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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点红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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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地大旱——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杜贤春听闻消息赶来正殿,他急匆匆从演武场过来,推门进来的时候才反应过来手里还握着笑春风,赶忙将剑收回了识海中。
这时节正值深冬,山上簌簌地飘着大雪,殿内用小炉热着一壶茶,铺面而来一股融融的暖意。
杜贤春呼出半口气,转身关上了门。
殿中只有明铮和许宁两人,后者正拿了封文书在看,上面写的显然不是什么好事,他一面看一面头疼地揉着眉心。
许宁抬头看到杜贤春推门进来,愣了下道:“贤春?……谁叫你来这的?”
明铮坐在他下首,垂眼抿了口手里的茶:“自然是我。”
许宁蹙了下眉:“师兄,你——”
明铮却只摆了摆手,看上去全然不似他那般忧心忡忡。
杜贤春一时没有明白状况:“师伯、师父,这究竟……”
“先别着急。”明铮放下茶盏站起身,按着他的肩头在自己的位置坐下。
他拂去杜贤春发顶上落的雪,顺手在他后脑揉了揉,俯身替他倒了杯茶。
“是新传来的消息,旱灾已有些时日,只是最近道门忙于和妖族间的战事,消息实在不算灵通,所以这时候才得知。”
自从周朝元年传出天梯崩毁的消息,道门与妖族的关系便一年差过一年,就这么紧绷地过了十几年,终于在去岁正式地宣战了。
道门与妖族分属两族,但内里又有各门各派,没有个统一的领头,因而打也打得不是那么统一,所谓“宣战”也并无檄文公告,连具体是哪一方先动的手都说不清楚,但双方又都不愿吃亏,索性也就这么接着打了下去。
“蜀地本就常有旱灾,这回却似乎格外严重些。”
明铮缓声道:“朝廷赈灾也一直不起什么效用,这才在前些日子求告到横云。”
杜贤春稍稍冷静下来,道:“眼下战局稍缓,确实可以派遣弟子去看看,只是这人选……”
许宁也跟着轻叹一声,一时拿不定主意。
明铮却依旧从容,倚在桌前听这师徒两人将可能合适的人选一一列了一遍,看到杜贤春面前的茶冷了都还一口没动,又帮他换了盏新的。
许宁确有才德,但却实在不怎么是当掌门的材料,遇事思前想后顾虑太多,反倒拿不出主意。
然而战局瞬息万变,时时要有决策,他拿不出主意,便就只能让别人帮他拿。
说起来他是横云的掌门,实际上的决策却多由明铮和杜贤春来做。
这在横云不是秘密,许宁也并不介意,实际上横云山上下,除了许奉颇有微词,其他人也大都是认同的。
明铮将新斟的茶水往前推了推,开口道:“贤春,你去吧。”
杜贤春话音一顿:“……我去?”
许宁闻言也蹙了下眉:“可是贤春——”
“蜀地是贤春的故乡,风土人情也更熟悉,这样再合适不过了。”
明铮在对面两人的目光里笑了下,安慰地拍了拍杜贤春的手背。
“你那引水的符印不是也刚好有了些头绪,这回正好去试试。”
杜贤春眨了眨眼,摇头道:“我只是有些担心……”
“你们二位与长老们自不需忧心,只是诸位师弟师妹素来由我统率阵型,我出门在外,如若这期间再有妖族进犯横云山,我只担心他们会失了方寸,伤到自己。”
明铮不以为意地垂眼抿了口茶:“这不也正好,让他们也多些磨炼自身的机会。”
杜贤春无奈地抿了下唇:“哎呀师伯,你就别生气了,我上次受伤只是因为不小心……”
明铮:“哦,那伤好了吗?”
杜贤春:“……嗯,好了,好了。”
明铮:“真的?”
杜贤春:“真、真的呀……师父你说是吧。”
许宁:“……嗯嗯,是。”
明铮轻“啧”了声,屈指在杜贤春额心弹了下:“不会说谎就别说了。”
杜贤春从善如流地低头:“贤春知错了。”
明铮摆了摆手:“行了行了,去我屋里拿些药再走。”
杜贤春点头应下,走出几步又想到什么,顿住脚步回过身。
“……不知师父师伯是否有听说过,近来总有些传言说……说天梯崩毁,是因为——”
“因为灵气稀薄?”
“我自然是听过,”明铮指尖点了点桌面,不紧不慢地开口,“天地间灵气有限,道门与妖族又寿数长久,长此以往希求灵力的愈发多,天地间的灵气自然难以为继。”
杜贤春:“所以……”
明铮抬眼看着他有些紧张的神色,忽然又笑了声:“所以就打起来了呀。”
杜贤春蹙了下眉,张口正想要说什么,就被明铮紧接着的下一句话拦了回去:“行了,快去吧,自己选几个人跟着你,路上小心。”
杜贤春又转头看了眼许宁,许宁与他对视一眼,莫名有些犹豫,但还是没有多说,只道:“……天冷,多带几件衣裳,仔细着凉。”
明铮也点了下头:“明年开春的衣物也记得带,省得到时候麻烦。”
杜贤春看到他们的神色,知道再多问也问不出什么,最终只垂眼应了声。
许宁看着他的背影步出正殿,逐渐消失在了远处的风雪中,才轻叹了一声,握着手里的文书几步走到明铮面前:“为什么要让贤春去?”
“当下情势,横云需要他——”
他将手里的文书一展:“你方才给我的战报,你自己没有看过吗?不日便恐有一场恶战,怎能在这种时候让贤春离开横云?”
明铮接过那文书,看也没看便随手阖上了:“横云山是需要他,但是他太累了。”
“横云山的大师兄,今年春天才刚十五岁,及冠的年纪都还不到,就成日里为横云上下操劳,让他回家乡去一趟,也当是散散心了。”
许宁话音一噎,沉默片刻才又开口:“……回去也好,战事终究危险,他又总爱护着别人,难免要受伤。”
“只是……”
“没有什么只是。”
明铮将手里的文书递还给他,仿佛丝毫也不为这上面的消息感到忧心:“他前几日为了护着你儿子受的伤还没好全呢。”
“贤春是道门这一代最好的弟子,万不能折在羽翼未丰的时候。”
许宁指尖一抖,忽然感到背后一阵寒颤,只觉得自己这位师兄的目光深沉沉不见底:“那……其他人呢?”
明铮挑了下眉:“天下只有一个贤春,其他人却多得是呀。”
许宁:“师兄,你……”
明铮却只笑了下,将他没有接稳的文书塞进了他怀里。
……
“嚓。”
红豆树上缀满了一簇簇的红果子,在满山的雨雾里轻柔地摇晃。
忽然从树上坠下一根枝子,正巧落在了路过的神君怀里。
淮序君挽着红艳艳的红豆枝子,想到什么似的脚步一顿,透过掩映的翠竹望进小院。
小院子并不很深,里边立着一座小屋,窗子推开半扇,能看见屋里坐着的人正背对着窗子,伏在案前写画着什么。
少年正是在抽条的年纪,身量长了,肩颈的线条却都还单薄着。
这样看过去看不见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他一头鸦羽般的黑发,柔顺地贴着后背和腰线垂下来。
贤春。
淮序君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这名字,又想起这小孩更小的时候还有个名字叫“真真”,倒是个更可爱、更合适他的名字。
他垂眼笑了下,看到怀里艳色的红豆果,忽然想起来之前似乎听谁说起过,真真眉心有一枚道印,是金红色的。
他目光在枝子上略一停顿,又抬眼看了看窗前少年的背影。
贤春山被他牵来的雨云笼在下面,初春的风吹拂而过,将细碎的雨带进屋内,在少年乌黑的发上结出薄薄的一层水露。
淮序君轻一拂袖,替他掩上了半开的窗子,又顺手点化了院里这诛灵智已开的红豆树。
“红豆谢君上点化。”
红豆树周身柔光一闪,化作个眉目明艳的女子,不太熟练地活动了下新化出的手脚,伏下身对着远去的背影叩头一拜。
她过了片刻才又抬起头,看到自己方才掷下的枝子被插在了面前的地上。
她咬着唇歪了下头,挽着枝子站起来,回过身时刚好从小院里传来“吱呀”一声,木屋的门从里推开,杜贤春听闻动静走出来,正与她对上了目光。
他先是一愣,又惊喜地几步跑过来:“红豆姐姐——你终于能化人形啦!”
他双手握了握红豆的小臂,一双往上挑的眼睛都笑得弯起来:“姐姐这是受了高人点化?”
“如此机缘实在难得,只不知是何门何派的……”
“什么门派呀高人呀。”
红豆挑眉笑了下,指尖在他眉心点了点:“——是你心心念念的君上呀。”
“……咳,姐姐——!”
杜贤春话音一顿,有点不自然地掩着嘴咳了两声,刚想要移开视线,却又忽然注意到什么。
“姐姐……你怎么脸红了?”
红豆:“唉,因为君上长得太美,虽然我对他这种类型没兴趣,但被美色吸引实在也是人之常情。”
杜贤春:“类型……什么类型?”
红豆故作高深地叹了一声:“君上呢,虽然在真真眼里是这也好那也好,但在我看来,他就不像是能长相厮守,安稳度日的良配。”
“就算以后真有了家室,在家里也定是那种‘夫为妻纲’、说一不二的。”
她在杜贤春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往山下一指:“总之你追去看一眼就知道了,君上应当还没走远呢。”
杜贤春抿唇捻了捻指腹,他手上还正拿着一张描画的队列阵型的传讯灵符,是他自己新创制的符文,能立时将写在纸上的消息传送到另一位持符者手上。
符纸在他手里被揉得有点皱,杜贤春缓缓呼出半口气:“可我现在没空呀。”
“横云那边动乱方才平定,不时还有些小规模的侵袭,不知什么时候就又要传书过来,我要立即将合适用的符印阵型再传回去,误了时机便不好了。”
说到战事,红豆也跟着敛了笑意。
“道门和妖族,就这么打下去,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杜贤春目光一闪,最终只摇了摇头:“姐姐……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帮着横云杀伤妖族,道门与妖族于我皆有大恩,可我身在横云,又不能束手不理。”
“此回来蜀地镇灾,倒确实让我从这两难中解脱了一阵。”
他垂眼看着手中的符纸:“……但我终究不能一直逃避,这么不理纷争的两个月,我已经自私得够久了。”
“如今蜀地旱灾已解,也该到了我回去的时候了。只有我亲上前线,才能保证他们不杀降俘。”
“而且现在,我已经想明白了。”
红豆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想明白什么?”
杜贤春在她手心里蹭了两下,微微笑着抬起头。
一双浅银的眼睛浸在细碎的雨雾里,像是盈盈润润的一泓月光。
“法者,所以兴功惧暴也;律者,所以定分止争也。道门与妖族无法无律,祸乱也就迟迟不得止歇。”
“我要站得比现在更高——两族无法无律,终会有像我一样的人来定这道门四州的律法。天道赠我一副化物骨,如若连我都逃避,身处这乱世中的寻常人又该如何自处?”
红豆无奈地笑叹了一声:“真真,你才十五岁。”
杜贤春也跟着笑:“再过两日便十六了。姐姐,放在寻常人家,也已经该是成家立业的年纪了。”
红豆摇了摇头:“你已经做了很多了。”
她回忆道:“之前你不是说过,当时从横云出发后不久,就遇到了妖族的埋伏,当时还疑惑为何对方为何撤得如此之快。”
“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有下死手吗?”
杜贤春抿唇摇了摇头。
红豆笑着看进他的眼睛,缓声道:“因为他们都认识你,不想叫贤春阁下为难。”
杜贤春动作一顿,过了片刻才又开口:“姐姐,你……”
红豆哼笑一声:“我怎么知道?”
“我好歹也是妖族,虽然足不出户,内部的消息也还是比你灵通些。”
“好了好了,别想那么多了。”
她指尖戳了下杜贤春的额心:“真不去看看你家君上了?”
“君上……”
杜贤春抬手捂住额头揉了揉,有点难过地垂眼道:“算了,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红豆向来了解他的性子,知道他定是不会再追上去了,看天上的雨还不见停,索性拉着他往屋内走。
“唉,不过话说回来,你们一群人起早贪黑忙活两三个月,君上只不过随手牵了片雨云,便就赢得这天下人的称颂和爱戴,也实在是便宜他了。”
她用手指顺了顺杜贤春的头发:“若没有你辛苦布下的符阵,哪有这样轻易就能解决的好事。”
杜贤春回头看她一眼:“姐姐……!”
红豆“啧”了一声:“我是替你打抱不平,你倒反而向着他了。”
“哎呀真真,你只是仰慕他,又不是嫁给他了,就这么胳膊肘往外拐!”
杜贤春故意不理她的调侃,轻声道:“那引水阵终究不够完善,若无君上出手相助,蜀地百姓不知还要受多久的苦楚。”
“若再耽搁了今年的春耕,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再多的称颂爱戴,君上也都是配得上的。”
他跟着红豆推门走进木屋,又回头望了一眼外面。
春雨霏霏,将一年好景重又带回了这片土地,院子里的草芽已经冒出尖,桃树也会在不久的将来开出又一春的花。
他伸手探进这场淮序君带来的雨,过了片刻才又把门关上。
“……算了。”
他又对自己轻声重复一遍:“以后还会有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