，再抬头，远山的雾岚如轻纱般合拢下来，蓠外的林泉白茫茫一片。
　　他越走越远，渐渐看不见了，忽有一句话远远地传来: 我终于知道，燕娘为什么喜欢你了。。。

　　三

　　能看穿人心的不是眼睛，而是同样的一颗心。泪如果流干，鲜血就会激荡而出。

　　龙四坐下，就坐在胡不归刚刚坐过的藤椅里，落日已尽，夜的黑暗慢慢笼罩下来，如同巨兽的吞噬。
　　酌酒一杯，却并不自饮，而是缓缓放在桌对面，淡淡道: 敝居已经很久无人造访了，今天怎地热闹起来了。。。
　　话音刚落，屋子里突然燃起了油灯，昏黄的灯光下，一个人静静地出现。一个老人，一个盲人。
　　瞽者也不谦让，大方坐下，端起桌上酒一口饮尽，不禁叹道: 山泉水酿成的，果然是好酒，自有一股乡野的甘酽。
　　他虽然看不见，却好像对屋内摆设了如指掌，那神态也不似一个白发苍苍的长者，却如一个憨态可掬的顽劣小儿。
　　龙四看着他，脸色沉了下来，一言不发。
　　瞽者也不理他，自顾自说: 胡不归记恨你十余年，此次千里迢迢而来，却不杀你，倒是奇怪得很。
　　龙四不语。
　　瞽者接着道: 龙门九式剑法独步天下，百晓生评为当世绝技二十家之一，这家传的剑谱，多少人皆欲求之而不得，竟被你轻轻松松地就点火烧了。。。
　　龙四不语。
　　瞽者也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说道: 看来你是心意已决，再无后顾之忧的了。
　　龙四开口道: 我只知道两件事。
　　瞽者道: 说来。
　　龙四道: 一，我现在是龙家之主，怎么处置剑谱乃份内家事，二，你是家父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
　　瞽者也不恼，居然点点头，沉思片刻道: 看来我也是应该告辞了。
　　龙四道: 请。

　　四

　　龙四一动不动的坐着，坐在融为一体的黑暗里。窗外寒星流布，那闪烁的微芒更衬出室内的黑如浓墨。如同一首笔迹缭乱的诀别诗。
　　是呀，该到告别的时候了。此澹泊半生一直都在告别，与仇敌告别，与情人告别，与自己告别。

　　没有告别，哪来的重逢呢？
　　每一次的告别，不就是为了下一次的重逢么？
　　只是有些告别偏偏只有最后一次。只是有些人不肯知道，也无法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