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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交 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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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藏室在走廊最里侧,松川向同事借了钥匙。他们在5号架子上找到了那个深棕色的盒子,他郑重地将它取下来——这就是一个人全部的重量——松川将盒子递给她:“能碰到吗?”
“可以。毕竟这个盒子不是活的。”仿佛在进行一种交接仪式,新井双手捧过那个盒子,真是奇妙,有谁死了以后还能亲手拿着自己的骨灰盒呢。
“有什么感觉?”
“没有,和抱着别人的没什么区别。”
凝滞的气氛流动起来,眼前的身影既没有像预想中那样突然消失,也没有化成一团烟雾,松川不知为何反倒长抒一口气,他将此归因于自己还没做好准备接受一个灵魂消散在眼前。反倒是新井,此刻那个女孩的脸上写满了失落。
……就这么想离开吗。她明明刚考入大学,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尽管抱有这样的疑惑,松川还是认真地向她提出建议:“也许要亲眼看着自己被好好安置,你才能放心?”
“可以试一下,我希望是海葬。”新井重新打起精神,“也许我的朋友能够帮我。”
他们重新搭上公交车去找藤木,她是新井月高中时最好的朋友,只不过高三时藤木选择了就业,而新井选择继续读书。最近半年她们的联系少了一些,但偶尔还会在line上分享彼此的生活,新井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她和好朋友在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这时候的她看起来更加符合十八岁的年纪,公交车驶过熟悉的校园,新井示意身边的人往窗外看——
青叶城西的校门依旧漂亮,三三两两的学生穿着经典款式的制服穿过走廊,松川一静猛然惊醒:“你高中也在青城?”
原来松川先生也有抬起眉毛的时候,新井好奇地歪着脑袋,顺便提醒他带上耳机,车厢后面已经有人好奇他在跟谁说话。
“我今年春天才毕业,在读的时候一直没有见过您,您也是青城的吗?”
“大概我毕业的那一年,你才入学吧。”松川粗略地计算了一下时间,仍然为这个年轻的生命感到十分惋惜,在他之后走进校园的女孩,现在却变成了一个没有影子的鬼魂。新井读高中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呢?那段时间总有人说自己穿制服不好看,如果是新井的话,应该非常合身吧。
他看向窗外,透明玻璃只映出他一个人的侧脸。明明新井就在他身后,却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她的存在。
他们在路过青叶城西的第三站下车,能够再次见到朋友的新井十分开心,虽然她的笑容并不明显,但她的行进速度正在变快,与松川的距离保持得也不甚严格(虽然他从未对此作出任何要求),现在整段路程都是新井在带着他走。他们时不时聊点高中的旧事,从对方的讲述中各自想象着没有自己的青城。
幸运的是,他们在路口就遇到了藤木,那是一个剪了短发的帅气女孩,新井立刻想去和老朋友打个招呼,却因为距离的限制只跑了两步就被困在原地,她的声音被路面的积雪吞没,呼喊也没有传达,只能远远地目送着藤木和她的妈妈一边交谈一边回家。
“最近都没有和小月联系吧?”
“没有喔,可能是因为学习太忙了吧。”
“很多朋友分开以后就不会再联系了,何况她们家的情况,很难说她以后会怎样。”
“可是小月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这种情况以后会很麻烦的,你不是不知道。”
“请不要这样说,妈妈。”
——很麻烦,吗?
高中时期,新井的父亲从未参加过家长会,如果有通知都是藤木妈妈转达,有活动的话她也会跟着藤木一家,她们对她太好了,好到新井月渴望和她成为真的姐妹,她对藤木家充满了感激,从未想过她们会觉得她麻烦。
但是,但是。她们当然可以这么想,她们实在太温柔了,藤木妈妈直到现在还叫她“小月”,从没对她表现过哪怕一点的负面情绪,这样一想,都怪她太迟钝了,她应该再多为藤木考虑一些才对。
新井停在原地,不知该作何表情,也许这个冬天真的很冷,冰天雪地里唯一的好消息是她的死讯尚未传到藤木这里,藤木可以一直将她视为在某处好好生活着,只是失去联络的朋友,如果死亡是个秘密的话——
请向我最好的朋友保密吧。
“……别去了。”新井月转过头,“别再给她添麻烦了。”
松川安静地站在旁边,和她分担起同一个冬天。
“我不觉得这是麻烦。”他轻轻呵出一口热气,又小声重复了一遍,“我不觉得这是麻烦。”
直到他们回到公寓,新井仍然沉浸在低落的情绪里,壁灯只开了两盏,松川径自窝到沙发里休息,并且示意她也过来坐下。他的神色在不甚明亮的灯光下反而显得温柔而具有蛊惑性,新井乖巧地靠过去,中间隔着三个沙发枕。
“我在青城交到了很好的朋友。”松川慢吞吞地说,“虽然有时候觉得很烦,但是想到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还是很怀念。”
“我知道,”新井微笑了一下,努力克制着声线的颤抖,但一开口还是想要落泪,“我也在青城交到了很好的朋友。”
“他们是我在排球部的队友,一直配合很好,在县内很强,也许你上学的时候听说过,抱歉,我不是在炫耀。我们当时的队长现在还在打排球,他是个疯子,但也是世界第一的二传手。家里有当时的合照,只不过被我收起来了,下次可以拿给你看。”
哪有这么形容朋友的,新井月破涕为笑:“您也打排球吗?我和藤木一起去看过排球比赛。”
“是的,打排球对我来说是很高兴的事情,它是一种合作游戏,只有六个人强才是真的强。刚开始磨合的时候我们会吵架——虽然磨合好了以后也会——因为谁接球失误,或者扣球的方法还能改变,我们甚至还为晚上加餐究竟吃什么吵架,这个队伍就是在磨合中互相麻烦着成长起来的。”
松川脸上是怀念又愉快的神色,好像他在当着她的面翻阅自己高中时代美好的青春相册,碰到可爱的照片会特意指给她看。他讲每个人细小的习惯和这些习惯带来的巨大差异,而他们又是如何用不断的训练和时有时无的队友情(新井:“明明到现在都还有!”)将这一切填满——最终织成青叶城西排球部这张完整的网。
最后他说:“如果是真正的朋友的话,绝对不会觉得这是麻烦。”
新井的眼泪将落未落,一颗悬浮的心在对方温水一样的叙事里泡得发酸。
“藤木不会觉得我是麻烦,我也不会觉得藤木是麻烦。”她像一只淋了雨的小动物那样躲在由松川一静的沙发和他本人撑起的山洞里,“可是,我觉得,自己是个麻烦。”
“但你不是。”松川仰面朝着天花板,避免视线交流为她带来更大的压力,“你很相信自己的朋友,却不愿意相信自己,为什么?”
“你们不觉得麻烦是因为你们都是大好人,”她垂下脑袋,“但这不代表我没有给你们添麻烦。藤木原本不需要照顾我,您原本也不需要应付一只鬼。”
“可是你的出现让我在未来五年的聚会中都有牛可吹。毕竟这种经历可不是排球打得好就能有。同理,我想你对于藤木来说也是。”松川理所当然地说,他很难说清这种感觉,只觉得自己突然拥有了无限的耐心。
“我就快被你说服了。”新井泪眼朦胧地对他笑,“虽然你原本也不用花时间安慰我,但我现在没有觉得自己是一个正在浪费你时间的麻烦。”
太好了,像扔掉枷锁一样扔掉敬语吧,松川想,就是要做一个没心没肺的自由鬼才好。
“我不是在安慰你,我们只是在聊天,像朋友那样。”他终于看向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也可以帮你安置骨灰。”
新井月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不是因为惶恐或是悲伤,此刻,她只感到幸运和幸福。这是多么奢侈的情感,而她终于在今天品尝到它们的滋味。
松川真是太好了。新井在心里小声地说。
回屋前松川为她打开了电视,并且体贴地表示“开一晚上也没关系”,他在屋子里听到电视调小了音量,换了几个台之后停在喜剧频道。松川躺在床上玩手机,点开聊天列表在四人小群里发消息:
松川:[要是哪天我突然出事又没人领我的骨灰,你们记得把我领出来。要树葬。]
回信接二连三地送达,他没拿稳震动不停的手机,立刻被砸得眼冒金星。
花卷:[现在去领吗?]
及川:[太着急了小卷。]
花卷:[可是放久了不好吧?]
及川:[阿松你要自己注意防腐啊,我从阿根廷赶回去需要点时间。]
岩泉:[……闭嘴吧你们俩!]
岩泉:[松川,真的不需要请假休息一阵吗?]
松川一静决定立刻关机。屋外电视的声音逐渐听不真切,他平躺在床上,很快进入安稳的睡眠。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