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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不可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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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云众弟子,退——!”
数不清的灵力符文在半空中交汇炸响,荡出的余波将山脚的草木连根拔起,留下光秃秃一片染着血的荒芜。
数百年长成的古树“轰——”一声折断,一名弟子扑着受伤的同伴滚出几圈,险险没有被倒塌的树干压在下方。
他架着同伴往后撤退,艰难地呛出一口含着血的咳嗽:“师兄,我们还退吗?这都退到……”
许奉用手背抹了把脸上的血,冷声道:“继续退。”
他话音刚落,背后的土地中忽然钻出数道藤蔓,粗壮带刺的茎身席卷而来。
那弟子护着同伴反应不及,鼻尖都已经能闻到那股沾着血腥气的草木汁液气息——
忽然间面前雪亮剑光一闪,常百草从后一剑将那团藤蔓连根斩落,回身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要我先帮你们治治伤?”
那弟子眼皮一跳,忙不迭连着重复几声“不用了”,携着同伴飞身向后方退去。
常百草略有些可惜地轻叹一声,抬眼望向前方渐又逼近的妖族:“退到这么后方,真的没问题吗?”
许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或许吧,这位置也不是我定的,当下也只有信他了。”
常百草:“掌门和明长老呢?”
“还在前山脱不开身,后山只能我们来守,”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下的位置,道,“再往后退。”
锐器破空声,刀剑相碰声,皮|肉被穿透时的声响,四下混同一处,在山下人妖混杂的战场上卷起一股“嗡嗡”的喧闹残响。
横云弟子接连后撤,眼见就要退至山脚下,已经是退无可退的地步。
妖族来势汹汹,眼看就要形成合围之势,距离山门仅有一线之隔。
许奉在山门前站定,和常百草一同结起一道符文,常百草指尖翻飞着结印,看着眼前步步逼近的妖族,忍不住又问:“你确定是这么……”
许奉咬牙呼出一口气:“我确定!你要是不信就去问……”
“起阵——”
忽然从背后传来一道喝声,那人话音清亮平稳,穿越过残破不堪的战局,一语稳住了摇摇欲坠的人心。
杜贤春脚尖点在枯败的桃花枝上,笑春风通引灵力,在昏黑的天色下清亮得如同一泓月光。
蓊郁的灵力顺着长剑剑身扩散向四方,围绕着横云山卷起一阵劲风。
常百草和许奉手中的符印见风而长,符文灵脉烁闪,转眼间筑起一道上卷入云的高墙。
放眼望去,这样的光亮还有数十道,脚下踩的阵点分毫不差。
横云众弟子以退为进,以守为攻,以身为饵诱敌深入一齐构成了环山而起的一道守山大阵。
妖族强攻的势头一转,急急向后撤去,然而先前已经深入太多,几乎紧逼到山门前,此时再撤已然太晚,大半的前锋都被网进了大阵中。
战局就在这一刹那间彻底扭转。
杜贤春跃下枝头,飞身来到阵前,深秋枯败的桃树在温煦的灵力里抽出新芽,短短几个片刻间在他身后开出了一片夭夭灼灼的桃花。
血将脚下的地面都染得殷红,杜贤春不着痕迹地闭了下眼,收手将笑春风挽在了身后。
被网罗在阵中的妖依旧有部分负隅顽抗,他扫视了眼周围同门的伤势,再又扬声道:“降者不杀。”
常白瑛收剑回身,几步迈到他身侧,轻轻搀了下他的侧腰。
一气调动这样多的灵力,即使是杜贤春也一时有些面色苍白,但他还是欲要搀扶自己的常百草摇了摇头,示意不用。
他总算稍微放松下来,低头揉了下自己发痛的眉心,抬眼正要说些什么,才刚张口却猛然瞳孔一缩,握着常白瑛的肩头前后一转——
在千钧一发之际用自己的肩头挡住了从后袭来的一剑。
染血的锋刃从前胸穿出,杜贤春闷哼一声,非但不往前躲,反而猛地向后一退,用自己肩上的骨头卡住了欲要再向前刺到常白瑛的剑尖。
他呼出半口气,忍痛半回过身,侧着目光看向身后偷袭的妖,又轻声重复了一遍:“降者不杀。”
那妖族却只是笑了一下:“贤春阁下,我们没有家了。”
“……即使回去,也已经没有意义了。”
杜贤春怔愣一瞬,穿在骨头里的剑趁势在他血肉中猛一扭转,刚要往横剖去,就被人从侧旁抵住。
许奉的剑身“当!”一声与那妖族触碰在一处,他咬牙回过头:“喂!杜贤春!你又在犯什么傻?!”
“……没什么。”
杜贤春闭了下眼,还未回鞘的笑春风在他手中一转,那妖族还未看清剑势,颈上就已经多了贯穿的一道血线。
那妖族的身躯倒在血泊中,化回了妖族的原身,是一只橘黄毛色的猫妖,毛绒绒的一团暖色,很快就被身下的血和尘土浸成黯淡肮脏的一片。
暂得空闲的诸多横云弟子听到动静,纷纷围拢过来,在大阵中筑起了又一道更为坚固的防线。
杜贤春抽出穿在自己肩上的剑,剑刃和骨殖血肉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他却仿佛早已经习惯,只是喘息微微粗重了下。
他回身看向抱臂等在一边的许奉,笑道:“多谢你。”
许奉轻哼一声,也不正眼看他:“谢什么谢,你最好还是小心点,下次再受伤,父亲和明长老可又要紧张死了。”
杜贤春有点无奈,刚想开口再笑他两句,目光却忽然凝滞在他身后。
倒在他身后的、适才被自己亲手斩杀的猫妖,竟然重新又化了人身,撑着自己几乎被一剑斩断的脖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在他身后,还有无数在这一战中死去的妖族。
猫妖的双眼空洞无神,被割开的喉咙嘶哑地挤出声响。
他说:“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你在这里?”
“为什么你杜贤春在这里——”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们根本不会输!”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们就不会死在这里——”
“为什么你在这里——!”
“贤春阁下,为什么?”
“我们妖族这样敬重您、爱护您——您却为了道门如此践踏我们!”
“您说不想伤害任何人,都只是谎言吗?”
“贤春阁下,为什么要这么欺骗我们?”
“为什么……?”
杜贤春眼睫颤颤,只能不停地摇着头:“不、不是的……”
“我没有——”
他转身想跑,身后却不知何时现出一众横云弟子的身形。
他们身上的道袍都被鲜血浸透,清新秀致的缥碧被滚滚的殷红浸染,变作了刺目的一大片深黑。
“师兄,你为什么没有早点回来?”
“贤春师兄,冬天下的雪好冷啊……可是你为什么春天才回来?”
“师兄,你说等过了这一战,要回去给我们做梨子汤的——可是我回不去了。”
“师兄,我想吃你做的小酥饼,我最喜欢你捣的豆沙馅儿啦!”
那一年,开元十五年的冬月,横云死伤了不知多少弟子,那时候他却远在蜀地,半分也不知道师弟师妹们的苦痛。
然而后来,等到他回来,他也还是救不了他们。
“师兄——”
“贤春师兄——”
“贤春阁下——”
无数的人声在他脑海中回荡,无数的面孔在他眼前闪过。
杜贤春呼吸急促地捂住双耳,那些声音却还是继续像真一样深深扎进他耳中——
“为什么不救救我们?”
“——!”
杜贤春猛地从梦中惊醒,抬手捂了下脸颊,才发现自己脸上和鬓边都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此时已经是深夜,窗外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床头点着一盏小灯,烛火在灯罩里轻微地摇晃,在室内映出一点昏黄的灯光。
他一时还没有完全清醒,有点迷茫地想着梦中的——抑或说是白天时候的情景。
虽然实际上并没有后半段的内容,但在他心中和真的有也没什么太大的分别。
又或许其实真的是有的?
……那也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他的手上沾过太多血,也辜负过太多人。
这时候已经是深秋,天气正一点一点地冷下去,夜风里裹着冰凉的雨,“嗒嗒”地敲在窗子上。
杜贤春深深呼出一口气,把自己往被褥里裹了裹,又感觉身上有点热,刚摸索着把被褥拉开想起身,就被人出声止住了。
他动作一顿,这才发觉床榻旁还守着一个人:“师父?你怎么还没回去睡……”
“你白天受了伤,后来睡着又有些发烧,我不太放心。”
许宁托着他的后腰,小心地慢慢扶他起来,又在他腰后塞了个枕头让他靠着,看着他一副才刚反应过来的神情,无奈地叹了一声。
“别告诉我说你又忘了。”
杜贤春有点心虚地移开目光,抬手碰了下自己的左肩:“嗯……没,没忘。”
他安抚地握了下许宁的小臂:“但都是小伤,早就没有什么感觉了。”
许宁早已经看透了他这套说辞,但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以及因为病痛而显得有些失焦的双眼,又实在不忍心再多苛责。
“怎么会没有感觉?琵琶骨于习武之人是重中之重,更何况你那伤还是贯穿前后的。”
“就算你体质远胜于常人,不至于损伤根本,要是不好好养着,难免也要痛上一两年,你……”
“师父,”杜贤春笑着朝他摇了摇头,“真的没事。”
许宁垂眼轻叹了声,倾身过来帮他换下了已经浸满了血的纱布,杜贤春闷哼一声,又咬着下唇忍住了,乖乖伸开手臂方便他包扎。
左肩上的伤早先上过药,血已经差不多止住了,豁开的破口处皮|肉往外绽开,隐约能看见内里白惨惨的骨殖。
之前血肉模糊时倒还看不出这么严重,许宁皱着眉吸了口凉气:“这怎么可能没事?……你是受伤受得太多,疼得都分不清新伤旧伤了。”
就只解了肩上这一处的衣物,就已经能够看到他身上交叠的伤痕,旧伤还未好全便又添了新的。
那一处新开的血洞压在还未完全长好的疤痕上,更显得狰狞又可怜。
杜贤春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自己肩上的伤,自己却反倒没有什么感觉似的,只有咬紧的牙关和额上渗出的冷汗暴露了一点真实的感受。
许宁努力放轻了动作,一圈圈帮他缠上新换的绷带。
“我知道,是因为我帮不上什么忙,横云的担子才一直压在你和师兄身上。”
“……我没有统领之才,在战局中也比不上你和师兄。或许当初,你母亲就不该将这掌门之位传给我,师兄远比我合适得多。”
“师父,”他弯着眼睛笑了下,拉起里衣遮住了自己肩上的伤,轻声道,“人各有志,若要论杀伐决断,我也远比不上师伯。”
“你比我们都思虑得多,虽说前方战事没有那么多参与,但山上大大小小一应事务,却向来都是你来统筹的。”
“等到战局终了,道门重归清平,你定然也能做一个和师祖一样好的掌门。”
许宁动作一顿:“你怎么知道?”
杜贤春凑到他面前眨了眨眼:“我看出来的呀。”
昏黄摇晃的烛火倒映到他浅银的眼瞳里,反倒显得明亮又夺目,就像他口中明亮的、清平的未来。
“我这一双眼睛,能看得出善恶是非。”
他一句话说完,轻微地顿了顿,才又继续轻声道:“但有时候……却又看不懂善恶是非。”
他忽然又想起什么,似乎有些出神地怔了怔,抬手碰了下自己的左肩。
“……今日那猫妖,本心纯善,对我本来没有杀意。”
“所以我不想、不想……”
许宁看着他的神色,忍不住眼睫颤了颤,然而还没等他出声安慰,杜贤春便又自己垂眼摇了摇头:“算了,不想这些了。”
他握了下许宁的手,面色显得很郑重:“总之师父,你要相信我,你一定能做一个好掌门的。”
许宁目光闪动,最终也只叹了一声:“明明是我来安慰你的,现在倒反过来了。”
他轻轻握着杜贤春的手放回被子里,担心他受伤的地方再着凉:“别想那么多了。”
“贤春,你才十九岁……不需要总是背负那么多。”
杜贤春却不怎么领会他的好心,移开视线轻“哼”了声:“行了,少来我面前装深沉了,你又比我大了多少?”
许宁话音一噎:“你、你——没大没小。”
杜贤春将被子往上扯了扯,半张脸都裹在里面,终于在亲近的长辈面前流露出一点少年人的灵动和任性:“少摆谱了,明天想吃酥饼还是米糕?”
许宁本来还有心再和他吵嘴两句,闻言却又被岔开了心思:“最近天气逐渐冷了,要不做些吃着暖和的……?”
杜贤春点了下头:“那晚上煨几盅汤好了,喝着暖身子。刚好上次的排骨还有剩些,嗯……汤里喜欢放什么?”
许宁抿唇想了想:“……山药?”
杜贤春:“这个没有。”
许宁显得有点失望:“我记得后山有种的吧……”
杜贤春:“后山的那些品类是炒菜用的,煨汤的山药要用足够糯的才好,要吃就只能下山去镇上买。”
他想到这里,又轻叹了声:“虽然不曾明面上说过,但从我这几年看下来,道门的实力远不及妖族,妖族的结界又多数是不清楚所在之地的,就算知道,也都易守难攻。”
“而横云山露在明面上,又在道门中居魁首之位,现如今就是众矢之的,眼看着眼下这一轮短时间内不会止歇,下山暂时还不太方便。”
许宁眉头紧锁:“所以我们……”
杜贤春:“所以我们暂时买不到山药,明天喝排骨萝卜汤,就这么定了。”
许宁:“。”
许宁:“我是在关心这个吗?”
杜贤春弯着眼睛笑了下,但这笑意也只有片刻,眼睫垂下的一点阴影倒映在他眼里,将本来银璨璨的瞳色都衬得更深了几分。
“……幸好有三年前君上那一句照拂,这些年战事虽说还是难以避免,但看在君上的面上,终究还是不好闹得太大,这么些年下来,伤亡总计也没有最初那一年的多。”
许宁看着他轻轻“啧”了声,神情显得有些微妙,有种自家的菜莫名其妙被人拱了的不满感。
“咳,话虽是如此,但当时那所谓照拂,归根结底也不过君上随口一句话罢了,你这么……”
杜贤春:“我怎么?”
许宁:“……”
许宁:“没怎么,我就是觉得你总把他想得过于好了。”
杜贤春垂眼摇了摇头:“我知道君上是什么样的人。”
许宁:“那你还这么……”
杜贤春轻轻呼出半口气:“君上……按理来说应当归属上界,凡俗间发生什么事,终究都只是天道有常,因果轮回,无论是当年蜀地的旱灾,还是如今两族的纷争,本来都与他全无关联。”
“只因为他时常滞留在凡世,便总有人觉得那些扶危济困的事情,是他本来就应该做的,但实际上对君上而言,不做才是常理,做了便是纯粹出于善意。”
许宁看上去有点无奈:“你倒总是替他想得多。”
杜贤春缓缓眨了眨眼,脸颊在柔软的被褥上蹭了蹭:“可能……他确实没有做得尽善尽美,虽行善事也都是随性而为。”
“我也不知道究竟因为什么,或许喜好本来也没有什么缘由,君上在我心里一直是十分好的。”
杜贤春轻声说完这一段,见许宁沉默没有回应,又转头去看他的神情:“……你这是什么眼神?”
许宁眼角一跳,不太自然地笑了两声:“没什么……咳,没什么。”
杜贤春转头轻“哼”了声,没有再理会他依旧有些怪异的神情。
“幸亏有君上这随口一句话,妖族究竟还是有所收敛,想来这一轮战事至多也就持续到明年开春。”
“先等等吧,等到战局暂缓些,我们再下山去买山药——现在还是老实地吃萝卜吧。”
许宁:“……”
许宁:“……行。”
杜贤春满意地点了下头:“好了好了,快回去吧,要不然你儿子又该对我有意见了。”
许宁:“咳,小奉近来性子已经收敛些了,你也别总是记仇嘛。”
杜贤春应道:“好好,不记不记。”
他一句话说完,忽然又想起什么,抬手碰了下自己肩上的伤处:“今天在阵前……他救了我一次,替我谢谢他。”
许宁大感欣慰,有心修复下他们两个几年如一日的紧张关系:“那个,嗯,我是说……能不能等你伤好些自己去说……?”
杜贤春:“怕他骂我。”
许宁:“……”
许宁:“那倒也是——等等,不是说好不记仇了吗?”
杜贤春看着他的神色,没忍住笑了声:“我本来就没什么好记的,只是怕他又觉得我不安好心。”
他从被褥下探出手,轻轻拍了拍许宁的手背:“师父——就再帮我这一回好不好?等我明天从阵上回来,立刻就给你煨汤。”
许宁:“行行行,那个臭小子,我……”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又反应过来:“你明天还打算上阵?之前受的伤都还没好,就又添了新的,本来今天都不该让你来,明天——”
“师父,”杜贤春轻声打断他的话,看着他摇了摇头,“我必须上阵。”
“战局瞬息万变,合适的符印阵型也就时时随之而变,如若我不上阵,横云的胜算又要少上几分。”
他不动声色地撑了下自己的后腰,那里的伤还没有见好:“昨日他们有意伤我,想来就是为了今日突袭,叫我无力再上阵……若我明日不去,师弟师妹们如何能抵挡得住?”
许宁几次欲言又止,但也知道劝不动他,最终还是没有再多说。
他轻叹了声,将放在榻边小几上的两封信拿来递了过去:“这是百草送来给你的,当时看你还没醒,就托我转交了。”
虽然下山去买菜不容易,但与外界通信还是可行的。
与杜贤春有联络的人和妖并不算少,但是由常百草转交的,便只有狐族的九叔叔和常南星。
狐族结界的入口设在都城,朝廷九州不涉两族争斗,也就使狐族免受道门袭扰,狐族现任的统领似乎也很明白些是非,不愿族人参与进这争斗中来。
也正因如此,两族之战起始数年,狐族结界中的日子却一直过得还算安闲平稳,来的信中写的也多是些日常见闻。
杜贤春一手揽了横云的局势在肩上,自己的伤情和辛苦也都默默吞进腹中,从来也不曾告诉给他们知道过。
但他们偶尔还是会从常百草口中探出点消息,对他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珍重自身。
这一回显然也逃不过。
杜贤春倚着枕头看完了满满几张纸的叮嘱,又一次意识到九叔叔和常南星定然是认识,两个人得到的消息都是同一手的,甚至连叮嘱的话术都差不多。
想来也真是赶巧,他在狐族熟识的人统共就那么几个,竟然还有两个是相互认识的……
“贤春,”许宁的声音听起来很无奈,“你又在乱想些什么。”
他从背面戳了戳那一沓纸页:“叫你好好休息,好好爱惜自己,你就不能多仔细看看?”
杜贤春动作一顿:“你怎么知道这……”
许宁:“我怎么知道,给你这人写信,还能写些什么别的?”
他头疼地揉了下眉心,又想起来另一件事:“哦对了,前厅里还有客人等着,想来见你的,我看你睡着,就先拦下了。”
杜贤春:“客人?这时候怎么还会有人上山?”
许宁:“是藏真寺的怀心大师,藏真寺素来不涉纷争,横云和妖族自然也都没有阻拦他们的理由。”
许宁:“不过话虽如此说,眼下战事当前,横云本没有理由放大师上山……只是我想着你小时候在寺中长大,想来和大师也是相识,就私下做主……”
杜贤春抿唇笑了下:“确实是旧识,我出去见一见怀心师……怀心大师。”
见他掀开被子想起来,许宁又按住他:“我唤大师进来,你们在这里说便可。”
杜贤春犹豫一瞬,最终还是没有再逞强,只撑着坐直了些。
许宁推门走出去,过不多久门再打开,进来的人就换成了怀心。
自从十多年前怀真坐化后,他的师弟怀心就接了他的位子,成了藏真寺下一任的住持。
藏真寺与贤春山相距不远,杜贤春待在贤春山那几年,还时常回寺里小住几日,等到他十二岁拜入横云,隔一阵才能回山上待几天,也就不曾再回去过寺里了。
七年不见,怀心的模样与记忆中依旧相差不大。
他似乎并没有将此回上山当作是一次正式的拜会,只穿着寺里平常的僧衣,持着佛珠的手上还坐着一只异瞳的白猫,肩上则停着一只雀鸟。
外边的风雨从门缝里灌进来一点,室内一盏灯火昏黄摇晃,仿佛还是十多年前藏真寺僧舍里的灯火。
杜贤春一时有些失神,怀心一打眼看到他,也是有片刻的怔愣。
怀心目光微动,张了张口又闭上,最后只是轻声唤了句:“小施主。”
杜贤春也跟着回过神来,朝他点头一礼:“……怀心大师。”
怀心看着他苍白的面色,轻叹着打了句佛偈,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他身上携着的两只小妖就争先恐后地化了人形,一眨眼便扑到了榻前。
“……真真。”
白猫双手握着杜贤春的手:“跟我们回去吧。”
杜贤春乍一听到这称呼,莫名地眼眶一酸,但还是没有回应这句话。
鸟妖用掌心贴了贴他覆着一层薄汗的前额,轻声问:“疼吗……?”
杜贤春抿唇笑了下,摇了摇头:“这都快好了,不疼。”
鸟妖看着他的样子,心疼得忍不住眨眼掉了滴泪。
从前的妙真不说娇生惯养,但至少也是被大家一道爱护着长大的,谁料到这么些年不见,竟已经成了在横云乃至独当一面的师兄。
道门仰仗他的能力,妖族惧他却又敬他,贤春阁下上阵少有败局,这让他们不想在战场上看到他,贤春阁下不杀降俘,这又让他们渴盼在战场上看到他。
横云首徒的名声传遍天下十三州,却少有人知道他在背后受了多少伤。
杜贤春明白了他们的来意,又转头看向一旁的怀心。
怀心捻着佛珠叹了一声,在他的目光里轻轻点了点头。
杜贤春垂下眼睫,在衣袖里捻了捻串在自己手腕上的那颗菩提子,缓慢但坚定地拂开了猫妖握着他的手。
“两族……大灾当前,如若连我都避世不出,这天下人又该如何?”
怀心与他对视片刻,开口道:“老衲为小施主算过一卦,如若不走,必有灾劫。”
“……和我们回去藏真寺吧,藏真寺不入两族纷争,或许能护得住你。”
杜贤春缓缓眨了下眼:“是这天下的灾劫,还是我一人的灾劫?”
怀心没有立刻回答,但杜贤春已经从他的沉默的目光中得到了答案。
他像是放下心似的呼出一口气,弯着眼睛笑了下,轻声道:“我知道了。”
怀心看着他的神情,便明白了他的心意。
“周朝元年天梯崩毁,自从那一刻起,妖族与道门都注定要有一场大灾。”
“藏真寺势单力薄,只能尽力护住九州寻常百姓,实在无力参与进两族纷争,但是无论是老衲,还是藏真寺的诸位僧人,还是这些年寺中收留的小妖,都也还是希望能……”
他一句话未说完便又顿住,轻叹一声道:“也罢,既然小施主心意已决,老衲便先行告辞了。”
两个小妖看他不再坚持,一时也有些心急,围在榻前又继续劝了几句,见杜贤春依旧没有改换决定的意思,念及横云究竟不是他们应当久留的地方,也只能起身跟着怀心离开。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露出横云山夜里雨幕下的山色。
秋雨被风斜斜吹进屋内,怀心才刚一步踏出门外,就听到杜贤春忽然开口唤了一句:“师叔——”
他以为杜贤春回心转意,然而才刚转回身来,便听他道:“出家人问卦卜算,有违戒律。”
杜贤春正对上他的目光,眼里浅浅的亮银倒映出烛火的一点辉光:“况且以我的命格,卜我的命必然有损自身。”
“……我身入战局的那一天开始,就没有想过能够全身而退。”
怀心安抚地顺了顺怀里白猫的毛,也不再多劝他。
“之前师兄曾和我说,你身上虽同时有着道门的化物骨和佛门的金相骨,却不适合修佛。”
“但如今看来,即使是已经坐化的圣贤,或许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
他郑重地低头行了个佛礼,话音裹在满山的风雨声中,含着一股柔和的笑意和叹息。
“真真,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