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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寂寞的夜里对谁说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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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早上,第一片树叶落了。
风开始变凉。
阳光打在漫山遍野的黄叶上,格外灿烂耀眼。
山脚下的河岸上,我们终于遇到了一户人家。
四四方方的小小院落,三间黄褐土房,茅草苫盖的房顶上盛开着星星点点的无名野花,背阴的墙面上长满幽绿苔鲜。几只颜色平常的土鸡在院子里叽叽咕咕地啄食着地面,一只羽毛鲜丽的公鸡昂然站在篱笆墙上,像个志得意满的国王一样俯视着自己脚下的王国,又像机警的士兵一般警惕着篱笆墙外的世界。篱笆墙缠满爬山虎,几朵开蔫了的紫喇叭花簌簌地在风里抖。
敞开的窗口传来一声声织机响,我们看到一个青年妇人全神贯注的侧脸,她的手灵活地在织机上穿梭。
我们伫马立在那小院门前,坐在马背上望着她。
我们需要一些粮食,或许还需要变装。
篱笆墙上的大公鸡歪着头打量着我俩,忽然仰起脖子打起鸣来。它的声音如此宏亮,好像能把整座山都唤醒。
一路逃命的我们被这宏亮得毫无遮掩的声音吓了一跳,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眼前都在冒金星。
织机的声音一下子停顿,那青年妇人把头探出窗外,一看到我们也愣了愣。
“大嫂,我们是寻亲的,请问前面可有一座坞头镇?”六师兄立刻隔着篱笆墙对妇人说起话来。
妇人犹豫了一下,推开房门走出来,站在院子里扎着手望着我们,迟疑地笑了笑,说:“前面是徐李家镇,坞头镇在河西边,我们这边是河东,你们要去坞头镇得寻船过河才好。”
六师兄举起手擦了擦脸,笑着说:“啊唷,又走岔路了。我们一路从北边过来,道也不熟,这一路在山上也没遇上人,要不也就打听明白了。”
妇人也笑了,“你们赶的时候不巧,今年下江的人多,山里的人都沿河运木头去了,说是都得明年年头才回来,要不搁在往年,这山里正经不少人家呢。”
六师兄露出牙笑了起来,道:“我说怎么一路上都不见人呢。下江要那么多木头干啥啊?哪里要建庙吗?”
“哪啊,都说是江口的武阳郡要盖郡王府,多少木头都不够使,现在十年的榆木一根都值五百大钱。”妇人一边说着,一边抬起袖子挡着眼前的阳光,“你们远道走到这儿,在我家歇歇,喝杯茶吧!”
“说实话,我们确实想叨扰大嫂一会儿,呵呵。”六师兄笑着跳下马背,妇人走过来打开院门,笑笑地望着我们。
大公鸡一开我们要进院子,不由扑楞楞飞起来,鸡毛满天,那鸡一边叫一边冲过来,就要叨六师兄的脚背。
“花虎,去!”妇人动作却利索,一脚就把大公鸡踢到了一边去,可看着劲道不小,居然没伤着鸡,那鸡只是被踢开一边在地上趴了趴,接着就不声不响地又飞回篱笆上。
好脚法。我暗暗想。不自觉地拉紧落落的手。
妇人笑咪咪地看着我和何落,突然开口道:“这位小娘子脸上好漂亮的花绣。”
“呵呵,山妻脸上有块胎记,纹了这残蝶遮丑。”六师兄忽然一把揽过我的肩膀,笑着对那妇人道。
妇人笑起来眼角现出长长的笑纹,她抬手掠了掠鬓角,不知为何,这个动作忽然让这个粗衣荆钗的女子变得媚态横生。
“看相公年纪不大,成家倒早。”妇人笑笑地倚着门,望着六师兄,手却拉住何落,语气有些亲热地说:“这小娃娃是你家小公子吧?长得好清秀。”
“呵呵,这却是我弟弟。”六师兄赶紧说。
“哟,令弟和你长得却不像。”妇人一边领着我们往院里走,一边道。
“大嫂家里几口人呐?”六师兄忙开口问。
“五口儿。”妇人淡淡说。“我男人和叔伯都去下江漂木头了,家里就剩我和小姑,小姑在镇上的绣场帮忙,现下就我一个人在家里。相公你们且在院里坐,我去烧水来。”
妇人进屋去,我忍不住反手握住六师兄的手,“原来我是你妻子。”
六师兄笑了一下,过了一会儿轻声说:“我们这样一家三口儿,不是挺好?”
我抬起脸望着他的眼,不觉痴了。
那一刻我好像回到了当年和母亲一起住的农家小院里。
心防瞬间崩塌,身边的他伟岸如家。
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母亲是与众不同的女子。
她把房子建在满山竹林里,远离一切人群。
我总是一个人在竹林里玩耍,母亲在院中撒一片沙,用竹枝划沙教我写字。
时时刻刻,她都陪在我身边。
不管是纺纱,是捣药,还是弹琴,她的身边都放着我小小的竹凳,我坐在她身边安静地看她,她总是温柔地把我揽进怀里,暖暖地笑着说话。
在周围的村人眼里,母亲是神秘的。
她会绣精美的嫁衣,人们都说她绣出来的凤凰能引来百鸟朝拜,谁家姑娘穿上她绣的嫁衣,准会嫁给豪阔人家。
她会给人治病,来请她治病的人不少,四里八乡,名声不小。她又不像城里的大夫那么会要诊费,一般都不收钱,有时候还白搭上自己种的药草。村人纯朴,便常拿些鸡蛋小米的当报酬。
她识字,有时候村里段秀才认不出来的字还要向她请教,段秀才总叫她“女先生”。
她会弹极美妙的音乐,每次竹林里响起她的琴声,附近劳作的人们都会呆立,忘记了本该做的活计。
可她住在一个大家避讳的地方。
有一次,山里猎户的儿子遇上我,问我为何住在竹林。他说竹林里埋着附近八个村子的死人。大家谁也不愿意住在坟圈子里。
可我妈妈不介意。
大家不愿意来的地方,正好少了打扰。
我们俩从没觉得住在那里有什么特别,鬼是一次都没遇上过,狐妖也不曾赏脸光临。我们的生活平平淡淡,幸福地度日如年。
东村那个总是穿着黑袍的神婆算是唯一一个经常出现在我们世界的人,她不是给人挑坟地,就是帮人跳大神,要不就是努力地在各家祖宗的坟头上寻找导致村人种种小烦恼的线索,时间长了,她就总到我们家里做客。
母亲不喜欢她。因为她的指甲太长,里面藏污纳垢。母亲是个顶爱清洁的人,受不得人腌臜。可母亲还是端出笑脸,从不让她觉得她不受欢迎。
她第一次来就好奇地盯着我,然后问:“这娃娃是男娃女娃?”
母亲笑起来,随后道:“您是神母娘娘座下的,怎么连这孩子是男是女都看不出?”
神婆老脸有些红,分辩道:“这孩子雌雄莫辨,委实难住老身了。”
母亲笑笑,看着蹲在沙边写字的我,柔柔地说:“自然是女孩。”
打那之后,神婆每次来都盯着我瞧。
她不信我是女孩。
可她也不觉得我是男孩。
有一次她趁母亲不在,急匆匆地扯过我来,扒开我的裤子细瞧。之后神秘兮兮地叮嘱我,不要把她看我的事告诉母亲。
她走之后,我还是跟母亲说了这件事。
当晚母亲便去村东,说要找神婆说话。那晚母亲很快就回来了。
再之后神婆就不敢来我家里了。
每次见到母亲,神婆都像耗子见了猫一样,畏畏缩缩。
我知道母亲做了什么。
虽然她没告诉我。
母亲有一个很大的红木箱子,放在竹楼的阁楼上。平日里落满灰尘,可每年的某一天里,母亲都会独自在阁楼上呆一整天,把红箱子里每一样东西都擦得干干净净。
那里面有一把造型优美的弯刀。一柄古朴的巨大铁剑。
箱子里有些瓶瓶罐罐的药,有的药能把人脸变样,有的能救人,有的能驱虫,还有的能让人昏睡不醒,还有一个血红的瓷瓶,里面装着一粒粒无味的小黑药丸,我拿了一粒给老鼠吃,老鼠立刻就死了。后来有几只老鸹来啄那只死鼠,那些老鸹立刻也都死了。我把老鼠、老鸹埋在一起,可那附近不但虫蚁绝迹,后来连旁边的竹子和野草都被毒死了。
箱子里还有一种针,上面的药能麻痹一头熊。
我不知道母亲用了什么去对付神婆,但肯定让神婆很受折磨。
母亲不是一般的女子。
虽然她总是笑笑的,可我知道她只有和我在一起时才是真心笑。
每次她柔柔地唤着我“离离”,清脆的声音在舌尖上打个转,她的眼睛就笑得汪成一弯月牙儿,她看着我,温柔的眼波把整个世界的冷酷都挡在了外面。
其实,我明白她为何如此离群索居。
因为我。
母亲从神婆家回来那个晚上,我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看母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月光下,月光寂静的光华让她的脸庞温润如玉,美的令人窒息。
她看着我,笑了。
“怎么坐在院子里?”她走过来,把我搂进怀里。
“等你回家。”
“不是让你先睡吗?”她柔柔说。
“妈妈,我以后该做男孩,还是做个女孩呢?”我仰起头,看着她问。
她迟疑了一下,又笑了,摸着我的脸,平静地说:“看你以后遇上谁呗。等你长大了,总会遇上一个你喜欢的人,到时候,他要是男的,你就做个女人,若她是女人,你就做个男人。你现在还不到那个时候,用不着烦恼这些。”
我想了想,把脸埋在她温暖的怀里,觉得安心。
我不是一个正常的孩子。
从小我就知道,我不能和别的孩子一起下河洗澡,也不能和他们一样裸露身体,我不会变成一个完整的男孩,也不会变成一个无暇的女孩。
——按照正常父母的选择,我这样畸形的孩子,都会被沉到河里淹死。
可我的母亲没有。
我说过,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她宁肯住在竹林里,宁肯和死人做伴,也不愿意把我淹死。
她很爱我。
她是最爱我的人。
我不习惯离开她。
师父把我带回昆仑的时候,把装着母亲骨灰的小瓷坛也带回了昆仑,埋在最大的那棵梅树下,他说她以前最喜欢那棵树开花。
那棵树在我们住的院子里。我和师父只要推开窗就能看到它。
有时候我会站在那棵树下面,不出声地跟母亲说话。
有时候我也看到师父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这次逃出昆仑的时候太匆忙,我来不及把母亲从梅树下挖出来。一路上我总是心神不宁。
纵然是贴紧了六师兄的晚上,我也总会害怕。
怕那快乐不够安稳。
怕闭上眼睛黑夜便会来临。
怕母亲再不会庇护着我,怕再也不能梦见她温柔地对我说:“妈妈在这儿,妈妈一直守着你。不怕,不怕。”
然而今天,在一个陌生的农家小院里,六师兄告诉别人我是他的妻子。
从此我终于知道了自己是谁。
——我是女人。
——我是他的妻子。
此时此地,我握紧他的手,我知道前面等待着我的是什么。
不管是错是对,不管是喜是悲,不管路转峰回,前方的路有他执着我的手,不管什么样的风雨,我们都会一起勇敢面对。
绝不后退!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章 寂寞的夜里对谁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