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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弦断华筝 ...

  •   弦断华筝
      一
      我的驸马在一个清晨如海中的泡沫般消逝了,我没有见过海,在我心中,纵马驰疆的草原就是我无拘无束的海。
      那个清晨,我伤心欲绝,为早已在命中认定的一生一世的人儿的离去,更为婶婶的死。不管哥哥用什么理由宽慰我,婶婶的死我终究难辞其咎。
      哥哥派了很多的探子到江南打探,我说不必,但探子回来时我还是情不自禁的跑到哥哥的帐外偷偷的听,有一个消息是他去了一个桃之夭夭的海岛,每当潮起的时候,我们那对白雕就在天与海的交界处与缠绵着那个江南女子箫声的巨浪搏击。
      我变得比以前更爱笑了,但那只是白天,每个夜晚,我都会坐在帐外,在泪眼迷离中数着天上的碧落流星,一任草原上流动着风吹干我的眼泪。这时,陪伴我的只有那曲《李凭箜篌引》。
      我是后来才知道这首曲子的,当时的我只是在那低回的旋律中低低的哭泣。
      我一天天的憔悴,终于,连一向粗心的父亲也发现了。
      “我成吉思汗的女儿,是不愁嫁不出去的。”父亲豪气万丈的说,但从他的眉宇间,我还是辛酸的发现了老态。以前,父亲是从不过问他小儿女的爱情的。
      于是就有了那场比武的大会。
      无尽的蓝天下是潮水般求亲的各国人马,我知道的不多的几个国家有哈密、库车、楼兰、尼雅、波斯、和阗。空气中是马奶酒的飞传流觞,奶茶的熏然滋味。
      我头戴着装饰着七颗珍珠的姑姑冠,肩披金绣云肩翠玉缨,站在高高的土台上,长长的褐色毡裙需要九名女奴在台下托起。我冷冷的双眼漠然的俯视着求亲的各国人马,只要是成吉思汗女儿的身份,就可以毫不愧言的声称天下绝色。
      装饰着红色绸缎的马队来自罗布泊边的古城楼兰。我只向那名酒色过渡的王子轻蔑的一笑,就使他陶醉的一头栽下矮马。
      然后就是长的几乎持续了一百年的厮杀,这场厮杀只为了去掉头衔、华服后并不美丽的一个女人。
      我感到厌倦,转过身,看见父亲缩在鞍上已沉沉的睡去,银白的胡须翘在风中微微颤动,就在这时我真的忍不住自己夺眶而出的泪水。
      我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次高兴,真的,那时我是多么年轻,年轻的现在看来,那次高兴就像发生在别人身上。也许,历尽沧桑才会发现最值得珍惜的是身边的亲人。
      多年以后,我还会回忆起那次心动,那是我最后一次为男人心动。
      比武已接近尾声,那个时间是黄昏,漫天的云如同涂满了血腥,厮杀的战场到处是残裂的肢体。
      求亲者大部分已经死去,存活的一个个脸上都充满了沾沾自喜,突然,我对这一切都充满了厌恶。
      就在这时,从落日里驰出一匹纯黑的战马,马上的骑士消瘦的身影如一把锋利的剑。
      我不愿回忆那场厮杀,只记得最后他以胜利者的身份在星光中踏上了土台。
      我感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男性魅力,这种危险的感觉比头顶璀璨的星光,四周通明的火把更压抑的包围了我。
      我退了一步,他微微一笑,棕色的瞳仁中我看到了紧张的自己。
      我又退了一步,他又进了一步,我感到危险,但也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情与刺激。
      我再退,发现这已是土台的边缘,我已无处可退。
      他的气息越来越危险,象汹涌的潮把我吞噬,我移开眼,喘息着把目光投向星空,一颗流星划过天狼,我抽出了鞭,狠狠的抽向面前的那张脸。
      我看见狂飙飓风般的愤怒,我在心里对他说:“像个男人般的打回来,天涯海角我跟你走。”
      但我看到他捏紧的拳头渐渐松开,眸子中分明显出一丝怯懦,成吉思汗的女儿如同凯撒之妻不容侵犯。
      我再也没看到过他,就像从此我再也没有被嫁出去一样。
      二
      从此我在很多族人心中成了一个神话的怪异,直到我去世后很久。
      哪一个夜晚,风很大,风中是被吹得支离破碎的箜篌,我依然坐在帐外,但脸上却不再有泪水。
      是为了男人吗?我摇了摇头,风在大也吹不去我刻骨铭心植入骨髓的厌倦。
      我看见风在空中打了一个旋,掀起远远的一顶旧帐篷的一角,烛光明灭中我看见了今生的惊艳。
      那是一双玉手在拨动七根箜篌的弦。
      这是和我几乎一样的神话怪异,李箜篌。
      二十年前,银川的一次屠城,这个夏宫娇纵的女儿就成了父亲的一个妃。从此,她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父亲开始对她很有兴趣,但几个月后也就淡了,父亲的后宫多的是能言巧辩的绽花之舌。
      之后的二百零七天,我都在帐外,听着那一曲《李平箜篌引》,静静的等待,风掀开帐子,那七根弦上的玉手。
      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了,但他还是倔强的支撑着东征西讨。终于,她从我手中接过了十只剑,讲了一个千秋万代传颂不绝的寓言。
      父亲脚下,所有的嫔妃都在哀哀的哭泣,是为父亲,还是为即将殉葬的宿命,我不知道。
      只有她,直挺挺的跪着,眼眶中竟无一滴眼泪。
      几天后,二哥展开一幅白绢,例行公事的念着殉葬的名单,最后一个名字就是她——李箜篌。
      那个晚上,我依然坐在帐外,但听得箜篌曲转商音,竟是一曲《玉碎昆山》。
      风如约的掀开帐子的一角,我看见她双手满是涔涔流出鲜血,却依然拨着箜篌的弦。
      三(箜篌的独白)
      曾经,我是夏宫的公主,前呼后拥的是太监宫女,我爱再后花园中唱歌,就这样度过了十四年最无忧的光阴。只有在童年依稀的梦里,被嬷嬷用铁木真这个名字吓唬,因为淘气。
      我十五岁的生日没有像往年一样庆祝,因为,即使在后宫深院,也能听到践踏银川城外的马蹄。
      我又听到了那个名字——铁木真。
      那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娇纵与任性,我扮作小兵登上了银川城墙,流矢如密雨在我头上飞,我强忍着心跳从箭垛的孔中看见童年的噩梦。
      箭雨在我与他目光交界的那一刹那停住,因为黄河在此时决了堤。黄河之水如从天而降,银川成了混沌的世界。混沌之后是杀伐,是修罗之神的降临,除了我,因为美貌而献作嫔妃,所有的人都已死去,不是死于洪水,就是死于蒙古的弓弦刀刃铁蹄。
      铁木真,一个让我恨入骨髓的名字,但他却是我的丈夫,我夭亡孩儿的父亲,当年,我亲手杀死那个孩子,只为他是姓孛儿只斤的乞颜氏。
      但我就是杀不了他,从此我不再这个人间说上只字片言。
      四
      其实,我和她同是命运血腥的手拨动的一支哀哀的曲。
      我们拥有着美貌与权利,却解不开自己命运的迷题。
      这个故事的最后一幕发生在一个只有野兽出没的地方,因为只有如此,才会最终成为一桩历史秘密。
      我和二哥并列在一起,眼前是一只死亡的队伍,她们穿着这一生最美的华服,因为不再可能有第二次试穿。
      监视他们的是虎视眈眈的蒙古铁骑,他们手握着带倒刺的铁鞭,只为着这场殉葬仪式的结束后同样命赴黄泉。因为,世间只有死人的嘴最严密。
      这群行尸走肉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在铁鞭的威慑下一步步被裂开的大地吞噬。
      这人群里有她,素着面随着人流一步步向前走去。
      有一个人突然发疯了,她狂呼着飞奔,嘴里满是白沫和听不清的呓语。
      一道铁鞭如蓄谋已久的闪电刷的卷去她一大片的血肉,随之她被粗暴的提着扔到了父亲的墓里。
      箜篌转身,回眸,咬着唇,一丝血如丝如缕流下,艳比骄阳,但更有一份夺魂的凄厉。
      二哥飞奔过去,拽住她的手臂。
      那时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她的笑容,笑靥如血腥之花。寒光一闪,她手中已多了一枚匕首,她就是用这枚匕首斩断了自己的一只手臂,她的身子微微有些倾斜,但却再无回头,直到父亲陵墓的断龙石把她彻底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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