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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如意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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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小叔叔,你说我该怎么办呐——”
“什么小叔叔,没大没小,即使你是狐族的皇帝陛下,我也是你祖爷爷那一辈的。”
“可你也就比我年长个几岁,尾巴还比我少一半呢。”
白九抱着自己的狐尾点了一遍,还是半点提不起兴致地长叹一声:“……真真不也还叫我‘叔叔’呢。”
他抬眼看了看桌上好几堆奏禀事务的文书,垂头丧气地趴在了自己手臂上,身后九条白绒绒的尾巴也都跟着耷拉下来。
狐族的皇室一脉是纯正的白狐,原身雪白得不掺一丝杂毛,化作人身时头发也都是亮盈盈的一泓银白。
白发太漂亮又太显眼,别人遮掩身份只需戴张面|具,他却还要特地将白发幻化成最常见的黑色。
但此时显然不用遮掩,一头白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被他自己胡乱揉搓得毛毛糙糙。
“就算你这么小小年纪就修出了九尾,也不能这么没大……算了,随你了。”
红狐狸转头看了他两眼,见他看着实在可怜,索性也就不和他计较这称呼的小事了。
“你也别想那么多了,一梦除了犟着性子不肯告诉我们那男人的身份,许也是因为生了真真后这些年身子一直不好,怕回来了叫我们担心。”
他安慰地拍了拍白九的肩:“说不定等过两年她身子好了,自然也就肯回来了。”
“我怎么能不多想?”
白九咬牙愤愤一拍桌子:“那可是我辛辛苦苦怀胎生下来的孩子!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叫我如何不去想?”
桌板“咔”地裂开一条缝,白九扫了眼上边堆着的文书,最终还是放过了无辜受难的桌子,捂着眼轻叹了一声。
“……不过怀胎也确实是辛苦,瞧她这些年瘦了那么多。”
“就为了一个臭男人!我——”
“好了好了别气了,别说她了,你当初不也是这样。”
红狐狸意有所指地扫了眼他的小腹:“我们问了你许多年,一梦的另一位父亲究竟是谁,你不也到今天都不肯说。”
白九轻哼了声,向后往椅背上一仰:“往事如烟,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红狐狸:“往事如烟,那你还问她这些往事做什么?”
白九话音一噎:“我那、那能一样吗?”
“你少来替她和我说嘴,我当初就是心太软,才放她跑出去追那臭男人,这回我决计半步也不退!”
他恨恨捻了捻指腹:“更何况,我已经猜到那臭男人究竟是谁了。”
红狐狸:“是谁?”
白九:“依我看来,定就是她在横云时的那个小师弟,八九不离十。”
红狐狸蹙眉想了想:“许宁?”
白九:“不错,就是他。”
红狐狸:“还‘八九不离十’,我看你这也是无端的推测吧。”
白九:“什么叫无端的推测?……当初姓江的飞升后,一梦忙着山里上下事务,数月都没有踏出过横云山,照着时间来算,必就是横云的人。”
桌子“咔嚓”一声被他拧下半个角,白九面无表情地凝视了片刻手里的桌角,合指将它缓缓捏碎成了粉末。
“这么些年里,就只有他许宁来往贤春山来往得最勤,隔三差五来跑一趟……若非是心有负愧,他老来探望个什么?”
红狐狸还有些犹豫:“这……”
白九:“再者说来,一梦退位之后,横云掌门之位本该往下传给二弟子明铮,缘何越过他传给了最小的小师弟许宁?”
他咬牙甩了甩手上的粉末:“我看就是这小子有意勾引。”
红狐狸:“……或许吧。”
白九指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又忍不住叹了一声。
“……只希望真真将来别像我们这样。”
红狐狸:“咳,说到这个,最近怎么不偷偷跑去贤春山看真真了?”
白九随手一指桌上的文书:“还不是那结界的事情,本来就不好不坏的有几十年了,近来越发地不稳固,加上道门那边也不安生,天天不是这儿有事就是那儿有事,实在抽不出空闲呐。”
“而且算算这时日,真真也该来送回信了,还是安心等着吧。”
“——说到结界,和君上谈得怎么样了?”
结界不稳固自然便要修补,然而这结界关乎狐族上下的安危,兹事体大,不是随便找个人就能补得成的。
淮序君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人选,然而这位的性情也着实不是常人所能驾驭的。
红狐狸闻言眼角一跳,说起来就觉得头疼:“君上说可以帮着修补结界,还说那防外敌的符阵也布得不怎么样,索性也帮我们一道去修补了……今早上就去补桃花林那边的阵了。”
白九手上动作一顿:“今早?昨天不是还说最近忙着呢吗?”
红狐狸:“哦,昨天他正忙着琢磨酿酒的方子,想是刚巧琢磨好了,索性闲来无事,今早就顺便帮着去修补了。”
白九:“……”
白九:“君上这性子倒还真是一如既往。”
他无奈地按了下眉心:“那也没办法,天下能短时间内修补好这结界的,想来也就独他一人了。”
“这倒也是,”红狐狸靠在桌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身形一僵,“等等,我突然想起……”
白九:“想起什么?”
“大事不好——”
……
“唰——!”
桃花瓣如针雨般飞射而来,杜贤春将手中的信塞进怀里,随手折了桃花枝横在面前一挡。
灵力汇作锋刃,将袭到身前的花瓣从中劈开。
这是防御外敌所用的符阵。
一旦触及到狐族以外的气息,就会自行触发的防御符阵。
杜贤春随手掐了个灵符挡在身前,疑惑地蹙了下眉。
这符阵素来就有,并非新设,但他之前来送信的时候,它已然老旧破损得几乎不起效用,这回却不知为何忽然变得这般强力。
桃花瓣在半空中盘桓不散,密密匝匝地压下,将天色都遮盖得昏沉下来。
“……真真?”
“……真,是你吗……?快回去,不……”
风声夹杂着锐器破空声,四下嘈杂一片,忽然从不远处模糊传来一道声音。
杜贤春猛地回过头,双手将身前的符印撑开些许,逆着空中飞射的花瓣循声迈出几步,果然见到了熟悉的身影。
常南星在这境况下见到他,不由感觉有些尴尬,抿唇不太自然地朝他笑了笑。
他身侧立着一名持着剑的女子,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俏丽又明朗,长发乌黑柔顺,随意地披散在身后,只在左侧分出一缕,在身前编作了一小股麻花辫。
世上生得好的女子不少见,最引人侧目的是她一身气度。
明明这符阵只攻击她不攻击常南星,她却是两人中更为从容的那一个,似乎全没有因为眼下的窘境而感到羞恼。
这实在是一副很容易推断出前因后果的局面。
热恋中的爱侣相约在桃花林中会面,桃林在狐族结界边沿,设有防御外族入侵的符阵,然而符阵年久失修,许多年都不曾真正起过效用了,本来并不是需要忧心的事情。
却没想到这符阵今日竟忽而灵敏起来,甚至强力远胜从前,两人被困其中,虽说不至于毫无招架之力,一时却也难以脱身。
杜贤春心领神会,但什么都没有多说,只轻轻歪了下头,唤道:“——百草姐姐?”
常百草双眼一亮应了声,左手并指一抹剑锋,灵力和剑气在锋刃上抹出莹莹一段亮光,长剑悬浮半空,阻住了四周席卷而来的桃花瓣。
她腾出手来,俯身将仰头看着自己的杜贤春抱了起来。
“哎呀,这也是你们狐族的小孩吗?”
她凑近看了看那浅银流转的一双眼睛,忍不住轻轻捏了两下他的脸颊:“长得这么可爱,乖宝宝。”
杜贤春毕竟是初次见到她,本来还对她的动作略有些推拒,听到这句话后却又愣了下,抿唇环住了她的脖颈,默默在她颈窝里蹭了蹭。
常百草被他这举动乖巧得心都化了,一时间几乎全然忘了三人眼下的处境。
常南星无奈地揉了下眉心,用力闭了闭眼:“……眼下这可怎么是好……似乎就只能等着其他人发现来救我们出去,也不知道要被他们借这事嘲笑多久……”
“不需要呀,”杜贤春从常百草颈窝里抬起头,“我能带着你们出去。”
常百草蹙了下眉,只当他是在宽慰自己:“此处危险,你还只是个孩子,不必逞强的,我们还是……”
杜贤春却只看着她摇了摇头:“没有逞强——”
他神情认真得叫人不忍心拒绝:“这阵新经人修补过,短时间内想要彻底破开确实十分麻烦,但若只是要脱身出去,却也并不很困难。”
常百草闻言一愣,转头与常南星对视一眼,见后者虽然也不完全放心,但最终也只轻轻点了下头。
她犹豫着眨了眨眼,俯身将怀里的小孩放回了地上。
杜贤春宽慰似的仰头朝她笑了下,一双浅色的眼瞳里银华璨璨流转,如同剔透的一对宝珠。
他闭眼定了定神,不出片刻又忽而睁眼,双手在身前抻开一道符印——
符印流光闪烁,见风而长,将三人一同笼盖在其中。
四下桃花瓣飞射如箭雨,却在触及到这张符印时势头一转,飘飘悠悠地落回到地面上。
即使有了符印在前相护,若要想从阵中脱身,步法也大有讲究,须要沿着大阵灵脉,避死门入生门,落脚分毫不能错漏。
杜贤春走在最前,常百草和常南星沿着他的步子一步步跟在他身后,就这么一步一停,用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才终于踏出符阵的边沿。
“倒真是聪明呢。”
淮序君立在远处一株桃树下,看着三人步出自己不久前新修补好的符阵,想到什么似的轻笑了声,缓缓念道:“真真。”
白九和红狐狸匆匆赶到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这一片桃花林风景秀美,又恰好生长在狐族结界边沿,加上此处的御敌符阵年久失修,堪称与外族密会的不二之选。
他们之前忙得忘了这一层,想起来后半分也不敢耽搁就急匆匆赶来,只恐怕不慎伤及无辜。
只没想到被殃及的刚巧是亲王殿下的随侍常南星,也没想到又刚巧碰上了跑来狐族送信的杜贤春。
杜贤春年少早慧,于符印一道上已然能称得上是颇有造诣,这一遭但凡是换个别的人来,恐怕都不知要跟着在阵中困上多久。
阴差阳错,倒算是因祸得福,虽说叫人狠狠揪心了一把,但到底无人受伤。
白九胸中一股气先是提上来再又松出去,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低头唤了声“君上”。
淮序君随意抬了下手,示意他不必多礼:“这位就是陛下疼得如珠如宝的小孙儿?”
听到他说起杜贤春,白九就按捺不住笑意,一时连同他拘礼都忘了:“是呀……真真是这天下最好的孩子了。”
“君上若是得空,不若叫他过来见一见?”
他犹豫了下,还是试探性地轻声道:“……这孩子很是喜欢您的。”
“喜欢?”
淮序君从手里的动作上抬起头,问:“喜欢本座什么?”
白九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不由愣了下:“这个……”
“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的喜欢,不过镜花水月罢了,和喜欢一幅画、喜欢一座像没有什么不同。”
淮序君屈指点了点自己眼尾的两颗小痣,道:“本座没有这多余的兴致。”
“可是君上……”
白九抿了下唇,还待要再多说些什么,却被身旁的红狐狸拉了下手臂,示意他不要再多说。
“如意锁,”红狐狸有意转个话头,视线在淮序君手里的物什上一顿,“……咳,君上近日……喜结良缘了?”
那是白玉雕成的一块如意锁,玉料莹润通透,雕工流畅宛然,一看就是送予新生的小儿祈愿平安的样式。
淮序君将手里的刻刀在指间一转,道:“只是看这玉料合适,雕来打发时间罢了。”
他将那如意锁拎着晃了晃,笑道:“不过话说回来,你那随侍不是新近结了良缘么,不若送了他罢。”
红狐狸被他笑得背脊一僵,不太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岂敢无缘无故受君上的恩赏,君上助我狐族修补结界,本该我们来答谢您,怎能再多受恩赏,不敢不敢。”
淮序君抬眼看了他一眼,无趣地将如意锁收回掌心里:“有没有缘故不是最紧要,遂本座的心意才是呢。”
“不过也罢,既然你们不肯要,那边留待有缘人吧。”
白九:“……那个,君上,其实也可以送给……”
淮序君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却只摇了摇头:“适才不都说了,要留待有缘人。”
白九:“什么叫作‘有缘人’?”
淮序君:“端看本座的兴趣。”
白九:“……”
红狐狸:“……”
那一年的淮序君还只是淮序君,没有一个凡人的名姓,也没有一个凡人的爱恨嗔痴。
他打一降世就受尽了父母神的恩泽,享遍了天道的偏宠,世人汲汲营营追求一生的珍宝,从来都是他唾手可得的玩物。
他没有什么十分厌恶的,也没有什么十分珍爱的,因为天下万物于他而言都只标着相同的价款,没有哪一样格外低贱,也没有哪一件格外珍贵。
不熟识他的人看他作一尊无悲无喜的神像,只愿跪伏在他脚边求他的恩德,自然没有意愿去想一想他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熟识他的人晓得一点他的性子,知道他做什么都仅凭自己的欢喜,大多也都觉得他不可深交。
那一年,所有人都不曾预料到命运将会走向何方。
大阵外的桃花林上空晴空万里,春月的日色和风都和暖。
桃花吹落如雨,点点的淡粉飘落在两双浅银色的眼瞳中。
杜贤春如有所感地回过头,恍惚间仿佛在桃林间看到一个人的身影。
然而下一瞬又是一阵风吹拂而过,花瓣纷纷飘散,遮挡住了他的视线。
待到花雨停歇时,那人的身影早已消散去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