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话剧 ...
-
初秋时节,江州多雨。
屋外雨下个不停,章丰拨弄着算盘,止不住叹气,索性放下账本,抬头间发现门外有道人影。
有客人来了?
章丰快步迎上前,看清来者模样后,喜悦之情散了七八分,他恭声道:“东家,您怎么来了?”
“闲着无事,来戏楼看看。”说话者穿了件青白长衫,肤如玉发似墨,眉清目秀身材修长,整个人好似绿竹般挺拔清雅。
章丰忍不住在心里感叹,若非知道东家是女扮男装,光看这身段样貌,换身行头登台唱戏,定能吸引不少听客。
明娴不知他所想,问道:“荀诚呢?”
“他还在休息。”章丰突然意识到什么,“东家怎么突然问起他了?莫非他私下找了您?”
明娴搜索了这具身/体原来主人的记忆,摇头道:“没有,怎么了?”
“这…”章丰嘴唇微张,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他说家里开了间铺子,人手不够,想回去帮忙。”章丰一脸愤懑,“我看分明是嫌戏楼生意不好,已经找好下家,怕您不同意,胡诌了个理由!”
明娴揉了揉眉心,荀诚离开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但她又不能不放人走。
章丰道:“他同我们签了长契,还未到期呢,就想毁约。老爷在世时待他那么好,他却如此狠心,他这一走,戏楼可就没有小生了!您莫要心软,且留他到期满。”
“他有心想走,强留着说不定会惹出事端。况且,留下他还要付工钱,眼下戏楼运转困难,不如放他离开,赚笔罚金。”明娴顿了顿,说,“再说了,他为戏楼唱了那么多出戏,没必要临了同他关系闹僵,好聚好散,今日就让他离开吧。”
章丰恭声应是。
明娴低头翻看戏谱,薄薄几页纸,写了戏名和梗概。
不远处的茶楼换了说书先生,口技惊人,吸引不少听客。城东又新开了家戏院,伶人貌美,唱的都是新戏。
因此,明家戏楼生意愈发惨淡,快要入不敷出,如今已多日未排戏营业。
戏楼收入主要有两个来源,一是把场地借给外地戏班,与其分成。二是自己排戏赚打赏。
外地戏班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次,想赚钱还是得靠自己导戏。
爱听戏的人多,戏本自然售价贵,最低也要百两银子,若是名家写的,情节虽然精彩,但要价更高。
不同的戏,对道具服饰要求不同,也需要投入不少钱。
因此,明家戏楼经营多年,却翻来覆去唱着几出众人听腻了的戏。
“账上还能支多少钱?”明娴问。
章丰猜她想排演新戏,回道:“只有十两银子。”
这点钱根本不够买戏本,但大家已经看腻了旧戏,难道明家戏楼注定要关门歇业吗?
章丰生出几分悲凉,他在戏楼干了三十多年,这里承载着他的青春,离开这儿又该何去何从呢。
“我想买个模样俊俏的男奴。”
章丰微微一愣,很快明白明娴的意图,他觉得不太可行:“您是想让他代替荀诚唱戏?莫怪小人多嘴,这戏曲门道多,光是学走步,少说也要两三年。还是好好劝劝荀诚,让他留下来吧。”
明娴勾唇笑:“我写了出新戏,不需要走步唱词。”
“啊?”章丰怀疑自己听错了。
明娴又重复了遍。
章丰既惊讶东家会写戏,又不信这世上有不需要走步唱曲的戏,但他身为下人,自然不可能提出质疑,遂恭维道:“东家果然才华横溢,不知小人今日能否有机会,欣赏您的戏本?”
明娴从袖子里翻出几张折得皱巴巴的麻纸。
章丰见状,嘴角一抽,心中怀疑加深。
“我这个故事很简单,用一句话来说,就是爱人去世,男主角喜欢上替身。”明娴介绍道。
章丰粗略读完,猛吸了口气:“这这这…”
明娴微抬下巴,勾起唇角,做好准备,等待眼前人大肆赞美她。
章丰却疯狂吐槽:“没有唱词就算了,居然通篇白话,实在太不合规矩了!”
他说完,理智重新占据上风,意识到自己身为下人竟对东家说出这种话,脸色瞬间变苍白,结结巴巴认错。
明娴并未生气:“没事,这出戏和前人写的不同,你无法接受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看戏本就是为了打发时间,只要故事有趣,能让大家喜欢,又何必拘泥于用词表达?”
章丰闻言若有所思。
明娴继续道:“我把这种创作形式称之为话剧,有些人喜欢猎奇,或许会来咱们戏楼看看。”
“话剧?”
见章丰一脸疑惑,明娴解释道:“你可以理解为演绎话本,说白话的戏。”
章丰恍然大悟:“往日里听人说书,总觉得差点意思,东家这想法妙极!
戏文词藻华丽,多用典故,乡野人听不懂,站戏院外听几耳朵还行,让他们买票进来,那可没人愿意。
咱们戏楼有了这说白话的戏,在江州那可是独一份儿,定能吸引不少人。”
明娴被他这么一夸,反倒有些退缩:“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冒险?没准他们觉得太超前,不能接受。”
章丰心里也没底,不知该说些什么帮她增加信心。
“今儿不排戏,东家怎么来了?”
明娴循声望去,见说话者约莫三十多岁,身形微胖,提着装满果蔬的竹篮,似是刚买菜回来。
“东家写了出新戏!”章丰将妇人拉到身旁,细细说了刚才的事。
章氏听罢,笑道:“东家莫怪奴说话直,戏楼生意惨淡,眼看就要关门歇业,如今有了法子,何不一试?成则翻盘,输了也没多大损失。”
明娴听了她的话,生出几分勇气:“你说得对,无论成与否,总该试一试。”
戏楼生意一天比一天差,大部分伶人选择交了罚金,去别处谋生。剩下的是幼年被人卖给戏楼的奴籍伶人,卖身契在明娴手中,想走也走不掉。
而这类奴籍伶人又以女子居多,明娴根据她们的外表特点分配了角色。
男性配角已敲定,原定男主荀诚辞演,剩下的伶人外表不合适,明娴打算过会儿去牙行转转。
章氏劝她改日再去:“人牙子见您顶着雨来,知您着急用人,定会抬高价。不若等天晴了,再去牙行。”
“左右闲着无事,我先去转转,看有没有合适人选。若找到了,让章婶子晴日去帮我杀价。”明娴起身道。
乌云密布,天空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明娴撑起油纸伞,行走间雨水溅湿衣摆,在青白长衫上留下印迹。
牙行离戏楼有段距离,雨日雇车要加钱,明娴舍不得,只好步行。
街上行人急匆匆往家赶,天光暗淡,明娴撑着伞独行,莫名觉得孤独彷徨。
魂穿异世,与前世亲友无法相见。今生明明是女儿身,怕抛头露面经商影响不好,只能以男装示人。
戏楼濒临倒闭,一群人指着她养,前路迷茫,不知能否扭亏为盈。
不知不觉间,满腹心事的明娴走到占据一条街的牙行。
男女老少挤在墙角,两只手腕被绑了麻绳,他们大多眼神麻木。
这些奴隶,有的是逃荒来的难民,有的是被亲生父母卖掉的本地人。
一入奴籍便如家畜,任人打骂欺辱。
明娴见很多孩子瘦得皮包骨头,动了恻隐之心,但戏楼那帮人等着她养,实在没钱做慈善。
“你再不听话,小爷我就叫你吃顿鞭子!”远处男人尖嘴猴腮,不停咒骂着。
明娴循声望去,见被骂者衣衫褴褛身形瘦弱,未到弱冠之年,容貌竟比荀诚还俊俏几分。
明娴动了心思,想将他选为话剧男主,正准备回去告诉章氏时,却听那少年开了口——
“我不想去南风馆。”
瘦猴哼声道:“这可由不得你。”
“我晏周绝不以色/侍人。”少年面露狠色,“就算不去南风馆,你还可以把我卖到别的地方,若你执意相逼,我就自尽,让你一文钱也赚不到!”
“你威胁我?”瘦猴俯身,单手掐住他脖子,“想死是吧?老子成全你!”
晏周呼吸困难,拼命挣扎满脸通红。
明娴连忙上前阻止:“快松手,这人我要了!”
瘦猴不过是一时怒火攻心,没打算掐/死人,见有人劝阻,立刻松开手。
晏周瘫软在地喘着粗气,咳嗽个不停。
瘦猴上下打量着明娴,见她衣料普通,腰间并未坠玉,猜她家世普通,懒洋洋道:“小公子,他可贵着呢。”
“多少钱?”
瘦猴知她没钱,不欲与她纠缠,特意往高了说:“八两银子。”
“你同南风馆要价不过五两银子,为何骗她!”
瘦猴狠狠瞪了眼晏周。
明娴暗自思索着,人牙子既与南风馆商定好价格,她若是出价低,对方肯定不会卖。但五两银子足够一家三口半年开销,拿这么多钱买个奴隶,明娴有些犹豫。
晏周定定看着她,他不知明娴为何想买他,或许是动了恻隐之心,又或许是见色起意。
无论哪种原因,被她买下,总好过去南风馆。
五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晏周没开口求她,免得让她有压力。
他静静看着明娴。
乌云翻滚,天地间如单色水墨画,暗淡压抑,她一身青白长衫,撑着把素色油纸伞,站在细雨中,给画卷增添了一抹亮色。
她终于开口:“我买。”
雨恰好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