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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7、一年将尽 ...

  •   那人见他摒退无关人等,身边只留了个心腹,方才松了口气。

      近得榻前,他一边拿衣袖拭着头上的冷汗,一边邀功似的谄媚笑道:“劳大人久等。广陵殿君的人盯得太紧,防范甚严。奴几经周折,才得了机会找到原本,临摹出一份。托大人的福,奴幸不辱命。”

      他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个绢布包,颤着手打开来,里面却不过薄薄一张纸。

      大司乐拈起来只看了一眼就怔愣住。虽说早有预料,但真正亲见自己的猜测得以验证,心里依然难免瞬间掀起惊涛骇浪。

      待他平复了心绪回过神,瞬间觉得双腿都舒畅起来,美得雌雄莫辨的面容上浮起一抹妖娆笑意,温温柔柔地赞赏道:“做得好。”

      随口吩咐:“赏赐翻倍,另将本宫妆台上,螺钿漆盒里那枚翠绿玉佩一并赐下罢。”

      心腹自然知道所谓“玉佩”,实则是与昭明帝御案上,那架六合同风笔挂出自同一块料,真正的琉璃种绿翡翠,堪称珍品。

      这种物件哪里是一介奴才配触碰的。但主子有令,他也只能不动声色地应了。

      那人须臾告退,寝殿中一时静极。奸佞美人头也不抬,一双桃花美目直勾勾盯在画像上,开口问他:“你是不是想问,本宫为什么要额外赏他那么贵重之物?”

      心腹躬身笑道:“大人自有主张。”

      “实实在在的好处砸下去,底下的人才会安安心心替你办事。但可惜,真正的好东西,都是要拿命去换的。”

      大司乐声嗓越发柔软轻缓:“这玉佩整个帝宫里只有一块。你猜,广陵殿君知不知道它原本该在本宫这里?”

      作为行宫之围时跟帝王同生共死之人,他也曾在重伤昏沉之际,见过那双璀璨如寒星的杏眼,和两道斜飞入鬓、仿佛每一根毫尖上都充斥着森森杀意的锋利剑眉。

      时至今日,已经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证明那人的真正身份,但,只要谢重珩也有这么一双眉眼就足够了。纵然还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却并非大司乐要考虑的。

      他所在意者,仅只是能攀扯上这位谢氏嫡系子弟。

      外人其实很难想象,如昭明帝这样热衷于掌控权势的暴虐无道之君,在后宫男|宠之事上,竟会极其难得地,保持着一种随缘的态度。

      他从不刻意追寻,颇有点从心所欲、感触至上的意思。甚至早前有揣摩他的喜好,自作主张往他面前送人的,都被他重处,以为警告。后来再无人敢妄揣圣意。

      但若是果然被他无意中遇上了,心生触动,却又是另一个极端:志在必得。

      广陵殿君和谢煜若是知晓昭明帝故态复萌,盯上了这个武定君府唯一的后辈,不啻于在本就暗潮澎湃的局势上再添一阵飓风,加剧推进到你死我活的态势。

      至于什么时候、如何将人弄进宫,以及怎么跟谢氏交锋,那却不是大司乐该过问的事。

      世事之玄奇诡谲,令人难以揣度预料。编故事说书还讲究个合情合理自圆其说,现实有时比话本更妄诞。

      若那人当真就是这位,后来的日日夜夜,不知他想起当初舍命救下这么个……荒银残暴、不择手段的帝王,想起从前朝堂上仅次于几位掌执之下的谢副令,后来废尽修为困锁深宫、只能被迫承|欢于床榻之间的广陵殿君,有没有后悔过?

      大司乐将谢重珩重回永安后的画像挑出来,跟凤不归的并排摆在矮几上。

      一个是昭明帝势在必得之人,另一个却生得柔弱精致,碧色狐狸眼魅惑无双,堪称绝色,正好戳在帝王的偏好上。

      他当年对贤亲王起了心思,人伦纲常都可以罔顾,无惧当时朝臣讥刺、史书口诛笔伐、身后万世骂名。对行宫那人一眼惊艳,被那副黑豹般野性难驯的模样激起了征服欲,他更是不惜为此大动干戈,翻遍了东部三境犹嫌不足,至今不曾稍稍放弃。

      届时寻得机会将这两人推到御前,不知又将掀起什么样的风浪?

      奸佞美人真心微笑着,最后将指间的一页薄纸压在上面。但见尚且带着稚气的少年面容上,剑眉浓黑,杏眼如星,说不出的英气勃发。

      然而这点小事,就连宫中的谢重珣都暂且一无所觉,更不要说外间的师徒二人。

      时至年末,按大昭规制,岁暮之节前四日开始至新元第六日结束,朝堂连同底下各级部衙全体休沐。谢氏府中仿佛时时处处都有人穿梭来往,不便构画传送阵,凤曦这段更加无所事事。那天跟谢煜分开后,他几乎成日只在书房里盯着那幅舆图发呆。

      素衣雪发的妖孽蛇一般散漫地迤逦斜卧在软榻上,久未动弹,不免略有点困意。

      他半眯着狐狸眼,想着再过些时间,估摸着差不多春日那阵,谢重珩也该回来了。即使他们眼下的关系还不冷不热地吊着,他仍是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主宰心里安宁,底下的日子就轻松。

      幽影们都是第一次感受真正属于凡人的节日氛围,不免兴致高昂。众人虽不敢弄出多少声响,但个个难掩喜色。待武定君府的侍者将绢花彩箔花灯等物事送来,幽影们一早就仿着府中的模样,将半山院装点一新,各个门上都贴了春联。

      甚而有人不知从哪弄到厚厚一本推演道初级典籍,也学着算命卜卦。大伙像模像样地照着对比,推测来年运势,也不管往生域跟大昭连时间流逝都全然不同,所谓生辰八字根本没有参考价值。一派人间烟火气息。

      凤曦也懒得败他们的兴,只是有点遗憾谢重珩不在,不然他也许一时兴起,也会参与一二。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①。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这一句,只觉眼下倒是十分之贴切。

      正在这时,有幽影进来禀报说,澜沧院那边送了请柬过来,武定君邀他赴岁暮之节的家宴。大概是顾着他的感受,只约了晚宴,而非午宴。

      永安六族的岁暮午宴都是喜欢清静之人的噩梦。

      整个谢氏府的嫡系子弟连带亲眷不下数百,另有部分没轮着返家的旁系小辈,因此多是中午阖族相聚,一场十分壮观的合家宴。热闹是真热闹,兴盛是真兴盛。但若是一介外人参与其中,可能不自在也是真不自在。

      晚间才是亲缘近的各府各支脉的内部家宴。武定君府这边,想来也不过寥寥三两人,相对要闲适得多。

      凤曦这会正懒洋洋地不想动,连“应不应”这种问题也不想费脑子去思考,自然更不想即刻就起来回帖。但一抬眼,却见人还没走,似乎欲言又止。

      外面众人逗乐闲扯的嘤嗡声都不知什么时候消停了。他一时也没多想,笑容未散唇角弯弯,拖腔懒调地道:“有事就说。”

      明知很可能会触怒主宰,不死也得脱层皮,这个节日大约自己是过不好了,幽影却不敢隐瞒。

      他眼一闭心一横,战战兢兢道:“属,属下方才回来的路上,听见谢夫人,跟她的侍者说什么,春日宴,贵女,画像……还有,谢公子……”

      凤曦没说话。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激得他呼吸都停滞了须臾。原本有些混沌的脑子像掉进了冰水中,一个激灵,霎时清醒了。

      他早知道会有这一天。若非万藏爆发叛乱、谢重珩出征到现在,早该提前到之前的赏月宴、金秋桂宴的。只是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他竟存了一丝侥幸,以为可以借着种种纷乱将此事拖上一拖,最好拖到传送阵构画好,谢氏嫡系安全之后。

      希望有多浓烈,绝望就有多深重。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即使外间战事怎样如火如荼,局势怎样岌岌可危,只要凤北宸还在永安,世家贵胄们都不必太过担心此处的安危,自然不受太大影响,有足够的底气进行从容自己的安排。开春之后各府之间的诸类雅集宴游,是无论如何也难以避过。

      这些话,焉知不是顾晚云有意让幽影听见,传达给他的?

      纵然凤曦理智上知晓维持纯粹的关系才是上策,纵然他算不得真正的生灵,但如今也终归不免困囿于各种情感。

      自从谢重珩醒来,诸多矛盾在他心里撕扯纠结至今,寻不到出路。现在人家的至亲尊长在此,要替他操办终身大事,自己不过是个半路杀出的所谓师尊,连置喙的余地都没有。诸如愤怒、痛苦之类的情绪,更是没有资格。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错了。

      无论是凤烨和他的万世之局、活傀邪术也好,还是后来往生域的谢七、无尽山巅的暴行也好,抑或是再后来厉幽利用他的心魔,刻意为他们造就的幻象也好,一步错,步步错。他的心动和舍命强求更是错上加错。

      就算再难受、再舍不得、再放不下,也是源于他自己的罪孽,只好自己吞下去。

      明明是个没有心的妖邪,胸腔里仍是绵绵密密地痛起来。算不得多么剧烈,却有如潮水般滔滔不绝,无所疏漏,仿佛那里真有一颗活生生的、千疮百孔的人心。

      凤曦一动不动地凝固许久,居然没有发作,只是起来写了张回帖,婉拒了武定君府的邀约,然后重新阖上眼,收拢心绪。

      没有特定的人在身边,时间的流逝于他这样近似于永生的存在而言,其实没有太大意义。清醒和沉睡之间,辗转不知几多时日。他不关心外面如何,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直到某天踏出房间,看见焰火绽放此起彼伏,他顺嘴问了一句,才发现今日竟然已经是岁暮,嘉平七十九年的最后一天。

      半妖默了一默。想起进入往生域的第十年,蚀骨期结束前的岁暮,无星无月的夜晚,他和谢重珩在屋顶上阴风鬼气中对饮的一幕,他胸腔里有什么蓦地一动。

      若是在别处,凤曦想去哪里,要么御风乘云,要么直接撕裂空间。即使是往常要抽离神识回往生域,也会预先布下牢固的结界护住躯壳,以防万一。

      但因着天绝道中枢就在永安,他自入城后就敛尽了气息,轻易不动用妖力,以免被那东西察觉。何况帝宫中还有那神秘的大国师。

      此番想去见谢重珩,只能借助之前留在他身上的那滴血。但身体在此却没有任何防备,堪称冒险。

      凤曦只考虑了一瞬间,就有了决定,吩咐幽影:“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我闭关了。我回来之前,谁也不得离开院子。”然后转身回了书房。

      战时的军营并无节日之说。何况灵尘谢氏物资也十分紧缺,又是在遭遇大灾的万藏境。大片区域在持续干旱了长达一年有余、一颗雨水都没降过之后,进入凛冬时节,却突降暴雪,千里冰封,一派肃杀之象,更没什么好庆贺的。

      谢重珩本已就寝,不知怎的却感到胸膛一片火热,倏忽有什么挣脱出来,军帐中已朦胧多了一个人。

      几乎是在同时,他翻身掠起。碎空刀铁灰色的刀光闪动间,却突兀地瞥见那道半透明的素白身影。

      他本能地又惊又喜,脱口道:“师尊?!你怎么来了?”

      一句话毕,他才想起走之前两人的不快,神色明显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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