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十六年回忆录》九月又木

9、第九章

　　皇宫的中秋节更是非凡，早在前半个月就挂上了红灯笼，苏州街上也支起了兔爷摊，可供各位皇子妃嫔玩乐。就连冷宫也沾染了几分喜气。
　　“挂这儿挂这儿！你们做事都要点紧，不可怠慢了！”高公公一大早就扯着嗓子在北华宫张罗，脸上却尽显不耐，要不是上面的人吩咐，他哪里高兴来这个晦气的地方。
　　“哟，谢夫人起了？可是叨扰您了，真是对不住。”话是这样说，高公公的声音却半点没降。他将美丽的女人撇在脑后，只想着赶快完事离开这个地方。
　　谢夫人生的实在好看，哪怕已逾四十，岁月还是优待美人。高公公不免在心中惋惜，“这么好看的女人，被锁在了宫里，就像是囚笼里的鸟。”他回头又看了一眼，掠过那双无神的眼睛。
　　“可惜，还是一个瞎了眼的美人。”
　　谢夫人掩上了门，“原来是又到中秋了。”她喃喃到。难得她的冷宫里也被挂上了灯笼，她有许久没碰过喜庆的颜色了，如今却再也看不见了，她的世界里，只有漫无边际的黑。

　　不知道是不是小人儿对节日都格外感兴趣。眼看过几日就是中秋了，小翠明显兴奋起来，这几天不是往家里带回一个花灯就是捎一袋西街的小月饼来。我整日窝在屋子里，最近都了无兴致。
　　但前些日子王府递了请帖，中秋游园会，我还是出门给自己和小翠做了件新衣裳。
　　衣裳送来不久，我正打算叫小翠一起来试试，手还没碰上门就听见小虎的声音。
　　“小翠，刚出炉的羊肉月饼，我顺路就给你送来了。”
　　少年的话语间满是兴奋和欢欣，我收回了脚，想着让小翠和他好好聊聊，不好让自己给打搅了。
　　“见过王爷。”
　　他也来了？
　　我攥着衣裙在手里，方才想要试衣服，外衫已经脱了，此时出去行礼是万万不合适。若要折返重新穿上外衫，系三个纽子两个结，怕光是这个时间他就走了。
　　“要不就偷偷看一眼。”
　　我将木门悄悄掀了个缝，看到江玦在海棠花边侧身而立，身形颀长，艳艳的海棠花反倒称出江玦清冷又温润的气质。很奇怪，这两种很不一样的感觉在他身上却很和谐。
　　江玦手里提着几盒不知什么玩意，他竟会和小虎一起逛街市。
　　“谢谢。”小翠这丫头脸都红到耳朵边了。
　　“盏盏姐姐呢？”小虎看着小翠问。
　　“许是在里屋打瞌睡呢。”小翠向内院挥了挥袖子，我感觉到江玦朝这边看过来，赶忙合上了门。
　　我靠在门背后，心砰砰跳个不停。
　　明明也没做什么坏事。
　　“那就不打搅了，小虎我们走吧。”果然江玦和小虎很快离开，看来不过是江玦依着小虎过来顺路送盒月饼罢了。
　　庭院内安静下来，我打开门。
　　“姐姐，衣服掉了。”小翠拿着月饼走进来，“我还以为你在休息呢。”
　　我这才发现手里的裙子垂到地上，挂了一角在门外。
　　“那刚才岂不是也露在外面。”
　　我心中一凛，感到两颊迅速发热。
　　“怎么了姐姐，脸这么红。”
　　我摆了摆手，坐在桌边连灌了两杯凉茶，才终于冷静下来。
　　美色误人，脑海中偏偏想起李词人的一首词。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许文彦说词里描写的是一位欲见心上人却含羞的小娘子，这明显不符合我。
　　我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冷茶。

　　回王府的路上赵小虎蹦蹦跳跳，江玦缓缓行于其后。
　　赵小虎突然停下来，回头。
　　“子蕴哥，你怎么会猜到小翠喜欢吃羊肉月饼？”
　　江玦看着赵小虎。
　　他不过是随口说的。
　　露浓花瘦，只见轻衣透。
　　他倒是还记得这个。

　　长安，迎春楼。
　　莺莺坐在梳妆台前描眉。几笔深几笔浅，一道弯弯的柳叶眉就画好了。
　　她望向镜中的自己。
　　女人美丽依旧，只是眼角长出了一条淡淡的纹。
　　莺莺抚上自己的脸，感慨自己已经是双十年华了。她自嘲一笑，又是一年中秋，盼着盼着，又过了一年。那人，没再出现。
　　妈妈在门口急切地叩门。
　　“莺莺，你好了没？”
　　妈妈捂住嘴压低了声音，忍不住又催一句，“贵客来啦。”
　　莺莺站起身前去打开门，对妈妈浅浅地笑了笑，“这便下去了。”
　　热闹的街巷此刻空无一人，唯一座四人轿落在迎春楼门口。脸生的侍女看到她对她行礼，为她掀开轿帘：“姑娘，请。”
　　莺莺坐在平稳的轿内，想起半年前那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也是这样子离开。不过她们的目的地不同。
　　前方宫墙重重，不可回头。

　　中秋佳节，皇宫里更是热闹。自从进了宣德门，陈莺见到许多队埋头快走的宫女，官道上张灯结彩，红绸飘飘，直到轿子稳稳落在一扇閤门前。
　　一路都未曾说过话的侍女拉开轿帘；“姑娘，到地方了。”陈莺顺着她的手臂落轿，站定后理了理衣裙，抬头向前看。
　　宫门高大，是陈莺从未见过的恢弘气势，她的手心里已经冒出了汗水，继而想到自己的任务不过是干好自己的本行，陈莺又安慰自己不必太过紧张。
　　这时从閤门内迎出来一个年龄稍长的宫女，她身后还随了两个小宫女。
　　陈莺身边的小侍女已经倾身行礼，“见过赵姑姑。”
　　原来这便是负责带陈莺到凌音阁准备的宫女嬷嬷。陈莺也跟着唤了一声姑姑好，然而对方先她一步俯身，“姑娘可别折煞老奴了。这会儿风紧，姑娘先随老奴进去吧。”
　　当今圣上好乐，这几年来遍寻天下善乐擅歌者。前些时日不知怎么回事，竟有人寻到迎春楼来说那里的莺莺姑娘是天下第一声，遂有了今日的赴会。
　　赵姑姑走在陈莺身侧，轻轻开口：“姑娘，三皇子擅琴，今年中秋谱了首好曲子，正想送给圣上做份贺礼呢。想来曲谱早早送到了您府上，如今奴婢先领您去凌音阁稍作休憩，约莫再半个时辰，三皇子便来寻您合练了。”
　　陈莺点头，谢过赵姑姑。后者合上门后退下，留陈莺一人在阁中。
　　凌音阁宽敞，布置典雅，内共有两层，一层为乐谱歌集，一层为各式乐器。陈莺在软垫上坐下，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澄澈的茶水涌入骨瓷杯，一股淡淡的桂花香迎面而来——竟是桂花茶。陈莺微愣，印象里那人也是最爱呷一口桂花茶。
　　从怀前拿出歌谱，陈莺轻轻唱起来。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
　　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
　　门口突然传来动静，陈莺噤了声。
　　“莺莺小姐好歌喉。”
　　来人推门而入，清冽的嗓音在陈莺听来却带着冬日的冷意。
　　三皇子站在陈莺背后，阳光下他的影子罩住她的。陈莺感到一阵心悸。
　　程宁望着眼前人纤细的背影垂下眼眸，敛去眼中的波澜。他在琴台前坐下，“莺莺小姐，你说父皇会喜欢我这首曲子吗？”他仿佛是在与多年的至交好友话家常，语气和顺，让人觉得可以亲近。
　　陈莺这才缓过神，她到此处是为了给天子献歌，是万万马虎不得也耽误不得的。陈莺转身向皇子行礼。
　　“曲子，自然是极好的。”
　　她始终低眉敛目没有看对方一眼，也未觉程宁眼中一闪而过的某种情绪。
　　而程宁盯着陈莺紧紧攥住的手，他只希望她手松上一松，别掐伤了自己。
　　中秋宴在太平殿举办，夜色中太平殿灯火如昼，亲眷贵族列席于内殿，朝廷重臣赐座于外殿。至圣上临，众人高呼万岁。皇族的中秋家宴也万分气派。
　　陈莺站在帘后，只见三皇子影影绰绰的身影离开席位上前，朗声祝贺。圣上龙颜大悦，待此番舞女毕，便是陈莺出场。
　　三皇子大步迈向前殿，一手拨开衣衫坐在琴前，帘子被缓缓拉起，一袭芙蓉刺花长裙、藕色面纱、素色银簪，帘后的人物只露出一半。内殿无人认识陈莺，大气和贵气在她身上融合的很好，众人只觉帘后歌姬国色天香，以为是哪个善歌的贵族小姐。
　　陈莺开口，她的嗓音清丽悠扬，辅以程宁的琴声，一曲毕时赢得满堂喝彩。
　　看到皇帝的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艳之意，程宁拧起了眉毛，或许他不应该让赵姑姑送这套芙蓉裙与她。
　　程宁与陈莺到殿前谢恩。
　　“姑娘，你是哪家的女儿？”居于庙堂之上的人发问。
　　陈莺不敢说谎，此刻也不敢说话。
　　“父皇，她乃儿臣在民间寻到的一名歌者罢了。虽相识不久，但儿臣已将她当作知音，想为父皇您献上更多更好的乐曲呢。”程宁侧身看一眼陈莺，眼神是难掩的炙热，他又回头接住皇帝沉沉的目光，毫不畏惧地直视自己的父皇。
　　陈莺点头，她更不想说话了。
　　程宁刚才灼热的一眼使她极不自在，面前皇帝的反应也是奇怪，迟迟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