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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 61 章 ...

  •   是沈玉轻。
      祝雪橙受惊一样猛地回头,身子颤了一下,面上苍白到看不出血色。沈玉轻收回手,满是关切地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祝雪橙说:“我……我……”
      她勉强说了几个字,发现喉咙干涩到讲不出话。其中不止有情绪的影响,还有一种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把自己的发现讲出来会产生何种后果的惶恐和担忧。

      人在无法接受现实的情况下,身体会产生类似于自我保护机制一样的反应。祝雪橙的反应就是下意识否定,想要推翻已有的猜想,不停告诉自己,一定是推断错了,从进入书中世界开始,发生在沈玉轻身边的种种意外一定是巧合。

      可是,意外又不像吃饭睡觉那样是平常事,发生一次两次还好说,次次如此,就不好用“巧合”的说辞来掩盖过去了。祝雪橙完完全全没有头绪,心乱如麻,呆呆地任沈玉轻牵住她的手,往不那么拥挤的地方走去。

      刚刚玻璃掉下来的时候砸了个震天响,沈玉轻以为她被突发事故吓得不轻,施了道术法帮忙定心安神。她的灵力仙法比任何药都管用,祝雪橙感觉气息都顺畅了许多,心跳也不那么剧烈,但仍旧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沈玉轻宽慰她说:“是不是吓到了。不用担心,方才我去现场看了看,工程队停工检修设备,这几天不会再施工。那两位学生也没有大碍,老师给他们批了假,让他们回宿舍休息了。”

      她临场反应很快,事后又处理得尽善尽美,除损失一块玻璃之外再无物品损坏和人员伤亡,对一场事故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不知不觉间,她们又走到枫林旁那处僻静的林荫道上,小路两边各种一排高大遮天的枫树,微风吹去,红叶飘落。祝雪橙踩响一片干枯发脆的叶子,想起那日雷嘉健开着车朝她撞来的场面,轻轻地,试探着说了句:“校园里发生这种事故,似乎不太常见。”

      沈玉轻说:“是啊。刚才我看了一下,施工现场立了块禁止入内的牌子,工人们也是严格按照操作规范来进行的,一般来说,不太应该出现这种意外,可能是机器年久老化,撑不起重物导致的。看来,下次要跟学校提一提建议,放在寒暑假学生不上课的时候施工,做这些工程会产生很多噪音,影响学生们听课,每逢课间人流量大的时候,校园里人来人往的,就算是围了道警戒线也很不安全。”

      她是个为学生着想的老师,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当即打开文档简单写了写,打了个草稿出来,准备下次老师们在一起开会的时候提一提建议。很少有人会主动把意外往自己身上联系,沈玉轻也没有多想,写文档的同时不忘问她:“你刚才要和我说什么?阿雪身上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祝雪橙体会到犹豫不决的感觉,她来找沈玉轻就是为了把与江惜雪有关的推测告诉对方,可今天来这一趟又发现另一桩秘密,如果她如实相告,依沈玉轻关切弟子的个性,一定会和她从头到尾,完完整整把江惜雪遭遇的意外逐一分析一遍。但这一分析,问题就大了,同样是意外,由江惜雪引发的就能避免把异物喝下去的结局,而和沈玉轻相关的则除去伤人之外毫无用处,一比较就能毫不费力看出区别。她现下只是没察觉到自己身边也常有“倒霉事”发生,可是经祝雪橙讲完来龙去脉,细想之后,难免会发现自己就是意外的源头。

      与整天需要为柴米油盐操心的凡人不同,沈玉轻离飞升成仙只有一步之遥,从阅历见识再到心理承受能力,都不是凡人能够比肩的程度,如果告诉她真相,似乎也不会引发特别严重的后果。可祝雪橙扪心自问一番,如果某天突然有人告诉她,说她从生到死都会面临霉运缠身,灾厄围绕的命运,妨完父母妨朋友,能活到二十五就算走运,这样一个每天都在重重外界压力和自我怀疑下成长的人,就算天性乐观积极,在此种环境下也很难安然度日,哪怕精神再强大再不受干扰,难免也会受到一些影响。

      于是,她转了个弯,对原先准备好的说辞避而不谈,讲到别的话题上去了:“我最近发现……阿雪她会在无意识间使用灵力。前几天我妹妹不小心崴到脚,阿雪不经意间动用灵力帮她治好了伤,虽然她们两个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以为是活血化瘀的药物起的作用。我猜,她在见过你一面之后,似乎激发了某些潜藏的能力,照这样看来,可能花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找回前世的记忆了。”

      她想,能让沈玉轻开心一些也是好的,虽然自己的行为多少有点像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实际上做着擅作主张隐瞒真相的事情,心中不免烦恼。沈玉轻听后却并未显露出欣喜的情绪,反而更加忧虑:“忘掉过去也不是件坏事。若是有一天她回想起过往,发现回忆里满是作为当世魔尊被痛骂唾弃的经历,要么就是她曾经信任的老师不顾情谊,伤她害她的片段,这样的回忆对现在的她来说,难道不是一种烦恼和痛苦?只要她在这个世界过得很好,这样就足够了。”

      祝雪橙微感讶异,自打她认识沈玉轻之后,见到过许多次对方苦苦思念弟子的一面,当初在珑安初次听说季怜秋与江惜雪相识,惦念的也是江惜雪是否还记得她,怎么现如今又如此释怀,觉得忘掉过去甚至是件好事。祝雪橙刚开始还有些疑惑不解,但很快便理解了沈玉轻的想法。

      她之前把“古穿今”这件事想的太简单了,照她以往的理解,一位身负异能的古人穿越到现代,所遭遇的最大困难无非是在身份上受阻,又或是不熟悉现代社会的技术和观念,比如用不好电子设备,等等。这样的想法乍一看没什么问题,事实上却忽视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

      那就是,沈玉轻的家不在这里,她对这个世界实际上是没有归属感的。人在换一座城市定居时,尚且需要适应当地的风土人情和生活习惯,更不用说来到新的,全然陌生的世界。按照沈玉轻的说法,她在尚且年幼之时被父母抛弃,后来又被长阳仙尊收养,由此踏上修炼之途,云止宗对她来说,不单单是供人修道练剑的宗门,更是被赋予了家和故乡定义的地方。一个现代社会的人从家乡的小城市到江城工作,途中隔几百公里的距离,可称之为出门在外,背井离乡,而沈玉轻却是横越两个世界,离家比十万八千里还要遥远。

      同样是在外,现代人离家再远,买张返程票总能回去,而她却再也回不去了。虽然她是四位嘉宾中能力最强的人,动一动灵力便可让整座城市都为之震颤,却是她们之中唯一一位身处异乡的异客。

      所以,江惜雪也好,长阳仙尊也好,对沈玉轻而言不止是弟子老师,又或者爱人朋友那样简单。沈玉轻原先见不到江惜雪的时候,一颗心高高悬起,空荡荡的,同时也带着极为迫切,想要与她相见的念头,这其中不仅有感情上的因素,还有一种隐隐的担心,二人同为旧世界的遗民,隔着渺茫的人海见不到面,就像丢失了和故乡相关的唯一牵绊。虽然她后来也听季怜秋提到江惜雪如何如何,但总不如亲眼看到更真切,在确认对方在这个世界好好生活着之后,那块沉重地压在心上的巨石终于沉沉落地。

      祝雪橙觉得自己想通的太晚,和沈玉轻遇见的又太迟。要是早一点穿到这本书中,看她一个人形色郁郁,又怎么会不走上前陪一陪她。然而,穿书局所存书册有亿万本,书中世界有成千上万个,想要与三位女主相遇,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出言宽慰道:“沈老师,伤害阿雪又并非你本意。就像你说的,当年许多百姓聚集在云止宗山门前请修仙者出手,这种情况下总是免不了要起冲突,就算当年与阿雪交涉的人不是你,我想也还是会有其他人出面的。”

      只不过,旁人不会像沈玉轻那样,因为伤害当世魔尊而深陷歉疚之中,百姓们整日为了生计费尽心力,哪里还有闲心关注魔尊原身是何人,究竟是“好”还是“坏”。沈玉轻至少没有因为看见“魔”这个字就把人一棒子打死,觉得化魔的人命中有罪,已经很难得了。

      祝雪橙之前看过不少圣女魔女因为敌我立场不同,而产生种种爱恨纠葛的故事。譬如,圣女误以为魔女行过残害众生之事,两人就此产生一系列误会,从此分道扬镳,又或者是两人认为正邪势不两立,在一起也不能长久,等等等等。故事看得太多,就习惯性把以往见过的性格特征代入到三位女主身上,先入为主认为沈玉轻和江惜雪之间一定有误会存在,两人肯定是因为没能心平气和听对方解释,由此才演变出相爱相杀的局面。后来听沈玉轻稍微提了提当时的境遇,才意识到她们二人之间的矛盾更多来源于外界,虽然当时确实动了手,但还是无可奈何的成分居多。

      祝雪橙反思一番,觉得还是刻板印象在作怪。她在遇见季怜秋之前,也不曾见过愿意在摊位上买下十斤荸荠,提一只大红塑料袋上船的总裁,总觉得与她的身份太不符合了。还没有与顾悦之相识的时候,遇到的女演员们大多都是依天赋服人的类型,上综艺时见顾悦之挤时间也要给自己饰演的角色写人物小传感想心得,演完一部作品,又要对着自己表演的片段逐帧研究演出效果,佩服的同时,更体会到“影后”这个名号背后的艰难辛苦。她想,自己把女主们看得太轻了,实际上各有各的经历,各有各的性格,哪里有她之前想象的那样简单。

      沈玉轻也有私事要跟祝雪橙说,正好今日也没有其他课要上,于是便邀请对方到自己家里去。

      初来沈玉轻家中造访的感觉十分新奇,祝雪橙本以为她的居所会以留白和简单为主,就像长老殿一样只留必要的书案桌椅,供日常休息看书使用。出人意料的是,这座房子空间足够大,家具电器无论是常用的还是用不上的,都一样不漏一样不缺,并不显得空荡。只是,无论沙发橱柜,还是用以装饰照明的灯具,都有些太“新”了,看不出经常使用的痕迹,屋子像房产公司拿来展示的样板间,少了许多烟火气息。

      祝雪橙在客厅听见隐隐约约的鸟叫声,心想沈老师难道养了小鸟做宠物?循着声音到阳台一看,顿时惊讶住了,眼前倏然一亮:“哇!沈老师,这是……”

      阳台一隅本是晾晒衣物,摆放花花草草的地方,现在被一片云雾景象遮盖,云层下方是几处连绵起伏的小小山峰,对应云止宗五座峰头。仔细看过去,还能窥见矗立在峰上的建筑,虽然只有儿童玩具大小,却比玩具要生动的多,窗户内甚至还看得到烛火在闪烁跳动。祝雪橙一眼辨认出这是沈玉轻所居住的长老殿,居所前有山又有水,也有一小片杜蘅,和她在回忆世界中见到的近乎一样。纸鹤大小的小木鸟盘旋在四周,鸟叫声就是从这里传来的。

      沈玉轻竟将整个云止宗所在的山林做成微观景象,搬进了家里。

      祝雪橙完完全全被她的巧思折服了,走近观察木鸟时又瞥见三个做工精致的小木人,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指代的是哪三位。沈玉轻见她一直盯着木鸟,目光不曾移开过,眼神中又流露出好奇的情绪,似乎很想伸手摸一摸,于是便招了招手,让它飞过来落在自己掌心,检查一番见完好无损后将木鸟递给祝雪橙:“喜欢吗?送给你。”

      祝雪橙身上还带着沈玉轻上次送她的护身符坠子,哪里好意思总是收礼物,连声说不用客气。两人在阳台上多呆了一阵,休息一会后,在一张矮矮的桌子旁坐下。祝雪橙问:“沈老师,你在电话里说有事情找我,是什么事啊?”

      沈玉轻并未立即答话,伸手召出一个银色物件放在桌上。祝雪橙一看,正是她在珑安和对方同住那晚所见到的降世圆盘,那时候她离得远,没能好好看过这件宝物,现在仔细观察一遍,发现这件法器确实精美异常,乍一看有些像古时候用来计时的日晷,圆弧边缘刻着细密的花纹,一半纹路泛着淡淡的银光,另一半则颜色黯淡,只看得到微微凹下来的部分。

      沈玉轻说:“雪橙,你看这件法器,有没有从中看出什么异常的地方?”

      听她提到“异常”二字,祝雪橙便着重检查它有无出现损坏的情况。与沈玉轻熟识之后,她私下里学了一些与古代修仙者相关的知识,穿书论坛中常到仙侠故事里执行任务的穿书员很多,耳濡目染之下,看到法器也大致能看出来是否完好。降世圆盘被她托在手心,周围似有光芒缓缓流动。她看过后将法器搁下,摇头道:“没有发现异常之处。不过,沈老师你既然这样问,应该是这件宝物出现了问题?”

      沈玉轻将它拿起,目光中带着探究的意味:“是的。这件法器是我和阿雪之间的联系所在,有一些特殊的用处。比如说,如果我们中的一方因故逝世,另一人就能用它追寻对方的魂魄。法器上的纹路现在看起来一明一暗,可若是我们见得到面,这些花纹就会全部亮起来。”

      祝雪橙听她一说,又上前看了看,果然,法器表面上的纹路现在是一半明一半灭的状态。沈玉轻说:“去A大讲公开课那一日,我将它带在身上,虽然那天与阿雪见了一面,但法器上的纹路却没有变化。我想,前几次找寻不到阿雪的魂魄是不是和转世与否没有关系,而是因为,它本来就失灵了?”

      祝雪橙听出些不对劲来,修仙者炼的法宝又不像家用电器一样会折旧磨损,一段时间不用就生锈坏了。况且这法器一直在沈玉轻身上,总不会是有人把它偷出来摔坏砸坏的,想来真是匪夷所思。

      她猜测道:“会不会是因为我们这里灵气不足,所以法器才发挥不出作用。”她四下望了望,当然,用肉眼是看不出周围是不是有“灵气”存在的。环顾四周的同时,她想起自己遗漏了一个细节,因此便问,“沈老师,这件法器是你制造的吗?”

      她自然而然认为这法宝要么是沈玉轻炼的,要么是长阳仙尊的创造。谁知,对方的回答却出人意料:“这件法器不是我造出来的,它和若雪剑,是阿雪留给我的最后两件东西。”
      “最后”这两个字就很耐人寻味了,祝雪橙紧跟着问:“最后两件?这是怎么一回事?”

      沈玉轻道:“当初阿雪觉得自己若是成魔,留在云止宗会拖累我们,因此独自一人下了山,临走之前,留下了这两件东西。但这件事说来话长,要从她遇到的一件妖邪之物说起……”她今天已经没有课了,但不知道祝雪橙还有没有空闲,讲到这里顿了一下,看了眼时间。

      祝雪橙见状马上道:“我今天一整天都有空,沈老师你说就是了!”
      于是,沈玉轻便讲了,故事是这样的。

      相传在百年前,城里有户富贵人家的公子与他的侍女相好,这公子天生容貌俊美,家境又殷实,时常教侍女读书写字,但美中不足的一点是,这人天性爱玩,静不下心来学习,课业都是由侍女代劳的,入京考试次次参加,但次次都没有中过。

      古代社会,要不是生在官宦或者富贵人家,女子是没有机会学习读书写字的,至于参加考试就更不用说了。那侍女也算运气好,能时常拿那公子不愿意读的书来看,课业也是由她来做,本人又愿意下苦功夫努力,十年过去,学识竟比在学堂教书的老师还要丰富。那年,官府颁布了一个新政策,无论男子女子都可以参加考试,根据文章质量好坏择优选录,前三名可以入朝为官。

      祝雪橙听到这里来了兴趣:“这是好事啊,那姑娘要是去参加考试,没准还能中个状元呢。”
      沈玉轻说:“要是没有意外出现,那位侍女原本是可以高中的,可惜就可惜在,有人动了坏心思。”

      原来,二人参加考试那日,那位公子买通了考官,将两个人的试卷名字互换。那侍女的文章写的极好,到最后放榜那天,果然,公子毫无意外中了状元。
      这人高中之后,很快便与皇族女子订婚成亲。侍女当街申冤不成,被当成故意闹事的扔到牢里,又被担心东窗事发的公子找人下狠手打了一顿,最后惨死在牢狱里。

      传说故事中,那侍女死后并未安息,而是化作了怨灵,她怀着满心满腹的恨意和妒意,日夜在人间游荡,终于有一天修够了道行,到那公子家中抓住了自己的仇人,头一句话就是满腔愤怒的尖声叫喊:“把原本属于我的人生还回来!”

      说着,双手抓住他的脸,硬生生将脸皮撕了下来,争抢着把血肉模糊的皮肉往自己脸上贴,好像这样就能占据他的人生,把以往被偷走的东西全都夺回来。祝雪橙听到徒手剥人脸皮这一节,顿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虽然这故事是以复仇为结尾的,但最后一个死了一个疯了,实在称不上是大快人心的结局。

      沈玉轻听得多见得多,讲到这里并没有觉得恐怖,因为真正让人忧虑惊怖的事情还在后面。那女子剥下来的那张脸皮沾了怨灵的怨气,又蕴含着透彻心骨的憎恨,慢慢变成一件害人的东西,流落到人间去了。

      它平常的样子就是一张普普通通的面具,你不碰它,它也不会来碰你,但要是不小心戴上就麻烦了。这东西一旦戴上就认了宿主,牢牢箍在人脸上,想摘是摘不掉的,最后的结局要么是被面具吓死闷死,要么是因为没办法进水进食而渴死饿死。曾经有人试图把它扯下来,但这面具竟在脸上生了根,牢牢吸附在人的头骨之上,撕扯不掉。

      好在,再阴狠绝厉的东西也是有破解之法的。想要摆脱这害人性命的面具,有两种方法。第一种需要有人以命换命,若是有人自愿当面具的宿主,这东西就会脱离原来戴着它那人的身体,附着到另一人的身上去。但这办法就像击鼓传花,需要别人舍身牺牲,一般来说不会有人愿意这样做,更何况这种方式治标不治本,到头来只是没害自己而已,还是会害别人受罪的。

      第二种方法就更残忍了。那侍女是被自己喜欢的人算计害死的,所以,这面具也带了嗜血的天性,会驱使宿主动手害人,并且,害的还是最亲近最爱慕的人,直到把最亲最爱的人害死,这面具才愿意从宿主身上脱离下来。总之,需要杀人见血,不然这面具是不会掉下来的。

      某日,江惜雪刚刚渡完天劫,突破了一个境界。彼时的她修为出众,俨然是云止宗中,除长阳和沈玉轻之外的第一人。那日,携礼物来为江剑尊庆贺者众多,当天晚上,江惜雪当着沈玉轻的面,从那堆礼物中挑了一件有趣的出来。

      她们二人有时会下山游玩,偶尔赶上庙会或是节日庆典什么的,也会去逛一逛。这种庆典一般都很热闹,路上有不少沿街叫卖的摊贩,其中就有卖面具的,面具上的形象大多是判官、仙神、土地公之类。江惜雪从那盒子中拆出来的就是一件灶神的面具,是镇上的小孩凑钱给她买的礼物,她手拿灶神面具,笑着跟沈玉轻打趣说:“蘅儿,你说等我们到了天宫,会不会遇见民间传说中的神灵?”

      说着,就把这东西戴在脸上,但是这一戴上,就坏事了。

      祝雪橙听到这里,倏然起身:“阿雪戴着的难道就是那件能害人性命的面具?”
      沈玉轻的反应显然是默认了,眉头紧蹙,手指也不自觉蜷紧。祝雪橙想起破解那邪物的方法,失声道:“沈老师,你不会为了帮阿雪解围,把那面具戴在自己身上了吧?”

      幸好,沈玉轻现在好端端在她面前坐着,不然要是遇见在回忆世界里所见到的,对方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场面,她恐怕比江惜雪也淡定不到哪里去,说不定真的会冲上前摇着沈玉轻的肩膀大喊“沈老师你有没有事”。她起身太急,刚站起来就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又坐下了。

      沈玉轻忙问:“你怎么了?”说着,手指一动,就要用灵力探过去。
      祝雪橙捂着脑袋:“没事,我只是低血糖犯了……”
      好在她今天带了两袋小饼干,从口袋里拿出来分给沈玉轻一袋,两人把饼干吃完,又喝了点茶,感觉好了一些。缓了缓,沈玉轻接着把没讲完的故事讲下去。

      正如祝雪橙猜想的那样,这面具最终到了她这里。无论对修仙者还是普通人来说,这东西都一样显出嗜血的特性,再加上沾染了许多人的恐惧和怨气,害一次人长一次法力,处理起来有些棘手。

      不过说到底,它也只是个物件,只知道闷着头害人,至于害死的是真人还是假人,是辨别不出来的。沈玉轻深知它的特性,想出一个对付的办法。

      说是对付它,其实就是瞒天过海。她寻来只一人高的稻草人,给它穿上女子的衣服,打扮成人的样子,又让江惜雪滴了滴血在剑尖上,一剑刺入稻草人的身体里面,这样,也算是“杀了人”,又“沾了血”。那面具掉下来之后,被沈玉轻一剑斩断,几百年间累积下来的怨气化作怨灵四散奔逃,又被她捉住一一化解了。

      她现在讲起这件事时,语气很是平淡,但祝雪橙知道,当时的情境一定十分凶险,佩服沈玉轻果断冷静的同时,她隐隐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但总是觉得有蹊跷存在。
      很快,她的感觉就应验了。

      自那天过去之后,云止宗附近频频出现魔物出世的凶兆,先是黑云压顶,打下来的雷劈倒长老殿前的合欢树,差一点就要引发熊熊山火。江惜雪外出“化仙缘”,一路上遇到的邪魔妖灵竟拼了命脱离禁锢,直奔她而来。

      单是这样还不足以说明什么,但江惜雪自己也能感觉得到,有一些不好的变化正在她的身上发生。譬如某几个晚上,她在不知不觉间下了山,回过神后发现自己来到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而她无知觉间前去的地方,就是魔域的方向。

      说是魔域,其实就是一座灵力充沛的荒山,只不过因为妖魔鬼怪都聚在那里修炼,为方便称呼,就用了这个名字,就像人聚集的地方被称作人间,仙神长居的地方被称之为仙宫,其实是一样的道理。她的种种异常表现在同门弟子眼中,都是心有魔念,生出魔根的反映。修道之人入魔,尤其是出身于云止宗的弟子入魔,简直是奇耻大辱,很快就有风言风语传开,说沈江师徒偷练魔门秘法遭到反噬,又说沈玉轻包庇徒弟,眼看弟子入魔却不肯斩断联系,赶她下山。

      沈玉轻当然是不会赶她下山的,但江惜雪自己却选择了离开。她在某个夜晚不辞而别,临走之前,给沈玉轻留下一把剑和一件法器。

      一旦变成“妖魔鬼怪”,最后的结局不出意料都是被除掉,所以她是带着必死的准备离开的,好在人死了就一了百了,恩怨情仇一笔勾销,给沈玉轻留那件法器,也是想要对方能在她死后找寻到她的魂魄,至少能拥有再见一面的机会。后来,她的预感果然成真,不久之后,魔尊出世,天下震动。

      祝雪橙听完这段往事,目光落在桌上那件法器上,法器表面的纹路半明半灭,好像残缺不全的月牙。她沉寂了一会才说:“沈老师,我理解你之前为何说阿雪的入魔毫无征兆了。修道之人化魔,无论是为己还是为情,一般都会有一个原因。有的人得失心太重,觉得苦苦修炼许久比不过别人天赋异禀,怀着要和人比到底的心情,想着走捷径修魔就能比得过了。有的人突遭生活变故,性情大变,入不入魔,就在一念之间。说到底,他们的改变都与一个‘心’字相关,但共同之处在于,都经历过一个契机或者说转折点。”

      令人费解的是,江惜雪既没有练功练到走火入魔,嫉妒别人到发疯的地步,也没有遭遇诸如至亲至爱之人离世的情况,能称得上是转折点的地方,似乎只有无意间戴过面具那一遭了。

      沈玉轻也说:“事后我回想过许多次,也觉得问题可能出在那件面具上。那东西怨气极重,光是最后化解怨灵就耗费了很长时间,如果拿人来类比,就相当于是一个手上血债累累,恶贯满盈的大恶人。无论是谁,和那邪物接触之后,都有被摄取心神,致使邪气入体,激起魔念的风险。”

      听她提到面具,祝雪橙便将自己感觉蹊跷的地方如实道来:“沈老师,恕我直言,会不会是云止宗有内鬼,趁乱把礼物调包过?那天前来庆贺的人很多,送给阿雪的礼品更是不计其数,就算多一件少一件也很难看出来差别,在这种情况下把礼物调包,混进去一个邪物也鲜有被发现的可能。可是,一般人显然没机会进入到宗门内部,这就说明,把那东西调包的人要么修为高深,能瞒过你和长阳仙尊的眼睛,要么和你们的关系很亲近。”

      说到这里她不禁思考,江惜雪有什么仇人吗?又或者是和谁结过梁子?想来想去,似乎只有周长老和他的徒孙嫌疑最大。可这二人怎么说也是出身于名门正派,和江惜雪之间虽然有矛盾,却又不至于真的到害人性命的地步,而那件面具,却是实打实能要人命的。

      她思考过的问题沈玉轻也考虑过,甚至也调查过,可最后并未发现端倪。礼物放在长老殿,平常出入殿中的人只有她,江惜雪,长阳仙尊三位,任谁都不像是有嫌疑的人。由此看来,那面具流落人间,恰巧被不知情的孩童买来做礼物,最后到了江惜雪手中,只能用“凑巧”一词来解释了。

      沈玉轻说:“或许没有人有坏心思,整件事情只是巧合罢了。就像我师尊所说的那样,阿雪命格和体质特殊,天生容易引来邪物邪灵,这件东西阴厉无比,恰好就让她碰上了。”

      不提命格还好,刚一提起来,祝雪橙马上有种想把自己的发现和沈玉轻分享的冲动,忍了又忍才忍着没说,斟酌着道:“沈老师,你有没有觉得,长阳仙尊好像隐瞒了一些事情?指尖沾染冰晶,灵力激荡等现象的出现,如果单纯只用天赋异禀来解释,似乎有些太牵强了。阿雪看不到你的灵根,却能看见其他人的,这种情况着实有些奇怪,如果还是用同样的理由来解释,不太能说得过去,我总觉得……”

      她刚要说“我总觉得她有事情瞒着你”,正在此时,房间里突然响起“砰”的一声,声音轻微,却让整座屋子霎时间暗下来一片。沈玉轻率先起身,环视四周发现并无危险发生,到沙发旁按了两下灯具开关:“停电了。”

      祝雪橙去配电箱那里看了看,线路不出意外跳了闸。柜子里有工具箱,她找出支验电笔测了测,发现并没有问题。对着配电箱处理一番后,房间很快亮了起来。沈玉轻帮她递工具,若有所思道:“雪橙,你掌握的技能很多啊。”

      祝雪橙的父母是贴砖工人,平常的工作地点就是工地,她还小的时候,有时会到工地上帮爸妈递递水打打下手什么的。工地上常常用水用电,有时水管电箱之类的东西损坏,祝合江会帮忙修一修,看多见多,她对这种事情也就熟悉起来了,随口道:“生活技能我都了解一些,但是都不太精通,只能应付应付日常生活罢了。”

      沈玉轻微微摇头:“哪里,你太谦虚了。”她倚靠沙发站着,帮忙把工具箱整理好,待了一会才问,“你方才是不是想说师尊她有事情瞒着我?其实我之前也有类似的猜想,但仅仅到猜测这一步就止住了,老实说,我很难去质疑她的想法和决定。”
      祝雪橙听完她的话,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沈玉轻为什么很难质疑长阳?原因很简单,正是在于这层“师尊”和“弟子”的关系。
      师尊是什么意思?是师父这个称呼的另一种表达形式?还是说仅仅是一个尊称?仔细想来,这个称呼中其实蕴含了一层“以师为尊”的意味。

      拿沈玉轻和长阳来说,承担的职能不仅仅是“把知识传授出去”那么简单,既要教人修炼之法,也要教弟子做人的道理。她们那个时代的老师,和弟子在一起的时间又长,人身关系更紧密,对弟子来说算得上半个家长了。

      在一众古人中,沈玉轻的思维其实是比较现代化的。祝雪橙从回忆世界中的相处片段就能看出来,沈江二人虽说是师徒,存在身份上的隔阂,但在交流上却遵循了平等的观念。无论是练剑读书还是议事,江惜雪若有不同意见或想法,沈玉轻是充分尊重她的。作为老师,沈玉轻并不会觉得自己对江惜雪有绝对的控制权,同样也不会认为,因为我是你的老师,所以你就要对我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但是,同样是师徒关系,沈玉轻在长阳仙尊面前,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情况。她作为老师,免去弟子的跪拜之礼,弟子做错了事,也是言语劝导居多,不曾处罚,对外的责任则是由她主动扛下的。但面对长阳时,她的礼节却一样不少,长阳吩咐什么也会依照去做,要是有什么事做得不够妥当,是会主动领罚的。在长阳仙尊面前,她完全以长阳为尊,很少越距。

      祝雪橙猜测着说:“长阳仙尊是你的老师,更是抚养你长大的人,你觉得,质疑她其实是对她不敬,是吗?”

      这一句话说到了关键之处,沈玉轻听后没有否认,低头凝视自己的指尖:“你说的没错。长阳仙尊于我而言,是长辈也是亲人,我敬重她信任她,很难对她产生怀疑。更何况,她心系天下,拥有仙人之能,说话做事有自己的道理,哪怕是瞒我,可能也有难言的苦衷吧。”她抬起手,在法器上方轻轻挥了挥,“不过,我也曾经猜过,她的那些说法是不是为了掩盖我并不出众的事实。假如我真的像师长那样天赋异禀,又怎会没办法让它恢复完好。”

      这样一说,祝雪橙也低头去看那件法器,想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但研究很久仍一无所获。她今日在沈玉轻这里呆了很长时间,傍晚,二人一同出门,沈玉轻一直送她到街边的路口。

      她们要去的地方方向相反。道过别,沈玉轻往来时的路走去,走了一段,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祝雪橙竟然折返了回来。她们两人才刚刚分开,现在又匆匆跑来,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祝雪橙一路奔跑,最终在沈玉轻面前驻足,匀了匀呼吸说:“沈老师,我有话想跟你讲。”
      她们好不容易走到能对彼此交心这一步,像今日这样彻谈的机会不知道何时才会有,祝雪橙觉得不会有比今天更适合坦明的时机了。正要开口,那只护身符坠子“啪嗒”一声掉下来,一下子摔在地上。

      沈玉轻弯腰将它拾起,施了个加固绳结的术法,重新帮祝雪橙系上了。
      “随身带着吧。”她说,“用不上是最好的。”

      祝雪橙忽然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

      这枚护身符可帮她抵挡三次事故的冲击。沈玉轻当初觉得她身边意外事件频发,赠这件东西是为了免灾,如果身边无灾无难,用不着这东西,当然是最理想的一种情况。她有一种心酸的感觉,不知沈玉轻得知意外是自己导致的之后,将会作何感想。

      她喉咙发涩,转而道:“沈老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某一日,穷凶极恶的命运降临在你身上,你会怎么办?”
      话刚出口,她就感觉到了后悔,这句话虽是假设,但说出来很不合适,像是在故意诅咒别人一样。她又是希望沈玉轻察觉到端倪,反过来问她为什么提起这个,又怕对方发觉出问这个问题的真实目的。

      沈玉轻没有介意,温和地回答:“我会接受,无论是什么样的命运,是好还是坏,既然是属于自己的一部分,那么我就会接受它。”
      祝雪橙听愣了:“可是,这命运落在阿雪身上就不一样了,你宁愿与天意违背也要帮她改命。”

      在修道之人眼中,命数是恒定的,改变一个人的运势可能会引发连锁反应,影响到不相干的其他人。沈玉轻当然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她的做法就是拿自己的运道来补,如此一来,就算江惜雪的不幸遭遇移转到他人身上,沈玉轻也会用她的运势抵消掉这种可能性,虽然这样做之后,承受不幸和意外的人就变成她了。在回忆世界中,祝雪橙曾见到过她为此所做的努力,但是,有些事情并不是想尽办法,刻苦努力,就一定会成功的。

      沈玉轻说:“这些事落在自己身上,感觉倒没什么,要是发生在她身上,就再也没办法忽视了。”

      祝雪橙听得很不是滋味,点头道:“我懂这种感觉,你怕阿雪受委屈受苦。”她想了想,打了个比方,“这就像我们买一件价格昂贵,但咬咬牙也能负担得起的物品。这钱花在自己身上可能会心疼,但要是给在意的人买这件礼物,反而还担心不够贵重呢。”

      沈玉轻笑了:“差不多就是这样,你举的例子很形象啊。”

      两人在路口分别。一路上,祝雪橙满脑子都是疑问,一会在想长阳仙尊为什么要瞒着沈老师,过了一会又想魔根是什么,江惜雪成为魔尊之后为何会有疫疾蔓延。正在出神,周围连续不断的汽车喇叭声争先恐后钻进耳朵,一下子把她从飘渺的奇幻世界拽回现实中来。

      十字路口有辆大货车正缓缓经过马路,路口中央尽是急着赶在绿灯最后几秒通过的人群,车多人多,堵成拥挤的一片,司机心里急躁,不停摁响喇叭。祝雪橙看见大货车有种天然的生理反应,条件反射往后退了两步。

      等到在路边站定,才想起来要看消息这回事。她开了静音,一下午都没听到铃声,打开一看,竟有一长串未接来电。

      其中有季怜秋和邓山莲打来的,也有节目组的电话和信息,大意是来提醒她第三期综艺录制的时间地点。这期的主题是当下流行的生存挑战类别,好巧不巧,要去的地方正是江惜雪观星所在的梅云雪山,算算日子,刚好也是下周出发。

      邓山莲和祝合江上次在江城的医院拍片检查,明天是复查的日子,之前父母做检查时她没陪在身边,这次是一定要陪同的。她给季怜秋回拨过去,挂完电话没多久,路对面远远驶过来一辆车。

      车上只有季怜秋一个人。她没带司机,装束颇为正式,似乎是刚结束完一场会议,匆忙赶过来的。一问才知道,她给祝雪橙打了几个电话没人接,想着可能是对方外出有事,一时没有在意,开完会出来和秦伊薇闲聊了几句,正好聊到几个近期发生的与失踪拐卖相关的时事新闻,关心受害者下落的同时,一丝不安和忧虑慢慢升腾而起。

      祝雪橙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坏念头一旦产生就很难消除掉,像火星子落在草丛里那样,瞬间燃烧起来,蔓延一大片。好在对方的电话回得及时,没让她担心太久,但还是没有多耽搁,马上赶过来了。祝雪橙听完前情,懊恼地敲敲脑袋:“我的原因,和沈老师聊得太投入,忘记看消息了。”

      以她的性格会自我责备一番,可季怜秋看出她的情绪,知道她烦恼的另有其事,因此便问:“和沈老师谈的怎么样?阿雪身边的意外另有玄机这件事,她知道了吗?”

      夜幕降临,路上亮起尾灯的车辆渐多,透过车窗看去,前面是滚滚前行的车流,随着远去慢慢凝成越来越小的光点。祝雪橙望向前方出神片刻,沉默一会才道:“我什么都没说。”她将今日的所见一一道来,左手撑着脑袋,虽然并未感觉到发胀发痛,但总是习惯性想揉一揉,“我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身为朋友,应该毫无保留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她,可我又是怕她得知意外的源头是自己之后会难过心凉,又觉得此事牵涉到长阳仙尊,不好交代,可是,总这样瞒着真的是为她好吗?”

      今天的发现说给任何一个人听都会引起震惊讶异的情绪。季怜秋眉头蹙起,听完祝雪橙今日所闻,沉吟好一会才说:“瞒着沈老师,是怕她得知事实后意志消沉,影响到现在的生活,但是听她的回答,不太像接受不了现实的样子,我们或许把她想象的太脆弱了。更何况,事实总是事实,不能改变,虽然瞒得了一时,但瞒不了一生啊。”

      祝雪橙一下子被点醒了,怔了怔,说:“是啊。”
      她想,还是要找个机会和沈玉轻开诚布公谈一谈。这时,车辆正好驶过北江,季怜秋说:“我们下去走走吧。”

      去江边散心总比闷在车里胡思乱想要好得多。二人在北江这头,江流那面是一座座高楼大厦,其中就有江城地标性建筑,外墙是一整块足有几十层楼高的竖排大屏幕,有时播放商家投放的广告,没有广告的时候就用来展示城市形象。近些年很流行把城市的名字印在饮品杯和步行街墙面上来宣传,用大屏幕展示也是其中一种方式。大大的“江城”二字投射在屏幕上,即使隔着一道江,行人也能看的清清楚楚。

      两人沿江边随心地走,不时聊聊日常。祝雪橙发现和季怜秋在一起之后,只是聊吃什么,去哪些地方都成了乐趣,她原来挺不明白为什么两人之间能聊天聊那么久,而当她陷进去之后,却发现自己成了有很多话要表达的那个人。

      季怜秋也有一些事要跟她讲,其中有之前就想提起,却碍于种种考虑不便说,也不太容易提到的话题。她尽力让语气轻松一些,平淡一点,就像日常聊天那样,显得不那么突兀:“明天有时间吗?方便的话,要不要和我一起回老宅看看?”

      祝雪橙愣住,先是惊喜,继而沉了沉心。
      她还真没时间。

      虽然季怜秋把回老宅形容得像去朋友家做客那样平常简单,可她能感觉得到,对方的本意是想介绍她给家人认识。可是,她明天要陪爸妈看医生,时间上有冲突,明天过后,过不了多久就要去外地录节目,想要再去拜访,可能就要另寻机会了。她思索起兼顾两头的办法:“我爸妈明天去医院复查。他们上次来江城看医生时我不在场,我想这次还是陪着一起去好些,可这样一来,大概整个白天都没空了,要不然……”

      不然把回老宅的时间改到晚上?
      可这样提议又不太合适,初次拜访,很可能要见一见季家那位“季老爷子”,要是耽误到很晚,难免会打扰人家休息。祝雪橙正苦想怎么才能顾及两边,听到季怜秋在身旁柔声宽慰:“没关系啊。回老宅的机会多的是,等我们从梅云雪山回来,再去也不迟。”

      她也觉得时间过于凑巧了,明天定好了要回家,没办法陪二人去医院检查。其实站在她的角度,很想与祝雪橙的父母多见一见面,毕竟陪伴的机会总是越多越好,多多益善。她说:“叔叔阿姨明天看完医生也不用急着走,难得来一趟,可以在江城多逛一逛,玩一玩啊。”

      其实她想说的是,要是来不及回云山,干脆就在那套送给祝雪橙的房子里住下算了,那套房本来就是给他们准备的,免去了来回奔波于江城和云山的时间。当然,她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知道接受如此贵重礼物需要做足心理准备,显然,她的女朋友还没到能够坦然接受的地步。

      眼看去老宅这件事就要提上日程,祝雪橙心中忽然生出一种紧张感。

      据秦伊薇所说,季怜秋家有一个“女不入家门”的规矩,从理性的角度来考虑,她知道这规矩是有问题的,让人很容易就把这个家族和遵循旧制,老套古板联系在一起。但同时又不免感性地想,也不知道季怜秋家的人愿不愿意看到她这位女性“进家门”,不能免俗地生出一些迫切的,想要季怜秋的家人对她产生好感的心情。

      她想了想说:“我们回来之后,先去翡翠市场看看吧,我想给季老先生买件饰品作礼物。”
      翡翠,礼物。能这样说,显然对季宗林的喜好有准确了解。季怜秋微微发怔:“你怎么知道他喜欢翡翠?”

      祝雪橙说:“猜出来的。我看过他的照片,大大小小的翡翠饰品戴了满身,加起来没有十件也有八件,只有对翡翠十分钟爱的人才会戴这么多挂饰吧?”

      要么就是有什么特别的讲究。比如有些生意人认为貔貅招财,店里摆一尊,车上放一个,脖子里还要挂只小的。其实也不怪他们讲究这个,毕竟不会有人嫌好兆头多。下个月生日一过,季宗林就要满九十岁了,已是古稀之年的老人有些个人喜好也很平常,不过一般人都是戴一两件翡翠祈愿长寿平安,像季老爷子这样卯足劲一般戴上七八件也不太常见。

      既然是买翡翠作礼物,季怜秋很容易就想到爷爷生日那里去了:“你想送礼物为他庆贺九十大寿,是吗?”

      “也不全是。”祝雪橙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她想送这件礼,也有自己的一份心思,“其实……我是想投其所好,给他留下点好印象。大家常说,两人相见的第一面最关键,最重要。虽说随着时间的推移,可以慢慢增进信任和了解,但至少在初次相识,对彼此都很陌生时,不能留下不懂礼貌,不通礼数的坏印象,这样也好让他放心我们两个在一起啊。”

      这种想法其实算得上未雨绸缪。祝雪橙担心的是季家会不赞成她们二人的关系,毕竟真要深究起来,反对的理由还挺多的,比如性别啊,家境啊,等等。季宗林在季家的地位恐怕是太上皇级别的,讲话一语千金,要是来一句“你和阿秋不合适”,会造成什么后果就不得而知了。更不用说在这种豪门世家,可能还会出现故事里常见的联姻戏码。

      季怜秋稍稍想了想便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祝雪橙忧虑的问题她也考虑过,不过刚好相反,她担忧的是祝雪橙的家庭如果不同意该如何应对。如果只是遇到一个单纯的难题或困境,那么想出措施来解决就好。但不同之处就在于,她们面对的是家庭,是鲜活的人,是为子女着想的父母,这就意味着如果有难题产生,面临的困境会更复杂,更需要沟通的技巧。但无论如何,她的心意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掉的。

      她想了想说:“要是因为外界阻碍就放弃和喜欢的人在一起,那我想,我和她走下去的信念也没有多么坚定。感情的路是要一步步走出来的,这才刚刚开始,难道我就要因为受挫受阻而主动放弃吗,这怎么能行。”

      祝雪橙心间一暖,打开手机上的电子记事本,上面记录着她之前专门收集过的资料,包括翡翠类别,工艺等等。她和季怜秋凑在一起研究起来:“所以啊,就要拜托你给我划重点了,快告诉我,你爷爷他喜欢什么种类的翡翠?”

      于是,季怜秋便帮她补起了课,告诉她季宗林喜欢哪些品种,哪些风格的挂饰,祝雪橙一边听一边做记录,间隙偶一抬头,瞥见北江对面的竖排大屏幕。

      江岸两侧灯光璀璨,照得整个北江明亮如昼。没有商业广告的时候,对面大屏幕也会承担一些日历的功能,此时,“江城”二字渐渐隐去,换而显示的,是今明两天的日期。

      今日,农历二十八,明天是农历二十九,小雪的节气。

      小雪这么快就到了啊,天气恐怕要更冷了。
      她走了一会的神,继续埋头做记录,忽然,脑子里闪过了一丝什么。
      农历二十九……
      她对着大屏幕盯了一会,指尖微顿,将手机上的电子日历打开。

      祝雪柠参加校运会的日子她记得很清楚,是一个周末,日历上显示的日期是农历二十。她记得季怜秋前一天回过老宅,那就是农历十九那天了。

      农历二十九,农历十九……
      不对啊。
      她感觉不太对劲,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只好继续往前翻着日历。翻着翻着,指尖又顿住了。

      她们四人前往珑安录制节目的前一天,季怜秋也回过一次老宅,当时她刚在民宿落脚,季怜秋还给她发过消息,解释前一天晚上手机关机了呢。
      再一看日子,回去那天刚好是农历初九。
      这怎么……还有规律的啊。

      季怜秋平时独立于家人居住,遇上空闲时间回趟老宅无可厚非,但是,每次回家都要隔上十天就有点耐心寻味了,哪有卡着日期回家的啊。

      这种细节,季怜秋没和她提过,她今日刚刚注意到,感觉有些说不出的奇怪。对面走来一个行人,手里拿了只印着沈玉轻卡通形象的小扇子,看上去应该是在H大买的。

      见画如见人,她看到扇子,又想起今日将秘密隐藏下来的经历。虽说她瞒了沈老师,但隐瞒得并不心安理得,从中尝到了挣扎纠结的苦味,也意识到瞒着别人,通常和某种原因相关,有时并不是为了保持神秘,刻意留着秘密不说,而是出自于不得已的苦衷。

      想到这儿,她心里咯噔一下。
      季怜秋不会也有事情瞒着她吧。

      祝雪橙想得正出神,脚步不停,忽然被季怜秋牵住了手,往她身旁带了带:“小心。”
      抬头一望,要不是被季怜秋及时拉住,她差点就要撞到前面路口处的路灯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略微愣怔:“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
      季怜秋没有继续往下讲,而是收住了话题:“路上人多,边走边记不太方便,等我们回家,我再慢慢说给你听。”

      祝雪橙应了声好,二人并排前行。她走的缓慢,悄悄地,不动声色地,又将目光移到季怜秋的手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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