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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 6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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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雪橙年幼的时候,邓山莲曾给女儿买过一整套神话故事书籍,书中有各种家喻户晓,脍炙人口的故事,还配有哪吒,孙悟空,铁扇公主等角色的画片,小雪橙见了爱不释手,抓着画片不愿意松开,邓山莲读故事给她听,读完又问她喜欢哪个角色。
小雪橙答得出人意料:“铁扇公主。”
喜欢孙悟空和哪吒这类正派角色没什么特别的,但这个回答可就有些稀奇了,邓山莲好奇:“为什么?她可是用一把假扇子骗了孙大圣的反派。”
在她发问的时候,小雪橙已经找到张白纸,对着画片上铁扇公主的形象,开始模仿着画芭蕉扇了:“她是女孩儿。”
邓山莲感兴趣地问:“女孩怎么了?”
小雪橙边画边说:“我只喜欢女孩儿,只想以女孩子为榜样。”
至此,邓山莲终于明白,她的女儿是一个天生就对同性别者有好感的人,如果要在男英雄和女反派之间选一个人来崇拜喜欢,祝雪橙会毫不犹豫选择女反派。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有些隐隐约约的担忧:市面上的故事大多是以男孩为主角的,留给女儿的选择非常有限,在这种情况下根据自己的喜好来找一个崇拜喜欢的榜样,就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很容易把路走窄了。
好在之后的文艺作品越来越丰富,有了雪柠以后,姐妹俩给家里添置了不少以女性为主角的书籍,其中最多的当然就是以讲述女性间爱情故事为主的小说,邓山莲和祝合江对此欣然接纳。故事里的女主角优秀又聪明,为女儿们提供了正向的力量,二人觉得这是件好事。
与对待故事的态度相反,如今,女儿拿季怜秋当偶像崇拜,她却并不觉得这是件好事,相反生出许多忧心的情绪,听到祝雪橙询问,忙说:“没什么,你就当我是在瞎操心,想到什么就啰嗦两句。”她坐在女儿身旁,旁敲侧击地问,“在你眼中,她这个人有缺点吗?”
祝雪橙一愣,很快答了句没有。这回答刚好验证了邓山莲的猜想,她接着道:“我大概有点杞人忧天了,总想着以平常心来看待她是不是更好些。再优秀的人也做不到能够完全摒弃缺点短处,但崇拜一个人的时候,却很容易把她当成完美无瑕的象征。秋宝知道你这样看待她,肯定愿意把你期待的,最好的一面展现给你看,可这样一来,她自己就成了压力最大的那个人了,哪天想在你面前说点真心话,表露出不那么完美的一面,恐怕还会犹豫不决,担心会不会破坏了原本在你心中的印象。”
祝雪橙怔住。回想起来,她曾经还在爸妈面前称呼季怜秋为“偶像”,如果正像邓山莲所说的那样,也难怪季怜秋当初会问她愿不愿意接受表面风光,委曲求全的自己。她在意自己在季怜秋眼中的印象,季怜秋也想知道她介不介意自己的不完美一面。
想到这里,祝雪橙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思绪像一团乱麻:“在她面前,我总是在说她像女主角那样优秀完美,不可替代,像这样的话不知道被重复过多少次了……现在看来,这完全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不断把人推到高不可攀的位置上去。”她抵着脑袋,低低道,“归根结底,还是我自己的原因,如果我是高山,也就不会再仰望另一座高山了。”
邓山莲出言安慰:“成不了高山,也可以选择做江流嘛。每个人走的路不一样,受到的教育,身处的环境各不相同,不可能人人都套进同一个模子来生活。”事实上,她想告诉女儿的只有一句话,那就是“不要仰望,要平视”,可说起来简单的道理,做起来却不容易。她看得出来,祝雪橙在面对季怜秋时,似乎总带着一种特殊的在意和谨慎,无论是季怜秋这个人,还是她提供给她们的生活便利,实在离这个平凡的小家庭很远。而当她真正走近她们的生活,无措感就被无限放大了,追根溯源,还是因为在经年累月的家庭影响下,女儿积攒了太多的不自信。
她停顿了好一会,叹道:“家庭环境对人的影响实在太大了。你和雪柠出生之前,我对未来想象得特别美好,那时候我常跟你爸说,咱们努努力,让闺女过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要多幸福有多幸福的生活。可是到头来,想象都变成了空想。你小时候想要一台掌机,我们嫌贵,不愿意花钱买,咱家的消费习惯一直是这样,买个稍微贵点的生活用品总会左思右想,犹豫不决,从来没有让自家孩子如愿过。可是,一个家庭要是连保证物质富足都做不到,又怎么给子女带来精神上的幸福?你想把家里的旧东西置换一遍,长期以来的生活习惯让我们舍不得扔,舍不得换,总是认为东西坏了可以修,旧了可以补,习惯把‘将就’当成人生的常态,委屈了你,也委屈了柠宝。”
话音未落,姐妹二人双双开口。祝雪橙喉咙发涩,摇头道:“我们不委屈,真的,一点都不委屈。”雪柠也紧随其后:“没错!妈你要是再这样说,我们可不乐意听了啊!”
在祝雪柠的观念里,一家人在一起,应当热热闹闹,开开心心,虽说家人之间相互体谅是必要的,可要是总怀着像巨石那样沉重的歉疚心思,未免太沉郁了。她不太习惯听这种话,赌气般将耳朵捂得严严实实,邓山莲见状忙道:“好,我不说了,不说了,咱们吃饭。”
这时,一直默然不语,忙着给家人布菜的祝合江开了口:“橙宝,早上在门诊楼大厅,你怎么忽然想到要帮那位陌生人付钱看病?”
祝雪柠对早上发生在医院的事情并不知情,闻言好奇地望过来。祝雪橙说:“那位病人背着行李,看上去应该是从外地过来的,他上了年纪,对江城的医院也不熟悉,要是等着排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排上号,我想帮他一把。”她说到这里一时顿住。如果她当时耐心跟那位陌生人解释,或者直接带他去其他医院看病,说不定还能帮到他。手里有钱却办不好事的人,恐怕她是头一个了。
祝雪橙有些懊悔,又有些沮丧:“我没掌握好分寸,把这事搞砸了。”她能感觉出父母对这件事的在意,没等他们再问,解释道,“特需部的就医环境和门诊楼相比差别很大。虽说生活质量的好坏与经济能力有关联,可是当我和这家医院最难约的医生见完面,下楼看见大厅人挤人的场景,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要是能帮别人一把,我心里也会好过些。”
邓山莲听后沉思不语。祝合江拿起碗,给祝雪橙盛了份菌菇汤:“别太自责了,有同理心是好事。能不能帮到忙有时也不是你一个人能决定的,有这份心就很好。”他把汤盛出来,拿勺子缓慢搅上几圈,等到不那么烫手才递给女儿,“自从你去江城录节目之后,几个星期才有时间和家里人见一面,不知道是不是有些日子没见你的缘故,这几次回来,总感觉你和过去相比,好像变化很大。”
祝雪橙喝汤的动作顿住。无论是在那场使她们一家人丧命的交通事故发生前,还是这次穿书之后,她好像从来没问过爸妈关于自己的事情。作为子女,在父母眼中的印象究竟如何,一直是个未知数。她搁下勺子,没有抬头直视双亲,只是把目光放在见底的汤碗上:“我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祝雪柠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这还用说嘛,你以前当然是小说迷啊。现在倒好,给我买书买的挺多,自己却不看了。”
邓山莲仔细回忆了一番:“以前你回一趟家,多数时间是在屋里忙自己的事,忙着看书啊,改报道啊。上完节目回来像发财了一样,忽然给家里添这么多物件,还要拉我们俩检查身体。我跟你爸还在猜你是不是被什么健康讲座忽悠了,不管身体怎么样,先到医院检查一通再说。”听到祝雪柠的话,她也有些怀念,“柠宝说得没错,最近很少见你看小说了。放在以前,光是自己欣赏哪够啊,看完还要再跟我们讲一遍故事情节,说说女主角有多完美,开的车多么让人羡慕……那时候你最想要哪个牌子的车来着……就是你常提的那辆,叫什么利的。”
祝雪橙想起来了。她小时候读小说读到入迷,常念叨着想要女主角们使用的大牌单品,比如某款豪车和香水。那些奢侈品品牌英文名字在阅历尚浅的她这里,毫无疑问是财富和权势的象征,更有一种可望而不可求的吸引力。但自从加入穿书局之后,就不是很愿意回想这段幼稚而尴尬的过去了。她低头喝茶,声音融化在微烫的茶水里:“宾利。”
邓山莲说:“对,是这个名字。咱家一直没条件买车,我俩对车也没研究,不懂什么这利那利,这马丁那马丁的,只知道它们价值不菲。那时候我们听你想要这台车,隔天又念着哪款香水好闻,还有什么钻石之类,担心你被这些故事影响,万一为追求物质昏了头,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怎么办?追求物质没有错,可要是把它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很容易迷失进去。”
祝雪橙顿悟。难怪她之前给家里添物件时,两人为钱财来源忧心不已,原来是担心她做“伤害自己的事情”。在父母眼中,这些不恰当的行为无外乎是依附于某个人来获取钱财,或者通过不正当手段使自己“一步登天”。
她放下杯子,毫无负担说出真实想法:“其实,我最想要的是像现在这样,一家人坐在饭桌旁吃饭聊天的机会。我以前总往‘上’看,羡慕的情绪跟着社会地位走,遇见昂贵的东西总想拥有它,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邓山莲猜到她的变化从何而来:“是秋宝的影响,对吧?”
祝雪橙笑着点头,竖起手指做保证:“放心,我赚钱的手段,绝对非常正当。”说到这里她犹豫了,要把穿书这件事告诉父母吗?和雪柠讨论此事时,心情明明是明朗轻松的,但现在却不是如此,这或许就是同辈人和上一代的隔阂,看不见,但始终存在。想了想,她还是把穿书一事,以及用穿书积分兑换货币的途径隐瞒下来,“我赚的钱,有一些是上综艺得到的报酬,还有一些是私下挣的。网上有个专门用来接外快单子的应用,空闲的时候,我就在网上接单当乙方,偶尔客串一下摄影师,或者帮别人写写稿子,姑且算是自由职业者。”
祝合江终于放心了:“之前我俩还担心你把物质看得太重,总是羡慕条件比自己好的人。今天见你帮助那位老人家,这才发现,自己女儿真是长大了,开始关心跟咱们一样的普通人过得好不好,处境怎么样,我们以前确实有些多虑,把事情考虑得太复杂了。”
祝雪橙讶异而惊喜,没想到这层误会竟然这么容易就能消解掉,父母也没有对她和季怜秋的关系提反对意见。想想也难怪,毕竟她所处的世界是一本书。在这个世界,有穿越过来的修仙者,还有能变成猫咪的影后,甚至还有位前世是天才剑尊的女孩当妹妹的朋友。这样一个光怪陆离的地方,似乎不可能也不应该发生两家倾全家之力反对,而她和季怜秋恳求双方父母同意的现实向事件。潜意识里,她认为女主角们不会困在这种家长里短的生活琐事上。可是,在医院见到的巨大差距提醒她身处现实世界中,并不是什么美好的乌托邦。
她家是个开明的家庭,但季家那边反不反对就不好说了,邓山莲考虑到这一点,提前给祝合江打预防针:“趁大家都在,你也表个态吧。要是季家不同意这两个孩子在一起,她俩肯定难受得不行,孩子难受,咱们心里又能好受到哪去?到时候不仅是她们,咱俩也得想想办法,听到没?”
祝合江一向和邓山莲意见统一,此刻也不例外:“放心,我一直都是这个想法。咱们都这个年纪了,不给孩子帮忙,难道还给孩子添乱?”
要是在家里人面前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多丢人啊……
祝雪橙一口气喝下半杯水,直到把鼻酸的感觉压下去才开口,不过,仍旧藏不住声音里的细微沙哑:“爸,妈。谢谢你们。”
众人原本打算离开江城之前到超市逛一逛。不料刚吃完饭,两人就接到装修公司的电话,某位业主家出现地砖裂缝的情况,要他们赶回去修理。
姐妹俩送父母去坐车,在车站旁看见有家做糖画的摊子,定价五十块钱一个。糖画和青团、马蹄糕一样,也算是江城特产,来游玩的外地人有时会买几个尝鲜,不过她家一向以节俭为主,不会在这上面花钱。雪橙雪柠径直从糖画摊子前经过,没走几步发现自己老爸跟丢了,回头一望,祝合江停在摊子前,正跟老板说着什么。
他对女儿们的喜好了解得很清楚,知道祝雪柠追什么星,喜欢哪个偶像,问糖画老板能不能做易安黎模样的出来,得到的回复当然是做不了,最后只好退而求其次要一只兔子形状的。送给祝雪橙的糖画当然是小熊猫。
祝雪柠为此震惊了一路:“咱爸这次真是大出血,要搁以前,他肯定会说,‘五十块,割肉都能割好几斤呢,买什么不好,要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你还记不记得,咱俩以前喝杯贵点的奶茶都不敢跟爸妈说呢。”
她模仿得太像,祝雪橙忍俊不禁:“记得。不过,咱爸咱妈跟以前不一样了,刚才他们还跟我说,打算回去之后把洗手间那双发霉的拖鞋扔了。”
祝雪柠也觉得她家拖鞋早就该换,感慨道:“谢天谢地,他们可算想通了,看来今天这场家庭聚会还是卓有成效的。咱家真好,一切话题都能拿到台面上讨论。”说着,她咬了口糖画,靠在公园长椅上。
把父母送上车之后,祝雪橙打算带妹妹来商场买鞋,不过当务之急是需要赶在糖画化成糖水之前消灭掉它,两人在商场对面公园休息闲聊,顺带品尝祝合江买的小吃。商场大楼外墙有屏幕悬挂,轮番播放不同种类的商品广告,其中也有《我们的生活》综艺宣传片。
祝雪柠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屏幕全景,她一秒不漏看完,忽然道:“你曾经说过,和你同行的三位嘉宾各有各的社会地位,在各自的领域受人尊崇,就像故事里事业有成的女主角。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你早就成为别人眼中的明星和主角了,毕竟,不是人人都能结识季怜秋、沈玉轻和顾悦之。况且,她们对你的评价也挺好的。”
祝雪橙不认为结识这些“大人物”是自己的功劳:“和优秀的人同行,并不意味着和她们一样优秀,更何况,我能认识她们,也是因为综艺节目这个平台提供了机会。”
祝雪柠吃完糖画,起身把光秃秃的木棒丢进垃圾桶:“嗯……好吧,你说的有道理。哎,我想和易安黎一起上节目,早知道我就应该跟你一样填张报名表,哪怕在综艺里当个群众演员也好啊。”
祝雪橙一怔,她完全不记得有填表这回事:“我填过报名表?什么时候?”
“就在你辞职回家之后。”
祝雪橙完全愣住了。
辞职回家,上辈子的她确实是这样和家里人解释的,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从大城市像逃兵一样逃回老家,不是因为辞职,而是失业带来的结果。这个世界快要和她印象中的故乡交互重叠,但在细节方面存在差异。回忆里,上辈子的她在家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的某一天,祝合江租了辆车带全家人外出游玩,不巧在这次旅途中发生交通事故。但在书中世界,交通事故似乎并未存在过,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开启结识三位女主之路的报名表。
祝雪橙搜索“原主”记忆,结果却空荡荡一无所获。和当初欺骗季怜秋的行为一样,不知道填报名表又是谁曾经的所作所为。她只好试探着问祝雪柠:“上次咱家一块租车出去玩,是在哪天来着?”
祝雪柠一脸莫名:“你记错了吧,咱家什么时候出去玩过?咱爸咱妈节俭的习惯你又不是不知道,上次全家出去玩还是在咱俩小时候呢,我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就凭那些胶卷时代拍下来的老照片脑补回忆。”
胶卷时代,老照片。在祝雪橙听来是很遥远的名词,印象中,一家人外出游玩的次数的确屈指可数。雪柠吃完糖画,兴冲冲拖她离开公园,直奔商场而去:“咱妈的话挺有道理的。她是希望你不要把人过度神化了,我和她观点一样。季总是人又不是神,只要是人当然就有精神和情感的需求,而这种需求又是物质和社会地位取代不了的。虽然现代社会强调金钱的重要性,手里有钱,就有机会做常人难以办到的事情,也不担心在如履薄冰的环境下不能试错。但拿我来说,就算我是叱咤风云,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也还是会为没有朋友,想和学姐成为知心好友这类精神情感问题忧虑心烦。”她没把季怜秋在医务室所说的真心之言忘了,顺水推舟让祝雪橙少点负担和压力,“所以说,尽管接受季总送给你的心意吧。”
正在此时,一辆车从二人身边驶过,缓缓停在商场门前。云洛水间这间商场平日客流量大,赶上放学下班时段更是人来人往。祝雪橙几乎是被人潮推着走的,车门在她面前打开,差点挡到正要下车的那位女性的路。她忙说抱歉,周身顿时多出一种暖烘烘的感觉,脸颊、指尖,被冷空气覆盖到的地方也被散逸出来的车内暖气包裹住了。
走到更开阔的街道,指尖仍带着暖气的余温。祝雪橙忽然想起一件往事:“咱家以前为了省电,夏天开空调只开到早上五点,依靠残留的冷气来保持房间温度,那时候我特别羡慕可以放肆开一整天冷气的家庭。”
“我不喜欢夏天。”祝雪柠也有同感,“去超市蹭完空调回来,衣服上全是油炸味和熟透的水果味道。”
祝雪橙低下头,发现手指被她揉搓得发红:“我以前很羡慕富有的生活。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正向往的应该是富裕生活带来的便利性。打个比方说,人可以总是生活在二十三摄氏度的环境下,外出开车,不用遭遇酷热严寒,家里冷暖气又可以从早开到晚。不需要计较电费的高低,也不用为车里总开空调会花掉多少油费而担心。衣食住行,处处是触手可及的便利。”
祝雪柠说:“对现在的你来讲,这已经不是件难事了。只要你想,马上就能过上这种生活。不光是衣食住行,就算是带爸妈去医院看病,也能轻而易举见到最好的医生。”
祝雪橙沉默了一会:“这就是我感到不安矛盾的地方。我从经济拮据的旧世界走出来,似乎与小时候幻想过的富裕生活接轨了,但当我站在财富自由的大门旁向外望,发现大家在为怎么能看上病费尽努力,讨论怎样存款能多出几十几百元的利息。可是在特需部挂个号的费用已经远不止几十几百块钱了,很难不去想除了我们之外的人该怎么办。”
尽管如此,祝雪柠所说那番“接受心意”的话还是起到了作用。晚上回东方临湾,祝雪橙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冲动情绪,竟鬼使神差从家里玄关柜上摸出季怜秋送给她的跑车钥匙,一路拐进车库。这钥匙自送到她手中之后一次未用,此刻攥着它,像是手握一块发烫的铁。无论那辆车价值几何,是否贵重,作为礼物,它确实承载了送礼人的心意。虽然车房的产权均登记在她名下,已属个人财产,可任由它在车库里蒙尘,就像在生日宴会上收到朋友贺礼却始终不打开一样,多少有些忽视对方的好意了。
这念头一旦产生就一发不可收拾,祝雪橙自觉惭愧,不算遥远的路被走出无比漫长的感觉。等到了车库,面对那辆曾经的梦中情车,她忽然没了主意,手指在钥匙上探寻摸索,推理哪个才是解锁按键。她没开车库里的灯,按键按下去的一瞬间前灯亮起,周围黑暗的环境随之被点亮,香槟色车型也看的一清二楚。
她以前只在动作电影里见过外观如此利落流畅的车辆,要是十年前得到它,说不定会兴奋到昏过去。祝雪橙坐在驾驶座上,面前是中控台和几排圆形按键,既没有像当初在季怜秋家喝酒时那样的拍照冲动,也没有试图启动的探究心思,只是无意识凝视挡风玻璃,思考要放些季怜秋喜欢的东西当车内摆件。
就放她最喜欢的小黄猫玩偶吧。祝雪橙想,想着想着颓丧地趴在方向盘上。
她现在只想见季怜秋。
但季怜秋并不在家,而是要在季家老宅呆一天。祝雪橙开门进屋,家里静得像无人之地,好在智能家居提前开了灯,不至于让她面对黑灯瞎火的空屋子更加寂寥难受。书房门开着,她走去关门,依旧一眼被书架上那本让雨水泡软,后来又经高价修复的《无人生还》吸引,还有……
一本很眼熟的书放在季怜秋常用的书桌上,封面意境很空,左下角是几个小小的剪影,右边一列则是书名——白金时代。
这是她曾借给季怜秋那本,讲述上流社会生活的小说,和她书柜里其他网络小说一样,都被借走看了。自它借出去之后祝雪橙就再没阅读过,她拿起来翻了几页,“哗啦”一声,书页夹缝间掉出张纸。
捡起来一看,两面都写满了季怜秋的字迹。
正对着人那面是一长段话,祝雪橙将纸展平阅读,第一行没看完就凝住目光,放缓速度又从头读起来。
她看得入神,不自觉读出声:“雪橙看完这本书,希望过上故事里只能由一小部分人享受到的生活,而我当时的烦恼无非是想吃因身体因素不能吃的油炸食物,肆意跑跑跳跳。相比起来,我的愿望要容易实现得多。我们之间的相同点或许在于,都有没办法得到却迫切想要的东西。一直想要却一直得不到,心愿满足时,那种极具幸福感的情绪就成了独一无二的奢侈品。时隔多年再去补偿当时的愿望,就像按照小时候的身高给现在的自己买衣服,显然不再合适了。但在实现心愿和不实现之间选择前者,会不会好一些?如果能让曾经的遗憾自此不再是遗憾,或许不是件坏事?”
她看完又翻到背面,惊讶地发现这是一张计划表,纸上列着滑雪,观赏极光等条目,皆是祝雪橙当初看书时被情节打动,想去尝试,又碍于种种限制没能实现的想法。
虽然这是属于季怜秋的计划表,内容却是与她相关的。祝雪橙一眨不眨,呆呆凝视纸张上的字迹,许久才沉默着依原样把书籍放好。这时发现,书桌上不止这一本书,那些曾被锁进柜子的书籍被借走之后重见天日,此刻整整齐齐摆了两排。
在卧室整理枕头时她仍在想这件事。如果季怜秋已经将那摞书看过一遍,肯定也能发现藏在书页后的秘密,但是却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在书籍最后空白页写下“我好痛苦”那些话。她也没有问季怜秋,为什么要挑特定的日子回老宅,胳膊上那些伤是不是与季家人有关。在她的印象里,出发去珑安的前一天,季怜秋在季家住过一晚,次日再见面时,她不住咳嗽,身体状况似乎变得更差了。
两人很好地保持不过问彼此秘密的默契。祝雪橙想得出神,卧室里忽然响起一阵手机铃声。
视频电话是季怜秋打来的。那边光线昏暗,她穿一身素净简单的黑色,衣服略微宽大,材质柔软,既不像日常便服也不像睡衣,背后是一堵空落的白墙。祝雪橙本有满心的话想跟她说,可真当见到本人,大脑却像放空一样,不知道从何讲起,只好脑海中闪过什么就赶紧抓住什么,把邓山莲带过来的养生枕展示给她看:“这是我妈送给你的枕头,据说有安神助眠的功效。等你回来一定要试试。”
邓山莲送的礼物对她来说不仅是心意,更是意料之外的惊喜。季怜秋遗憾自己没能当面道谢,喃喃道:“真想现在就回去。”屏幕那边的祝雪橙不知又想到什么,神色惘然,双手下意识交叉握紧,她注意到这一点,问:“今天去医院还顺利吗?你看起来满面愁容的,跟我说说,发生什么事了?”
祝雪橙和她讲了在门诊楼揭穿医托,后来又带那位拿行李的病人去特需部的事情:“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没让我出看诊的钱,会不会因为我表现得太热情,让他疑心我是帮医院做推销的?要是当时强硬一点,带那位老人家看病就好了,最后也不至于让他拎一堆东西挤来挤去,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季怜秋细细听完,猜出还有另外的原因:“如果真的帮到忙,他可以少出一份钱,多一份便利。可是等你离开以后,后续看病买药还是件麻烦事。来江城求医的人对这里的医院大多都不熟悉,最方便,经济压力最小的方式就是在能用医保的普通门诊,选一个口碑好的医生,考虑到后续治疗的便利性,找到合适医生之后就很少再换了。特需部收费昂贵,那位病人改天复查做手术,还是需要换医生换治疗方案,难免会产生许多不便。可能他考虑到一点,所以才拒绝了你的好意。”
祝雪橙完全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因素。“我只能帮他一时,却没办法解决后续问题。”她把枕头抱怀里,低声说,“我以前只是看过几本小说,知道人单是在吃穿住行上就能分出差别,要不是在市一院呆了半天,对生活上的差距也不会有这么直观的感受。普通门诊和特需部挂号费差一千多块,如果没有你的帮助,可能我在江城生活一辈子,也弥补不了这一千多块钱代表的差异。”
季怜秋坐下来,离手机屏幕更近了些:“雪橙,我明白你的意思,虽然我没有相同的经历,但也有类似的感受。可我是一个私心很重的人,做不到不去利用现有的资源,做不到不让你和你的家庭拥有这些便利。我想要雪柠来江城读书,接触最优秀的教育环境,享受范围最广的择校条件。希望你的父母不用再做体力消耗很大的贴砖工作,最好留在这个城市,享受安稳快乐的时光。这些都是我的私心。不过,我大概能理解你的想法,就我们而言,看到这样大的差距存在,不该只是作壁上观,至少要有所触动。”
她的最后一句话说到祝雪橙心里去了:“这就是我的看法。可能因为以前过得比较拮据,看到别人求医不便,求职不顺之类的难处,总是很容易联想到自己。有段时间我特别信奉一句话,无论自己的经济能力是高是低,好还是差,一定要成为对他人的苦难……唔,这个词太宏观了,应该说是难处吧,我希望自己能成为对他人的难处更能感同身受的人。”她一口气说完这么多,很不好意思道,“抱歉,我又开始说大话了。”
“没有啊。”季怜秋的神情似乎更柔和了,“我很喜欢这句话,听起来很亲切,对我很有启发。”
祝雪橙又一次被她鼓励到。她之前听季怜秋说要在老宅呆一天,大概率晚上也要在那里度过。听说时感觉尚且还好,可真正亲历,才发觉分离的时间如此漫长。她带着一点希望和幻想问:“阿秋,今天晚上……你不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