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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纪瑶(下) ...

  •   这是处再平常不过的院落,如同城中每一个寻常百姓家。

      略有不同的是,家中所有门槛都被磨平了,桌椅等家具寥寥无几,冷清清全无一丝烟火气。

      白无常躺在贵妃榻上,望着天发呆。说来无常司事务繁多,能像这样闲暇的时间少之又少,然而如今这一时的闲暇,却也并非出于她本愿。

      “你这副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身陷敌营之人。”白无常身后,一个瘦弱的人影渐渐显形。

      白无常叹了口气,并不回头,只道:“你的弟弟就要弑父了,你的模样看上去也不像是担心。”

      “为何要担心?”纪瑶淡淡道,“纪方禹必死无疑了。”

      白无常沉默片刻。

      “你何时知晓他身份的?”话中自然是指纪方禹。

      纪瑶垂眸:“我还以为,你会先问我是何时知道你是白无常的。”

      “重要吗?”白无常漫不经心道,“说到底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你心中所想。”

      纪瑶神色冷淡:“我心中所想也并不重要。一个废人的想法,本就无关紧要。”

      白无常笑了起来。

      “我倒不觉得你是个废人。”她略微调整姿势,使自己躺得更舒适了些,“足不出户便能杀人,世上有几人能做到?更何况,你还能决定纪珩的生死。”

      纪瑶也笑了。只那笑容凄冷苍凉:“白无常大人,您看得还不够清楚吗?纪瑶不过是枚棋子,如何能决定纪珩的生死?”

      白无常艰难地扭过头,视线落在纪瑶身上,她打量着或许是世上唯一一个与鸠血共存之人,眼神颇含兴味。

      “这整件事,是你们谁一手谋划?”

      纪瑶低垂着头,沉默不语。

      白无常微微眯起眼:“你可知,其实到了如今这一步,我大可以脱身离去?”

      纪瑶眼睫轻颤,模样脆弱无比:“我知道。虽然他点下穴道将你制住,可白无常终归是白无常。”

      “嗯。”白无常随意道,“这时候我若走,再命人去纪家截住纪珩,便是一网打尽,说不得刚好就碰上弑父现场,罪证齐全。而你也不过是笼中鸟,决计逃脱不走。”

      纪瑶靠着轮椅,脸色愈发苍白。

      “可我偏不走。”白无常微微眯起眼,“纪瑶,我给你一条活路,只要你说实话。”

      “实话?”纪瑶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起笑意。只是这笑容不再柔弱可怜,而是带着无尽的嘲讽,“实话有时会很难听啊,白无常大人。”

      “嗯。”白无常居然闭上了眼睛,面上微微浮现倦意,“你说吧,他已经听不到了。”

      纪瑶眼神微沉,她望了望院子里那棵梨花树,思索片刻,终于开口。

      “我很讨厌纪珩。”纪瑶说道,喉咙里像藏了一把淬毒的刀,“若是能让我选,我要他五岁那年就死。只可惜命运如此,最后他顺风顺水地活到现在,功成名就;而我却在十四岁那年就死了,只余一具行尸走肉,苟且偷生至今。他当然也不是纪方禹的儿子,那老狗不过是见他根骨绝佳,今后有望承袭《无庸剑法》,才将他带进了纪家。”

      “十四岁那年,我随娘亲离开,不久后却因意外分散。正是在那时,我遇到了秋梧桐,他自称是江湖门派暗雨疏风楼楼主,有秘法可以医治我,我便拜他为师,随后一直向管家学习些医毒之术。纪方禹是个蠢人,武学不精,行事也漏洞百出,没过多久,我便看出了他的身份,那时起我知道,娘亲她多半遭遇不测了。”

      纪瑶语气平淡,只因那恨意已深入骨髓。

      “你恨他,可你却杀不了他。”白无常悠然道,“或者说你所求的并不止是杀了他那么简单,所以你需要一个……”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有些话不必说出口,也心知肚明。

      “纪珩是个听话的孩子。”纪瑶笑着说。她说这话时,白无常仍然闭着眼,一副倦怠极了的模样,若不是她手指轻轻动着,甚至与沉睡时别无二样。

      片刻后,她缓缓道:“纪珩走时,说过他做这一切是为你和何夫人复仇。他为了你,连弑父都做得出来,你心中便无一丝动容?”

      “为了我?”纪瑶笑起来,“或许是吧。他成长得很好,不像是纪方禹教出来的孩子,也可能是因为他身上本就没有半分那肮脏的血。所以他得知真相时,会愤怒、会愧疚、会痛苦,于是最终他选择亲手终结那痛苦之源。”

      “痛苦之源……”白无常喃喃道,忽然睁开眼,“纪瑶,人是制不成那样的药的。”

      “当然。”纪瑶嘲讽道,“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种毒,所谓脱胎换骨云云,不过是古籍上虚无缥缈的记载,却偏有人信以为真,直至走火入魔。”

      “原来如此啊……这世上惟有苦痛使人蜕变。”白无常又动了动手指,轻叹一声,“原来如此。纪方禹真是个彻底的疯子。”

      随着这一声叹息落下,庭院里那棵梨花树上居然飘落一个黑影,纪瑶一惊,却见面前已站着一个人。

      夜半时分,纪府。

      偌大的府邸空空荡荡。下人们早接到命令,今后不必再来了,他们打上包袱离开这座待了许多年的深宅,并且从那紧闭的大门中嗅出一丝不祥之气。但他们只一声不吭,然后各自分散,如鸟归林。

      纪方禹站在堂中。

      他面前的梨木桌上放着三样东西。左边是一本《纪无庸传》,中间是薄薄的《无庸剑法》,右边则是纪家族谱。

      纪珩就站在他的身后,垂首敛目,神情温顺。

      “想当年,无庸老祖横空出世,一柄‘沧浪’连挑英雄榜十三位豪杰,之后更是大败当时榜首‘无双刺’宋韫,一时间武林之中无人能敌。那是何等的天纵英才,直到如今,世人也常常传唱这段传奇,人人都说,几百年才出得一个纪无庸。

      可自从无庸老祖百年之后,我纪家竟然一蹶不振,整整三百年不曾出过一个剑圣般的人物。这又是何等的耻辱……”

      纪方禹叹一口气,“耻辱”二字被他咬得极重。

      “幸而药已成了。”纪珩低声道,“姐姐终于制成了秘药,父亲不必忧心,今后中原武林必将是纪家的了。”

      “且永远都是。”纪方禹眼神闪烁,“纪珩,我老了,不会再有孩子了。你与我虽非血亲,但我向来视你如己出,连纪瑶都不及你受倚重。我死以后,纪家全数仰仗于你,我所做的一切,又何尝不是在为你铺路?”

      纪珩恭敬道:“父亲用心良苦,孩儿懂得。”

      老人微微点头,感慨道:“你向来听话。那日与傲雪剑一战,如何?”

      纪珩犹豫片刻,道:“药引已种下,但……孩儿输得心甘情愿。傲雪剑太过纯粹,她于剑道之上的造诣,已胜过我太多。”

      “哼。”纪方禹眼神一冷,“这把剑若不能收归己用,日后必成心头大患。”

      顿了顿,他又道:“药在何处?”

      纪珩自袖中取出一只瓷瓶:“三枚丸药,皆在此处了。这是真正的大成之药,一旦服下,便能使人褪尽俗骨。”

      纪方禹把那瓷瓶接在手上,倒出一枚血红药丸,细细端详一阵,感叹道:“便是为了这小小一丸,费尽老夫半生心力。只是苦了纪瑶,十年来当真是呕心沥血,是我纪家第一大功臣。”他摇着头,神情似是极为痛惜。

      “父亲,既然如此,能否让姐姐回来……”

      纪方禹摆手道:“万万不可。当年她幼不更事,对我误解颇深,能不相见还是不相见吧。不过她终究是你的姐姐,将来即使为父百年,你也应当好好待她,保她一生富足。”

      “好。”纪珩低声应道。

      那红丸散发出一股草药腥气,纪方禹细嗅一会儿,竟然抬起手,要放进嘴里。

      “父亲不可!”纪珩急忙阻止,“此药药性终究不稳,您服下后万一生了什么变故……”

      然而纪方禹恍若未闻,两眼发直地盯着手中红丸,急不可耐地吞咽下去。

      出身名门,却平庸无为,是纪方禹一直以来心中执念。执念一生,便化作心魔,而如今,眼看心魔可解,他已顾不得许多。

      故而未曾看见纪珩眼中一抹冷意。

      “哈——”那药甫一入喉,便如一团火坠进去,纪方禹连连咳嗽起来,一张脸迅速涨得通红:“这药性竟如此迅猛……”

      纪珩焦急的神情褪去,他看着几乎佝偻成一团的老人,眼神漠然。

      “父亲,您不该吃药,我早已劝告过了。”

      “哈哈……为何不该?吃了这药,我便真真正正是纪无庸的传人!谁还敢笑我平庸?”纪方禹挥舞双手,两眼赤红,几乎滴出血来,“吃了这药,我才能将《无庸剑法》融会贯通,纪家便能代代传承剑神之位!纪珩!纪珩!取我沧浪剑来!”

      纪珩笑了。他笑着,声音轻柔地说道:“竟然真的相信这世上会有秘药,一信就信了这么多年……父亲,我该说你蠢钝,还是说西幽明人太会蒙骗?”

      闻言,纪方禹逐渐平静下来。他并非不想动,而是已不能动。浑身经脉无一不发着热,稍一动弹便剧痛无比,一呼一吸间宛若喷吐炽炎,裸露的皮肤是淡淡的红色。

      “痛吗?当年姐姐也是忍着这般剧痛。”纪珩自顾自道,“即便活了下来,时不时也会发作,经年所受的痛苦累加起来,比你如今更痛上百倍。”

      纪方禹瞪着他,忽然露出一个扭曲歪斜的笑容:“你早就恨极了我,是吗?”不等纪珩开口,他又道:“其实你又有几分怜惜纪瑶?不过也是在利用她罢了,你若真怜惜她,早该放她解脱!”

      纪珩似笑非笑道:“姐姐还是心软了些。我若是她,便不惜一切保住你的命,且定要让你长命百岁,忍受这痛苦直到死,直到偿还完欠她的所有为止。”

      纪方禹厉声道:“我何曾亏欠她?她的命都是我给的,我要她活就活,要她死就死!她已然无法习武替纪家光耀门楣,能做个药人是何其之幸?她所牺牲都是为了纪家基业,为了稳固纪家在武林中的地位,她生来就姓纪,即便为此而死也是理所应当!”

      “真是好一出歪理邪说。”纪珩淡淡道,“有你这样的父亲,弑父便也不算什么罪过了。”

      “弑父?”纪方禹嘿嘿笑道,“纪珩,你若真动手弑父,与那些魔头又有何异?”

      “难道父亲就不是杀妻弃女的恶魔?”纪珩忽然笑起来,“纪珩不过是为父亲献药罢了。所作所为,不抵父亲半分。”

      纪方禹声音嘶哑古怪:“你当真要杀我?”

      “父亲难道不希望看到这一切么?”纪珩背着手,十分温和地笑着,眼神中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这般局面,不正是你亲手造成的吗?”

      老人大笑起来。他的手剧烈抖动着,喉中咯出淤黑的血液,一时癫狂已极:“好,好……不愧是我养的儿子!虽然并非亲生,却与我像了十成……这般野心,这般杀意!”

      纪珩笑得简直有些腼腆:“父亲过奖了。”

      “我即便死,纪家有你这般传人,也是……”纪方禹冷冷笑起来,“杀了我,你也入魔!纪珩,来杀了我!”

      纪珩叹了口气。

      “来!”老人眼中精光暴涨,那张皮肉枯槁的脸一时被映衬得容光焕发,他强忍剧痛,伸出一只骨骼暴突如同厉鬼的手,紧紧捉住纪珩手腕,“来杀我,来将这一切圆满!”

      “杀自然是要杀的,父亲又何必心急?”纪珩乖顺地任他箍住一只手,俯下身又在纪方禹耳边低语两句,远远看去,竟像是老父大限将至时,麟儿垂首静静聆听父亲最后的教诲。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了,定会以为这一幕是父慈子孝、仁顺典范。

      纪珩言罢,微笑着直起身。但见纪方禹两眼一翻,浑身经脉乍现紫红,口中喷出几大口黑血来。也不知纪珩对他说了什么,他竟是不能克制,先前的癫狂也不复存在,霎时委顿下来。直到此时,他才终于像个行将就木的老者。

      “后事我自会料理妥善。”纪珩淡淡道,“父亲安心去吧。只可惜穷尽一生,您竟也未曾做成过一件大事。”

      “你……”纪方禹一张树皮般的脸涨得紫红,一条条青筋凸起如毒蛇,他咯咯笑着,神智已然模糊不清,“你便是……我的大作啊……”

      空中陡然炸开一蓬深红。纪珩并未退让,深深浅浅的血肉飞溅半边面颊,他却一动不动,只低垂着头看着那具尸身。

      漆黑寂夜里,那身影孑然独立,森然如修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纪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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