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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无神垂怜的世界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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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水包裹时,耳边是很安静的,像是世界只余自己一人,除了内心低语,再无其它。
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丹妮斯对这个世界总有一种不配得感。那些真正的女人,她真的有姿格与她们相伴吗?如此强大的躯体与魔法,她配拥有吗?觉醒的人远不止她一个,她并不是其中觉醒最早、最快、最彻底的,为何“神”会选择她?她总在熟睡前思忖,母神是否对她有所期待?她是不是该为母神的世界付出一生,才能报答这样的恩情?
现在,丹妮斯已知将她带来的并非母神,母神没有任何设计,她创生、维护、老去、奉献、死亡,她的陨落差点摧毁她尽全力维系的世界,幸好有克里斯接替了她。
母神的世界中从没有丹妮斯。
丹妮斯没有宿命,没有任务,没有必须履行的职责,没有不得不偿还的债务,她无需因为穿越到这里而必须做些什么,她是因之后会做的事才会来到这里。
为什么有人天生不爱吃甜呢?为什么有人能放着安逸的好日子不过,非要走上一条布满血腥与苦痛的不归路?
她问自己。
她撒了太多谎,从第一次在这个世界睁开眼睛,从第一次用丹妮斯的声带说出话语。她欺骗了所有人,甚至是自己。
她经常探寻分析她人的心声,却又理所当然地忽视自己的内心。
现在,她内心的恶魔开始低语——看看你自己,把眼睛转向后面,看看自己的心。
看看它是怎样的黑暗、嗜血、残暴、病态,看看你一直以来用谎言压抑着的东西。
那便是万千人中非她不可的原因。
那些美好的,曾让她苦苦眷恋的人事物,终将离她而去。
慈悲母神已死,慈悲之神的追随者囿于神憩庭园不得离开,魔力充盈凡特斯,再没有人能阻止她。
刻着五大种族其乐融融的圆形大门越来越近,水压挤着丹妮斯的肺,她伸手抚摸上面惟妙惟肖的人类雕像,心中思绪翻涌,快要从身体中溢出,将原本沉静的水搅出波澜。
许多生灵预测到了灾祸即将到来,但没谁能确定灾祸究竟以何种形式降临。
或许是旱涝、虫灾、地震海啸,又或许是降临在流放之地的卑劣丰饶。
但仔细想想,这些灾祸,光凭人类便足以应对,它们会带来伤痛,但不会给文明带来灭顶之灾。
丹妮斯闭上眼睛,眼皮轻微颤抖着,一滴泪从她眼缝中流下,混入湖水中,再寻不见,这是她赠与这世界的最后一件还算不错的东西。
“不要因她们而哭泣,丹妮斯!”
她再也不会哭泣了。
睁开眼,丹妮斯如永夜般黑暗的眼眸盛着从未有过的坚定。
接受你的命运吧,世界。
另一个灾祸纪元即将到来,漆黑的死神会带来生命的噩耗。
她,才是真正的灾祸。
通向凡世的大门缓缓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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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是什么样子?每个科瑞斯特尔人都有各自的猜想。
她是啃噬血肉的可怖巨兽、是手持利刃的残暴疯子,她用乐土做引诱,以死亡为威胁,她筛选信众也被信众选择。无论她的本意是否是为了欣赏哀痛与死亡,哀痛与死亡都会随她而来,像黑色飓风席卷大地,将一切令她不满的事物吞噬、再撕成碎片,成为滋养新世界的养料。
五年一次的敬神祭礼,科瑞斯特尔进行了八十多次,极偶尔地,会有疑似神的存在出现,有几次是黑色皮毛的猛兽,人们花了很大劲才确认它们没有灵智,也不会带领大家去往乐土。还有两次,是一个黑色女人,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第二次,她承认自己便是科瑞斯特尔人一直等待着的神明,召集许多女人深入死神山,可她并没有向那些女人展示神迹,失踪的女孩没有被找到,四处搜寻的女人们有的受了伤,差点永久留在死神的巨口中,教人困惑这究竟是因为神无能到连个孩子都找不到,还是神出于恶意,故意要整祭礼村的人。
众说纷纭,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进山寻人失败和她中途消失都对知情者的信仰造成了冲击,如果神是无能的,那她怎能带领大家走向新世界?如果神残暴到连虔诚追随她的人都要坑害,那虔诚与否还有什么意义?
尽管此事被神殿尽力压住,奈何抵不过悠悠众口,它不是科瑞斯特尔内部矛盾的根由,但足以成为矛盾爆发的导火索。
对于科瑞斯特尔的习俗,不满的声音一直存在,只是长期被其她更大的声音盖过,它们没有消失,而是蛰伏着等待更好的时机。那些不愿信奉新神的人,科瑞斯特尔传统做法是放任她们离开,但其中不乏有能力的,将她们推给别国是本国的损失,不知从哪位大祭司开始,掌权者们争取让那些人留下来,为科瑞斯特尔所用,如此便不得不给她们讨价还价的余地。
在布莱德黎带回“新神的命令”之前,科瑞斯特尔已经废除了配子割舌许久,原本应由神殿统一处理的到龄配子,也改成了交还母家,任母家自行处置。
心怀不轨的人在一点点地试探,她们想知道神的容忍度,结果神对此毫无反应,被接回家的配子中,都已经有寿终正寝老死的了,做出这些的女人也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在远离死神山和王城的地方,有人给助产士塞些好处,或打打感情牌,便能将初生的男儿留下来。科瑞斯特尔逐渐向两个“更文明”的邻国靠拢。
但神依然给了她们改正的机会。
悲伤10年的祭礼,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受重视,士兵和神侍将祭礼村和祭祀场地围得水泄不通。同时,这也是几百年来最为潦草的一次,没有音乐、美食和歌舞,更没有欢笑,所有人面色凝重,心情紧张,连黑色女孩们都不见笑意,唯有祭品丰富,成群挤在板车上,由士兵押运到死神山。
栎树林被挖得坑坑洼洼,布莱德黎疑心这片承载着许多回忆的林子会被突如其来的大量肥料烧死,倒是符合死/神/的/名号。
士兵粗暴地推攘着细瘦的男人们,保留着舌头的男子叽叽喳喳吵个不停,有哭泣求饶的,有喊妈妈姐姐救命的,更有甚者,还敢动手反抗,但男孩子哪会是女人的对手,士兵一拳就能将其打倒在地,被拖着走,身体在土地上犁出浅浅的痕。
布莱德黎瞪大双眼,逼自己去看,她眼里噙着泪水,倒不是因为心疼这些男人,而是因为害怕。尽管面上可以伪装,在她心里,依然对可怜的弱势方心存恻隐,她相信这瞒不过神,神在观察,她知晓一切,无论布莱德黎做出多少补救,都可能因这一点恻隐而被神归到“不满意”的范围去。
时任大祭司伟娅特同样害怕,她不赞同某些人家给男儿活下来的特权,但还是纵容了她们,只为了避免自己人发生冲突。包容容男女的结果是容男,作为最高掌权者,她对科瑞斯特尔的现状难辞其咎。这一年多里,伟娅特时常在深夜辗转反侧,懊恼自己的愚蠢——残暴而疯狂的神当然会在她们表现最差的时候出现,而不是表现最好的时候。
“好吵。”伟娅特摘下面具,递给身旁神侍,揉了揉因劳碌而闷痛的太阳穴。
自从一年多前布莱德黎带回神的命令,伟娅特就忙得几乎脚不沾地,她管教不安分的祭司和神侍,筛选亲信,收拢兵权,才敢下令让所有人家交出男儿。各地主动上交的男儿由各主城祭司处理,就地掩埋,伟娅特知道这还不算完。
神的命令很清晰,“立即清男”,被神伭弃的残缺物种会成为人们的累赘,让她们跟不上神的步伐。伟娅特自认有过失,可不想再跟神讨价还价、争论一下究竟什么程度算“清”。待连续一月没人上交男儿后,伟娅特特派法师和士兵到各地去,挨家挨户地搜,魔法和人力搜查一起用,果然还有不少藏着掖着的。搜出来的男性,只要能自主进食,便运至圣城和祭礼村关押,还需人照料的幼/男就地解决。
至于中途发生的几次小动乱......伟娅特宁愿不去回想。此时还长着舌头的男人们像几千只鸭子似的在她耳边呱噪,弄得她更加心烦气躁。
男太多了,没法给牠们像男王那样的待遇,十几个男被硬塞进一个坑中,早就候着的黑色女孩直接用土魔法紧赶慢赶将坑填满,然后跑步去填下一个坑。
栎树叶片簌簌,一开始被男人的闹喊声掩盖,直到一个个土坑重新回归平整,大祭司等人才注意到树不对劲。
此时风并不大,伟娅特脸上捂出的汗还没消,树木枝叶摆动竟如此大声,吵得人心由烦躁转为慌乱。
众人里魔法天姿最高的当属布莱德黎,她最先察觉到来自地底的异常魔法波动,不安地向后退了几步,也不知能退到哪去。“她来了。”布莱德黎躬下身,垂头不敢往前看。
话音未落,地面开始震动,流窜的能量像钻洞的蛇,飞速向某一点汇聚,布莱德黎惊恐地看着自己亚麻色的鞋子边缘慢慢变红,慌忙抬脚,带起数点血珠,才发现脚下土壤是湿的,鲜血正从地下往上渗。
以能量汇聚点为中心,草木一圈圈枯死,并迅速朽烂,融进地里,唯有中心那棵树,叶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发青翠,深棕色的树皮上隐约透出血红,主干像是要逃离地面般向上疯长,扭曲枝杈如同从地底伸出的巨手,伸向天空求救,却没有谁会握住它。
地上之人连大气都不敢喘,尽管所有人早知道神必会在此次祭礼中降临,但还是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来应对这样的场面。
一声龙啸破空而来,震得人耳膜发疼,巨大的黑色阴影遮住天光,分不清是大到诡异的树冠投下,还是那山一般的巨龙。
巨龙背上飞下一道黑影,树冠随着她的到来而分向两边,只留一根粗枝供她落脚。巨龙随后落地,身躯绕着足有十几人合抱之粗的树干,黑色竖瞳充满杀气,盯得阴影下的人不敢直视。
布莱德黎的头始终低着,土里泛出的血腥味熏得她头昏眼花,脑子里一遍遍浮现当年圣克里斯雕像下血与脑浆齐飞的场景,弄得她腿软、恶心,不自主地要往地上跌,幸好有个神侍及时扶住了她。
大祭司虽也惴惴不安,多年上位者的经历让她比旁人镇定得多,她回手拽住布莱德黎的胳膊,拉着她往前走,低头说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漆黑的神明啊,您忠诚的信徒一直在恭候您的到来,我们执行了您的命令,愿您宽宥我们曾经的过失,带我们前往您的乐土......”
漆黑的女人打断了她:“撒谎,重说。”
伟娅特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差点没咽下去,她心跳加速,手心的汗弄湿了布莱德黎的袖子,缓了一会儿,她才稳定心神,重新说道:“有人带着男儿逃跑了,我派人去追,但她们跑到别国地界,多有不便......”【“我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好。”神淡淡地说。
伟娅特颇感意外地松了口气,难道神就这样放过了她?
神又一次开口:“这些男人的家长,你是如何处置的?”
伟娅特的心再次紧绷,慌忙张口又将音节吞下,她需要知道怎么回答才是对的。【“除了主动发起冲突的人吃了些苦头,其余人都没怎么着。”】
“那些窝藏男儿的人,你可有记录?”
伟娅特还没回答上一个问题,神就问了下一个,弄得她更加慌乱。她足够聪明到猜出神这个问题的用意,又因足够善良而不愿回答。【“主城祭司那里或许会有记录,参与的士兵应该也还记得。”】“请您原谅,我并没有记录。”
神沉默着,伟娅特的心七上八下,忽地一抹寒光闪过,伟娅特下意识向后躲,只见一柄古朴长剑斜插进她身前的地面,看方向毫无疑问是从神那边飞过来的。
这片土里全是血,银白如月华的剑身便也被血玷污。
神开口:“这柄剑是我继承自母神,它用于审判掌握权力却滥用权力者。”
一瞬间,伟娅特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她四肢冰凉,惊慌地抬头仰望参天巨木上的神明,可神漆黑的身影在浓密树叶中看不真切,她欲开口辩驳,却难以说出连贯的话语。
布莱德黎将自己的胳膊从伟娅特的手中抽出。
“布莱德黎,”神又一次叫出她的名字,“杀了她,你就是下一任大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