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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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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亲的队伍走了一月有余,北原等了整整半年,终于接到消息,公主的车队就在今天到来。
按照礼节,公主得在草原先住上段时日,等供奉给佤鞑天的麦苗发出芽儿来,才能去到达叶城专门建造的公主府。
为了迎接公主的到来,草原上张灯结彩,尤其是王帐所在的地方。彩色的经幡随风飘扬,部族里的巫祝把经过祝福的水点洒在孩子们的额头上,这样,尊贵客人带来的福气也能够分享给这些孩子。
苏赫里到底是沾了点将要成为中原驸马的光,他原本驻扎在偏远地方的大帐也被安排到了王帐所在的草原,不仅驻扎的地方也足足大了五倍,大妃还派来了不少下人。
毛伊罕也跟着忙活了大半个月,虽然大妃派来管事的拉帕嬷嬷从来没把她放在眼里,总是支使她做这做那。
但主人成婚总归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因此,即使毛伊罕被支使像个陀螺一样,也丝毫没有任何怨言。
今天,那个拉帕嬷嬷又在挑毛伊罕的错,非说她垫脚用的毛毯刷得不干净,逼着毛伊罕把毛毯又刷了两遍。好不容易等到毛毯挂在阳光最好,通风最好的水边晒干后,毛伊罕把毛毯取走,急急忙忙地往苏赫里的大帐走去。
就在路过一顶下人住的小帐篷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在她的身后想起,“毛伊罕,过来!”
毛伊罕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往周围看了一圈,大家都步履匆匆,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人在叫她。就在毛伊罕刚要抬起脚步的时候,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毛伊罕,快过来!”
毛伊罕奇怪地转过头来,仔细地四周巡视了一遍,终于在小帐篷左边的角落发现白雅正在朝她小心地挥着手。
一看到昔日的好姐妹,毛伊罕顾不得害怕阿帕的责骂,立刻抱着毛毯兴奋地冲了过去。眼睛里闪着久别重逢的喜悦:
“白雅,你怎么过来了?”
白雅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毛伊罕小点声音。毛伊罕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自从来到苏赫里的身边当下人,她就再也没见过白雅了,如今在这里碰到,一定是长生天可怜她受够了拉帕嬷嬷的苦。
白雅温柔地一笑,小声地解释道:“我额赫到这边当厨娘,我们一家都过来了。”
“真的吗?那我们又可以见面了!”听了白雅的话,毛伊罕高兴得刚想拍手,举起手这才想起手中的毛毯,只能做罢。
看着毛伊罕开心的样子,白雅踌躇了一会儿,随后低下头,红着脸说道:“我、我是想告诉你……我要成婚了。”
“就是那个铁匠银泰。”
突如其来的婚讯,让毛伊罕瞪大了眼睛。她想起白雅说的那个铁匠来,他和白雅是从小就订好的婚事。
银泰打铁手艺好,人也长得勇武,这本来也是个门当户对的好亲事。唯一不足的是,这个银泰脾气暴躁,听说尤其是喝了酒后,总爱与人争吵,还会动手打人。
毛伊罕下意识地看了眼瘦小白净的白雅,再想想那铁匠粗壮的手臂,白雅可禁不住银泰动手啊!看白雅的脸色,她显然也知道银泰的这个毛病,毛伊罕犹豫着要不要劝劝她时:
“我听说银泰……”
就见白雅抬起头来,盯着毛伊罕的眼睛十分认真地说道:
“我额赫说,如果成婚前一天晚上,把厉害女人用过的东西放在枕头下面枕一晚上,丈夫就会敬怕妻子,以后也不敢打她。”
毛伊罕正疑惑白雅为什么突然要跟自己讲这个的时候,白雅一把抓住她的手,恳求道:
“我听说你的女主人能像男人一样当皇太女,那一定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女人!如果能有她的东西,我想银泰一定会对我好的!”
“什、什么?”
毛伊罕立刻想起那个传闻中长得像男人,脾气也像男人的中原公主,她难耐地咽了咽口水,心里顿时打起了退堂鼓。
“毛伊罕,你就帮帮我吧,帮我求求她,我想如果是一些准备丢掉的旧东西,她会愿意赏给下人的!”
看着白雅哀求的神情,毛伊罕拒绝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她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你……什么时候要啊?”
一看毛伊罕答应了下来,白雅的眼神登时就亮了起来,她答道:“婚礼还有两个月,在那之前给我就可以了。”
毛伊罕在心里默默地计算了一下,正好赶在公主去达叶城之前,时间还来得及,她点了点头,给白雅吃了一颗定心丸。
而了却了心中的一桩大事,白雅明显轻松了下来,她刚和毛伊罕约好一定要来自己的婚礼。正巧这时,不知是谁的声音响了起来:
“毛伊罕!毛伊罕!人呢?跑哪儿玩去了!”
糟了!毛毯还没送去!
一定是拉帕嬷嬷派人来找她了,耳听着拉帕嬷嬷派来的人的声音越来越近。毛伊罕也顾不得和白雅告别,赶紧抱着毛毯就往外面冲。结果刚走出藏身的小角落,迎面就走来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毛伊罕猝不及防,重重地往那人结实的胸膛上一撞,往后面倒退了好几步。还好那人长臂一捞,拉住了她的手臂,毛伊罕这才站稳了。
她定睛一看,自己撞上的人不是主人苏赫里嘛!只见大喜的日子,苏赫里的身上还穿着战斗用的软甲,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刚从什么地方回来。他一看到毛伊罕,便开口问道:
“毛伊罕,见到我额赫了吗?”
毛伊罕仔细地回想了一下,急忙答道:“今天大妃派人来找条央小妃,说是要为公主准备些东西,也许在赤尔朵那里!”
听完毛伊罕的话,苏赫里立刻转身往赤尔朵的方向跑去。正巧这时拉帕嬷嬷派来的人也找了过来,见毛伊罕还抱着毛毯站在那里,立刻气势汹汹地小跑了过来,用手指狠狠地点了毛伊罕的额头一下:
“死丫头,你跑哪去了?拉帕嬷嬷找你呢!”
毛伊罕望着苏赫里离去的背影,有些担忧。她把毛毯往来人的怀里一塞,嘱咐道:“这是拉帕嬷嬷要的,你送给她吧!”
随后就追着苏赫里的方向去了,气得那人在后面抱着毛毯大叫一定要让拉帕嬷嬷惩罚毛伊罕。
赤尔朵是昂利大汗妃子们居住的地方,由宁金大妃管理,此刻女眷们许是聚到王帐那里等待公主的到来了,都不在这里。苏赫里和毛伊罕主仆二人把整个赤尔朵都找了一遍,终于看到一个条央小妃身边的下人,她倒是知道人在哪,直接把苏赫里带到了条央所在的地方。
只见青青的草地上铺了一块地毡,上面摆满了各色的丝线和绢布。条央一个人坐在小小的马扎上,裙子上兜着些彩色的线,手里正不停地打着结,身边一个下人都没有,哪里有半点小妃的样子。
看着条央佝偻的背和简朴的衣衫,毛伊罕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而她身前的苏赫里则直接冲了过去,抓住条央的肩膀,大声地问道:
“额赫,你怎么在这里?”
他声音里充斥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仿佛下一秒便要喷薄而出。条央被人猛然抓着肩膀,吓得手中的丝线都掉了下去,她抬头望向来人,可惜漂亮的眼睛因为盯着织物时间太长,已经有些昏花。她盯着苏赫里好长时间,这才认出来人居然是自己心心念念的苏赫里。
条央脸上的线条顿时都舒展开了,她的脸上显出一种少女的天真,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岁月似乎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条央慢慢地抬手,小心翼翼地抚上苏赫里的脸庞,话语中尽是不可思议:
“苏赫里,我没看错吧?真的是你吗?我的孩子……”
许是条央的眼神太过温柔,苏赫里的怒火被浇熄了一些。他们母子已经太久没见。昂利大汗不喜欢王子们总来赤尔朵,他认为北原的男儿太过亲近母亲是一种懦弱的表现,只有没断奶的娃娃才这样。
而苏赫里驻扎的地方太远,一年到头更是没几次机会见到自己的母亲,他拉过条央的手,轻轻摊开在自己的面前,记忆中母亲的手已经变得粗糙,几乎每根手指的指节处都包裹了纱布,一看就是做活做的。
苏赫里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一个尖锐的嗓音突然响了起来:“条央小妃怎么停下来了,今天要是完不成这个,公主的帐篷可要住得不舒服了!”
只见一个长脸尖下巴的中年妇人不知从哪边的阴凉处走了过来,她一边用手搭在额前挡太阳,一边懒懒散散地走了过来。
苏赫里强忍着心中翻涌的怒火,他捏紧了拳头,挡在条央的面前,对这个面相刻薄,言语也刻薄的女人厉声地质问道:
“今天是我大婚的日子,为什么我的额赫在这里做这些东西?”
那女人走近后,这才发现苏赫里看她的眼神像是要把人给活剥了。女人心下一惊,但自觉自己身后有宁金大妃,便也没把苏赫里放在眼中。她拿出往日对条央的气势来,薄薄的嘴唇动着:
“哟,原来是苏赫里王子啊!条央小妃的活儿停不了,不做完可不能去其他的地方!”
看着这满地的布条和丝线,显然离完成要远得很。要想把这些彩绦做完,条央今天是别想去看苏赫里成亲了。
这时,一旁的条央见苏赫里的眼神不对,连忙上前陪着笑脸对苏赫里介绍道:“苏赫里,这是哈琴嬷嬷,是大妃派来帮我做事的。”
借着和亲的由头,宁金大妃给苏赫里和条央的身边都安插进了自己的人,名为帮忙,实为监视。而这些嬷嬷们仗着有大妃撑腰,本就嚣张。如今眼看连条央都站在自己这边说话,哈琴越发猖狂了起来,她对着苏赫里阴阳怪气地说道:
“苏赫里王子,你别冲老婆子我发火呀!大妃说了,大周公主身份尊贵,给她的彩绦必须是最好的。小妃制作的手艺是咱们这儿最好的,当然得她来做。”
苏赫里看着眼前这个趾高气昂的女人,便知道这又是宁金大妃搞的事。那些彩绦不过是用来装饰大帐的帐顶的,并不是什么必不可少的东西,宁金大妃摆明了是不想让条央出现在大婚现场,只是用这个理由来折磨条央而已。
条央看着苏赫里的眼神不对,立刻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臂,温声解释道:“是啊,苏赫里,这是我自己愿意做的。”
哈琴冷冷一笑,刺耳的嗓音像一把无情的钢锥:“苏赫里王子,你听听,这可是你额赫自愿做的。”
苏赫里再也忍不住了,他上前一把拉住了哈琴的衣领,一用力把哈琴整个人都提了起来。哈琴身材健壮,并不是一个瘦小的妇人,可在苏赫里面前,她就像一只小鸡崽一样软弱无力,连双脚都被提离了地面。
苏赫里慢慢收紧了抓着哈琴衣领的手,漆黑的眼眸宛如燃起了一团暗色的火焰。他一字一句地警告哈琴:
“我再说一遍,额赫现在要和我一起去王帐,谁拦着我,我就杀了谁!”
哈琴感受到喉咙被紧紧的攥着,她开始喘不上气来,手脚不停发抖。此刻的苏赫里就像从地狱归来的修罗一样,站在一旁的毛伊罕被吓得不敢靠近,连大气都不敢喘。
苏赫里通常都是沉默寡言的,哈琴这些人见惯了大妃对条央的欺压,只当苏赫里也和他母亲一样逆来顺受。而现在,哈琴看着那双野兽似的眼睛,头一次直面死亡的正面威胁,她的眼睛里溢满恐惧,牙关禁不住打起颤来。
可把大妃的命令搞砸,她们全家都会被赶出赤尔朵的,以后回到部族也不会再被族人接纳,哈琴万不敢冒这样的风险。
许是生死关头,哈琴急中生智,她壮着胆子,结结巴巴地跟苏赫里叫道:
“这、这都是中原的公主要的!”
哈琴的话语犹如晴天霹雳,苏赫里抓住哈琴衣领的手登时顿了一下,哈琴敏锐地察觉到苏赫里一瞬间的犹豫,反正这个大周公主名声这么差,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哈琴干脆把事情都推到了她的身上:
“大周公主特地派了都护府的人来告诉大妃,今天大婚不准条央小妃出现。她是一个肮脏下贱的人,高贵的公主是不会认一个下贱的女奴当额赫的!”
拉帕的话语像针扎一样瞬间刺痛了苏赫里的心,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决绝。下贱、肮脏……这些词从他出生开始就像影子一样一直跟在他的身边,不管自己如何努力,
苏赫里一把松开抓着哈琴衣领的手,慢慢地拉出了腰间的刀,他的眼里的那团火像被冻住一般,逼人的寒气冰封了他周身所有的热意。
看到闪着寒光的利刃,条央急了,她立刻上前抱住苏赫里的胳膊,着急地制止道:“苏赫里,你在干什么!”
可苏赫里不为所动,条央的力气根本阻止不了他,冰冷的刀锋慢慢地逼近哈琴。此时,哈琴已经被吓傻了,她倒在地上,心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告诉她赶紧跑,可哈琴的腿脚却发软到根本就动不了。
条央见阻止不了儿子,生怕苏赫里干下无法挽回的大事,她顾不上许多,立刻冲到哈琴面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刀锋:
“你要是敢动她,你就先杀了我吧!”
那利刃离条央的喉咙不过分毫距离,毛伊罕赶紧也跑过去,巍巍颤颤地拉住苏赫里的一只衣袖,嘴里嗫嚅着:“主人……”
苏赫里看着母亲,满脸的不可置信:“额赫,你没听到吗?她在羞辱你!”
条央拼命地摇着头:“苏赫里,好孩子。你放过哈琴,公主说得没错,我这样下贱的人,没有资格当她的额赫!”
“额赫……”
条央的话让苏赫里的脸上露出无比失望的表情,他手中的刀掉落在青青的草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哈琴这才找回失去的力量,她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向着来时的方向跑去。
眼见危机解除,条央脸上的表情却逐渐癫狂了起来,她无比温柔地劝诱着儿子:
“苏赫里,你和额赫不同,你是大汗的儿子,公主是你的可敦,你和大汗的其他孩子一样,拥有高贵的血统。你只要听话,听大汗的话、听大妃的话,他们迟早都会接受你的……”
“额赫,你还在幻想这些吗?”
听了条央的话,苏赫里惨然一笑。母亲终日被困在赤尔朵里做干不完的活计,她并不清楚如果不是因为听说大周公主容貌凶恶、样似男人,还是个在权利斗争中失败的公主,其他的兄弟死活都不愿意娶,这样的婚事并不会落在他的头上。
但苏赫里的质问并没有唤醒条央,她伸手拉住苏赫里的双手,脸上显出向往的神色,宛如陷入了一个编织好的幻境。可怜的条央满心以为只要自己做得够好,自己和儿子便都能安稳地过下去。
条央像是在劝苏赫里,又像是在安慰自己地喃喃道:
“你看,大汗把中原的公主嫁给你了,他心里还是有你这个儿子的!”
实在听不下去母亲的话,苏赫里挣脱开条央的手,一把扯下自己的衣领,那道暗红的胎记直白地显现出来,从他的左下颌蔓延到肩头。
因为这道胎记,苏赫里总是把衣领竖得高高的,可即使是这样,总还是有部分隐藏不起来。没能被遮挡住的部分就成了苏赫里的噩梦,为了这道胎记,他没少和别人打架,可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嘲笑。
“你知道他们叫我什么吗?”
“下贱种子、女奴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