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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大修完毕)第二章 黑夜里什么在等待 ...

  •   我从没下过昆仑山。
      从师父把我捡回去算起,十四年间我从没离开过那座终年有雪飘落的昆仑。
      师兄弟们长大了都会下山去历练,只有我始终呆在山上。连那几个和师父交情不错、每年都来山上拜访的客人也不知道我的存在。。
      整个昆仑山,就连天生智障的小师弟何落都能光明长大地出去拜见客人,唯独我不可以。
      大家也不能提起我。
      好像我是会玷污昆仑山清白的污迹。
      连我的名字都是不洁之物。
      师父不愿让任何外人察觉我的存在。
      以前我一直觉得,他之隐藏我,就像一切被目为圣人的人隐藏自己灵魂中的魔鬼。

      可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
      原来不是因为师父不喜欢我。他只是怕别人见到我脸上那只残缺的蝴蝶。
      ——那只代表铁血教的蝴蝶。
      原来我不是魔鬼,他仅仅是不愿回忆起那些被蝴蝶代表的人们。

      小时候我常常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对着一盆水发呆,我想把那只蝴蝶从脸上赶走。我用水洗,用雪搓,用眼泪冲,用我的血蹭……就在我想用刀割下它的时候,师父突然出现在我身后,用力赏给我一记耳光。
      他眼神疯狂,脸色冰冷,带着厌恶俯视我。
      我从来没见过他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
      他看穿了我的心思,然而他鄙夷那一切。
      他伸手触了我眉角的蝴蝶一下,随即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接着就在我没有蝴蝶的另一半脸上狠狠打了一记耳光。
      “不许再摘下面具!”他恶声恶气地说。
      我不敢再摘面具。他打我第二个耳光的时候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我以为他恨的其实是我没有蝴蝶的另半张脸。
      不许摘下面具。
      不许哭。
      不许下山。
      不许大声笑。
      不许低着头。
      不许咬手背……
      不许不许不许不许不许……
      他规定了太多不许我做的事。在他面前我牢记他所有的不许,从来不去触犯。
      但我会在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不顾一切地违反他的命令。
      ——别人睡着了我就偷偷摘下面具。
      ——在师兄弟们的梦呓声里我安静地哭。
      ——有一次我甚至已经走到了昆仑山脚下的桑梓镇城门前。
      ——在没人的后山我摘下面具畅快地大笑,听着自己疯子般的笑声在寂静的雪山间回响。
      ……

      大师兄算是我某种意义上的同谋。
      从见到师父的那天开始,他就一直陪在我身边,吃饭时坐在我旁边,睡觉时躺在我身边,当我哭的时候他就抱紧我,轻轻舔着我眼角的蝴蝶,舔掉我的泪水。
      我喜欢咬住自己的手背,这样哭的时候就不必发出声音。
      他会粗暴地扒开我的手,然后用力吻住我,让我窒息,让我哭不下去。
      我会在他怀抱里昏厥。
      醒来时他总在我耳边轻轻重复地告诉我,他爱我。只有他爱我。
      只有他。
      他会用一切手段让我彻底地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
      他迫使我相信,只有他爱我。我只能爱他。
      然而我却只明白了一件事——只有他,比我更没有指望。
      因为我一直想逃离他。
      他心知肚明,可他愤怒、他发狂、他嫉妒、他恨不得掐死我,却从来不哭。
      ——对一个从不流泪的人,你还能有什么指望呢?他一厢情愿地爱上你,又霸道暴戾地强占你,最后却指责你无情无义,因为你不肯把你的整个灵魂都献给他。他以为只要他打着爱的旗号不管干什么都可以,理亏的反而变成了你。
      师父不许我做的事情那么多,可他自己根本没有那么多精力管我,于是就让大师兄看管着我。
      这样正中大师兄下怀。
      他巴不得有机会随时随地控制我,监视我,抓到我有一点叛逆,就暗怀喜悦地觉得我又欠了他一次。
      他就像一条盘在我背上缠住我脖子的毒蛇,嘶嘶地吐着血红的信子,如果我不肯接受他的玩弄,他就准备把毒牙插进我的动脉。
      我觉得他像毒蛇,是因为他真的经常咬我。
      每次我不小心泄漏出恨意,他就用力咬我的身体。咬到流血。
      他问我痛不痛,我就赶紧点头。
      我当然痛。
      可痛不会让我爱上他。
      他给我的痛还不够深,至少,还没有触动我那迟钝的爱。

      有的人不用咬我,就已经让我痛入骨髓。那痛与我的灵魂纠缠在一起,厮缠撕咬,难解难分。即使他死了,依然那么令我思念。
      渴望听到他冷冰冰的声音。
      还有那漠然的注视。
      越来越渴望。
      师父。
      活着时让我恨之入骨的师父。
      他死了我才发现,原来我恨的竟是他不够爱我。
      这段时间我一直不肯抱何落睡觉。
      谁让何落长着和师父一模一样的眼睛。谁让那双眼睛蓝得我心惊肉跳。
      ——我不能在每个清晨看着那双眼睛对我张开。
      我不能面对那双眼睛里的我。
      就像师父不能面对我眼睛里的他。
      我终于明白,他恨的或许只是他自己。当人们无法面对自己时,就会忍不住憎恨那些望着自己的眼睛。
      可我还是不懂,他为什么痛恨自己。
      就只是因为我脸上的蝴蝶?
      就为了铁血教?
      到底是怎样肮脏污秽的事实,让他总是露出那种失控的憎恶与愧疚?
      而我现在每天都会梦见他悲伤地望着我。用一种欲哭无泪的表情,无力地望着我,似乎在用那种哀怨的目光对我说对不起。
      这不像他。
      他是我冷酷的师父,他总是让我恐惧。
      第一次见到他我就知道,他恨我。
      我不知道自己最后会杀他。
      我更不知道他最后会跟我说对不起。

      每天晚上何落依偎在六师兄怀里沉睡时我就数着他的呼吸。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何落睡着了,我就抓紧六师兄软弱无力断了筋脉的右手,用我的真气帮他疗伤。。
      他一直在忍受难熬的痛楚。
      我希望自己能帮上点忙。
      至少,在他死之前,他可以感觉好点。
      以前我从来没想过能和六师兄这么接近。他从来都不是我这个世界的人。
      他光明,磊落,善良,温柔,眼神纯净得能照见灵魂,而那灵魂中藏不下一丝龌龊卑污。
      他就像昆仑山上的太阳。
      他的光和热能融化山上的积雪。
      他是我的梦。
      藏在心里、小心呵护的美梦。
      不能让任何人触碰的梦。

      我总是远远地站在一边注视着他。我不敢离太近。我怕自己在他的光芒下显了形。我只敢偷偷摸摸地看着他。悄悄地在心里对他说我好喜欢你啊。
      他喜欢笑,他笑起来很好看。
      两道浅浅的笑纹在唇边暖洋洋地绽开,眉毛像两枚喜气洋洋的弯月亮,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人,让人精神振奋。
      第一次见到我时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我在他眼里看到一闪而过的怜惜,“你叫什么?”他笑呵呵地问我。
      “离离。”
      “啊……”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来。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浮上一层蒙蒙的水雾,“离离……原来你叫离离……”
      他抚着我头顶的手在颤抖。我不知道师父他们有没有觉察。我只知道,这个叫昭烈的六师兄对我和别人不同。妈妈临死前就像他这么看着我,抚摸着我的脸,轻轻地颤抖。
      从那以后,他总用暖暖的声音唤我,离离,离离,小离离,小离儿。我总是在他叫三次之后才应声,因为我想听他多叫我几声。他不在的时候,我好一遍一遍地用心回忆。
      后来他长大了,下山了,他的名字出现在江湖传颂的故事里,他在江南行侠,他在漠北除盗,他的名字被千金闺秀羞答答地念着,他是除了大师兄之外整个昆仑最大的荣耀。
      我总是贪婪地听着关于他的一切消息,然后一个人在心里疯狂地一遍一遍念着他的名字:昭哥哥,昭哥哥,昭哥哥。我的昭哥哥。

      每次一听到他要回山的消息,我就每天一清早跑下山去,站在山脚下望啊望啊,盼着那茫茫无际的莽原上传来悠扬的驼铃,伴着驼铃清脆的声音,他的身影慢慢出现在地平线的那端。
      可当他真出现了,我就马上藏起来。山石后,巨树冠,在所有能掩藏我身体的地方,我惴惴地等着他通过。。
      直到他的驼队消失,我才会兴奋地翻过后山,在他的接风宴上姗姗来迟。每次看到雪灵师妹兴奋地偎在他身边撒娇,我就在心里得意地想:我才是第一个见到他的人哟!我才是第一个呢!
      每次他都给我带很多有趣的书。装在朱红的樟木大箱子里,从万里之外来到我那小小的卧室,很快占据了两面墙。
      有一次,他居然带回一枝江南的桃花。
      就因为我无意间说起妈妈,想起那时候院子里有一株桃花,盛放时灿若云霞。“有时候梦到都能笑醒。”我说。
      他笑笑地望着我,没说话。
      后来他又离开了。过年之前他回来,像以前一样给我带了一箱书。
      夜里我喜洋洋地捧着书坐在灯前,快乐得忘乎所以。然后听到有人用手指轻轻叩着窗棱。
      我推开窗,看到他站在窗前,笑笑地望着我,慢慢拉开裘皮大氅,小心翼翼地露出一枝正在盛放的桃花。
      粉艳艳的桃花在夜风里瑟瑟,雪屑落在他纯黑如墨的发间,他的笑容就像太阳一样照亮了我的世界,温暖了我之后所有的冬天。
      那枝桃花被做成干花,我把它挂在床头,每天睡觉前望一眼,整夜都安然入睡。

      可后来大师兄回来了,他看到那枝桃花,陡然暴怒。
      他折断花枝,那些纸一样的花瓣碎成一地。我呆望着地上的花,恍惚间觉得我的心正在被他狠狠地踩成碎片。
      那天他好像也把我当成了花枝,我的身体被他扳过来折过去地揉搓摆弄,好像恨不得把我也折断。
      “不要惹我生气。”他在我耳边冷酷地说。“你能指望的只有我。”

      那年六师兄回昆仑的时候,大师兄没有去迎接他。接风宴的时候,大师兄坐在师父下首,当六师兄按照师门规矩敬酒时,师父忽然命令六师兄给大师兄跪下敬酒。
      没有理由。
      师父甚至懒得找借口。
      我把嘴唇咬得出血,我看着六师兄缓缓地单膝跪下去,捧着那碗酒,语声平静地说:“大师兄请。”
      “师弟越来越有出息,这碗酒,为兄都有点当不起了。”大师兄喝了拿碗酒,眼睛却看都没看六师兄一眼。
      他的视线扫过我们,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我垂着头,听见六师兄轻轻地对师父说:“明年徒儿未必能回山尽孝,师父保重。”

      三日后,大师兄忽然向雪灵师妹提亲,雪灵师妹没有答应,她的父母却高兴地答应了。
      毕竟,大师兄是金尊玉贵的小王爷,谁能攀上大师兄,从此就脱离了江湖风霜。若是嫁给他,那便是锦衣玉食,一门荣华富贵。而六师兄,我可怜的六师兄,只是个和我一样来历不明、没有背景、没有靠山,甚至没有未来的孤儿。纵然是名传江湖的少侠,也不能许给谁多么光明幸福的未来。美人如玉剑如虹,可谁又愿意伴着热肠少年江湖老?
      雪灵师妹和大师兄订婚的前夜,我在后山的松林里看到雪灵师妹抓着六师兄的胳膊苦苦哀求,求他带她私奔。
      他断然拒绝。
      那一刻她的哭声让最心如铁石的人也断肠了。可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平静地说:“我非良偶,大师兄是你最好的归宿。你和他在一起,一定会幸福的。”
      “懦夫!你这个懦夫!”雪灵师妹扬手一个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女人尖锐愤怒的控诉在后山凄厉地回响,“懦夫~~~这个懦夫……懦夫……懦夫~~~~”
      她悲泣着,跌跌撞撞地奔开。
      六师兄站在寒风里,脸上那个巴掌印渐渐红肿。
      我看到他像个石像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风吹动他雪白的袍袖,呼啦啦作响。
      他忽然慢慢转过身,扬起脸,直直望着我,我局促不安地坐在树枝上,心虚地垂下头。
      “夜里风寒,快下来吧。”他走到树下,像平时一样温柔的说。
      我畏缩地溜下树,垂首站在他面前,不敢说话。
      他突然扯掉我的面具,远远地丢在雪地上。我呆呆看着他,他不说话,我也不敢开口。他仔细地端详我的脸,伸出手,轻轻地,却用力地抚摸着我眉棱处那无辜的蝴蝶。“离离,离离,你哪里都去不了,为何还要叫离离?”
      我垂下眼帘,咬着唇说不出一个字。
      “我会带你离开这里。”他忽然把我抱进怀里,那么用力,好像恨不得把我的骨头都抱碎。“我一定会带你离开!永远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他比大师兄更粗暴地抱紧我,我却只觉心安。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地回抱他。
      他却突然松开手,转身走了。
      我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

      很久很久,我才捡起面具,却不愿再戴上。
      慢慢地往回走,枯枝在我脚下发出细脆的裂响,空气干冷清洌。
      走到后山山门的时候,我看到师父高瘦的身躯投在雪地上长长的阴影。
      “戴上。”他不看我,却冷冷地命令道。
      我默然,接着脸上便挨了狠狠一巴掌,打得我眼前嗡嗡冒金星。“不许再去后山!”他丢下这一句,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刻我趴在雪地上,望着他的背影,刻骨铭心地痛恨起他来。
      他让我那么痛苦。
      他让所有人都那么痛苦。
      他夺走了每个人的尊严和幸福。
      他就是痛苦的根源!
      可他从不肯改变!
      他该死!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杀死他,成了我心里唯一惦记的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大修完毕)第二章 黑夜里什么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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