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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大雨瓢泼似天坑 ...

  •   “老师,求求您!救救我!”
      一连串的悲音从四面八方席卷而至,丝丝缕缕织就无形的牢笼,使身处其中的人无法逃离,只能作困兽之斗。
      拼命挣扎一番,终于惊醒,满头凉汗。他翻开陈旧的班级名录,手指不断摩擦着其中某个名字,那三个铅印的字已经褪了色,只能模糊辨认出末尾第三个汉字——阳,太阳的阳。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他喃喃低语,屋子里灯照旧灭着,他抹黑穿好衣服,悄悄出了门。
      屋外很冻,刚入春不久,温度低得跟冬天没什么两样。路边的矮树丛上结着一层白霜,他伸手一抹,露出了近乎墨染的树叶本色。
      手指上的清凉使他燥热的脑子清醒不少,于是脚步越发快,朝着无穷无尽的马路远方疾步而去。
      护城河边,干枯的芦苇显出稻草腐败一般的棕黄色。岸边堆着几块大石头,白花花的像刚撕开的脂肪,一摸瞬间化水。早春时节,四处都凝结着水汽。
      他掏出手帕垫在上头,扶着石块缓缓坐下。
      走了这许久的路,他衰老的关节隐隐作痛。看着奔流不息的河水,他深深叹了口气。眼看天边泛白,橘色的日头像一枚巨大而可怖的鸭蛋黄悄无声息地浮出遥远而宽阔的河面,波涛然然,迎着金光使得天地为之一新。
      仿佛,接下来的日子又能继续往下过了。
      “你怎么在这里哦?这大早上的……”身后有人说话,随后传来窸窸窣窣脚踩在枯草上的动静,“锻炼啊?这里湿气重,呆久了不好,走,我们去碧水公园打太极拳。”
      他笑着摆摆手,依旧凝视着那只明晃晃的太阳,直到金光四射,人眼再也无法直视,这才流出两行浑浊的泪水。
      “人老了啊……”他笑着自嘲。
      “怎么了?我们老了也不是这一天两天了,今天这么多感慨?”
      “老安啊,你是一点都不懂!”他笑笑,眼睛还是朝着大河的远方,“我啊,生了病了,治不好的那种……你说,我该怎么办?”
      老安手里拎着几大袋子买好的菜,边走边回想刚才那番遭遇,不知不觉就到了马路尽头,这才意识到已经走岔了路。他苦笑两声,感叹着果然已经老了。
      刚一进门,见女儿正在厨房忙活,他忙褪下鞋将买好的菜递过去:“今天早上菜市场的青椒不太好,就没买。”
      “哎呀,青椒维生素高,孩子长身体正需要呢。烦人!”
      女儿随口的抱怨使他愧得抬不起头,老安搓着灶台上的抹布,辩解道:“西红柿维生素也高,偶尔换换口味……”
      “哎呀,您那套都过时了,还老说说说!您还是去歇着吧,孩子在念书呢,要用脑子,比不了大人,吃什么都不要紧。等会还得送他上课呢,我快来不及了……”
      原本厨房是老安的天下,如今却换了主人。不,不仅仅是厨房,这整个屋子都要改头换面。老安别扭地坐在沙发一角,看着窗外的白杨树。这树在冬天也不落叶,墨沉沉的绿。他又想到早上那个老朋友说的话,心底无限唏嘘。
      “人老了,就会生病,免不了。所以人要生孩子,要有后代,这样老了才能图个照顾。”老安看着女儿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耳朵里听到卧室门开了,接着外孙打着哈欠走出来,一脸疲倦。
      “醒啦?赶紧去洗洗,等会吃饭了。”他殷勤地笑着,眼睛都眯起来。
      “知道啦,烦死了!”外孙不耐烦地撅着嘴角,转身进了厨房,与他母亲说笑去了。
      老安收了笑,眼睛瞅着厨房里的母慈子孝,忍不住怀念起曾经属于自己的父女亲情,只是,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如今早没了踪迹。
      人有了子女,就会忘记父母,或许人世间都是如此吧。老安使劲回想着自己的父母,发现记忆早已模糊,就连他们的相貌都回忆不起来。
      “他们的葬礼,是怎么办的来着……”此时此刻,他忽然很想知道父母死亡的日子究竟是哪一天,于是返回卧室翻查死亡报告,结果在抽屉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我这个抽屉里的东西呢?”老安回到客厅,发现女儿正陪着儿子吃稀饭,他的那份还在锅里。
      “全是乱七八糟的废纸,之前收破烂的来了,我给卖了。怎么,有重要东西?”女儿的眼睛睃过来,“你的存折?”
      他不说话了,盛了稀饭坐到桌子对面。刚准备叨一筷子西红柿鸡蛋,却被女儿阻住,“爸爸,你有幽门螺旋杆菌还没治好呢,别跟阿宇混着吃饭。”
      缩回筷子,他本想发火,又觉得没意思。喝着淡白无味的稀粥,忍不住眼睛一酸,差点老泪纵横。女儿似乎也意识到了方才之举有些过分,起身拆了一包榨菜递过来,打破了这一僵局。
      “别用盘子盛榨菜了,省得多洗一个碗。”女儿说。
      他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不需要说了。
      谁叫他老了,要是换了三十年前,女儿敢这样朝他说话?人老了,如果有钱也就罢了,没钱没病的话也不过是个单纯的老废物,如果没钱还生病,那就彻底成了子女的负担。
      是扔不掉的臭垃圾踢不开的烂皮球。
      许多许多年前,他们夫妻俩凑了些钱在老街开了小小的饭馆,凭着两双手早出晚归,存了一些钱,还清了欠款还有余裕买了这间小户型。当初要是早知道房价飞涨,他多少得多买几套。只可惜,他掏空家财全款买了这套拆也拆不了,说小也不大的‘蜗居’。
      原本只有老夫妻带着店里雇的一个年轻人一起住,这间小屋子倒也不显得拥挤。后来老伴去世,幸好还有那个年轻人一起生活,这才不那么孤寂。这一老一小搭伙过了一段安生日子,谁知女儿又闹离婚,一怒之下带着儿子回娘家,嚷着要一起操持饭馆。恰巧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老安只好辞退了那个年轻人,空出一间房让给女儿。
      外孙只能跟着他睡。老安更头疼了,如今外孙正是叛逆期,嘴里不干不净骂着,说他身上有气味,臭不可闻,逼着他去洗澡,趁机锁上门不让他进屋。
      他只好收拾了沙发住下,也不敢在女儿面前说实话,只说自己呼噜声大,不愿意打扰外孙睡觉。外孙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连一句客套话都舍不得说。
      是啊,孙子跟外公能有多少感情?
      每到这种时候,他总忍不住想起老伴,那个身材矮矮的女人,拼着命为他生了三个孩子,最后只活下来一个女儿。不知道是不是祖上不积德——当然,这里说的是老伴的家——老伴是他花两万块从宋老三手里买来的。不过,他可不是那种喜欢强迫女人的男人,老伴是自愿被卖的,家里几个弟弟妹妹需要钱养活,她只能被卖,不然只有死。
      全家一起死。
      十六年前,老伴得了肾衰竭,透析了很多年,最后死在床上。他算仁至义尽,既没有抛弃老伴,也没有任其死亡,四周邻居哪个不羡慕老伴运气好,有他这样一个好丈夫。
      这算安享晚年了吧,好歹死之前有他陪着,为她擦屎擦尿。不知道以后自己死了,会是什么模样……他又想起老伙伴的话——
      “我得病了,治不好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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