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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客栈 ...

  •   武定君掌权已久,深沉稳重,若无把握,绝不会以这种态度试探他。

      他一时头脑都有些发懵,但那些事他不能告诉任何人,哪怕是他伯父。毕竟时光回溯、重生、往生域这些对于凡人而言,都太过玄幻。

      更何况,任何一句话传出这道房门,一条“痴傻妄言毁谤帝王”的罪名就足以让他即刻被族人处死,以免给家族招祸。

      死寂般的沉默中,谢煜徐徐行到他身前,似乎有片刻的恍惚:“出去走走也好。你父母英年殉国,只留你这么一个孩子,从前我对你确然太过严苛了,也许你并不想要那些虚名和地位。”

      他声嗓压得极低:“我给你三十年时间离开谢氏,但这期间,你同家族再无任何关联。三十年后你若还想回来,再来永安寻我。若是不愿,”微微一顿,和缓道,“也随你。但你我叔侄,今生也就缘尽了。”

      “恩诏已经赐下,新的身份也早已秘密替你备好。明日你就随奔丧回灵尘境的飞船离开。此后天下之大,除了往生域和尾鬼国,随处都可去得。但无论何时何地,你都不能忘了,谢氏祖训,国重于家,你是谢氏子弟,更是大昭之人。”

      早已。永安是昭明帝绝对掌控下的地界,即使以谢煜一人之下的权势,要避开帝王的耳目,凭空捏造出一个真实无比、且绝不让任何人怀疑的身份,也绝非易事。

      谢重珩眼眶酸涩发热,说不出话来,也就没注意到自己越发昏沉,身体都仿佛有些缥缈。

      那么,他装傻的事出乎意料地顺利,其中的关窍已然不言而喻。伯父不仅暗中助他,甚至内疚地认为他想要离开是因自己严厉之故,不惜冒了欺君的风险,妥善替他作了安排,许给他三十年乃至往后余生的自由。

      大昭人的生命以二三百年计。谢煜如今虽已近百岁,三十年后仍当壮年。然而说着“三十年后”的人却不知,他在前世的族谱中已经活不到那个时候。此时尚且位列王朝真正的世家贵胄之一的整个谢氏上万族人,有一多半都活不到那个时候。

      今次一别,很可能就是永诀。少年心中锐痛,张了张口,忽然就很想将埋藏许久的秘密告诉伯父。但没等出声,武定君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微微一笑,一指竖在他唇上,是个噤声的手势。

      将那枚乌金手环套在他腕上,抱了抱他久病瘦弱的肩背,一贯端肃沉毅的男人终于生出点柔软的感触,含着点不易察觉的怜惜:“时间过得太快,转眼就跟伯父差不多高了。”

      那手环是个极其隐蔽而珍稀的大型储物空间,内中琳琅满目,都是替他准备的将来可能用上的物品。

      武定君的胸膛宽健可靠,手臂精实有力,是哪怕天塌下来也能替他撑起一方天地的坚毅。谢重珩几乎忍不住要落泪。毕竟来到这个时空之前,他也只活了十几年,这具身体也只是个不及弱冠的少年。

      躯壳和魂魄都是孤儿,没见过父母,谢七更从未感受过任何感情。然而装傻的四年,谢煜一家对他是真正上心,是他前世短暂生命中从未感受过的温情和暖意。

      但他们却根本想不到,这并不是原本的至亲,而是个无耻的窃据者,更想不到他一心要逃离的缘由。

      那时的谢重珩并没有想过,谢煜洞察人心,既然问了他想做什么,又为什么不让他说出答案?也没有想过,一个从未言明,一个却安排周密,是连诡异都不足以形容的默契。

      更没有想过,一旦被帝王察觉出任何问题,至少会牵连整个谢氏府数百子弟。谢煜身为一族掌执,见惯了身不由己牺牲献祭,又岂会单单为了侄子一人,就置所有族人于不顾?

      离别在即,归期不论,生死难定。少年泪眼朦胧,终于环住了男人的腰,哽咽着唤了声“伯父”。他想说点什么,却心痛到再也发不出声音。

      手臂圈住的是活生生的人,而非族谱中寥寥数语就写尽一生的枯燥文字。武定君府一家三口,他伯母是顾氏嫡系贵女,按规制不受谋逆之罪牵连,他兄长“卒于宫中”,也许是与昭明帝力争自|爆而死,唯有他伯父,死得惨烈。

      族谱记载:谢煜,字雁回,谢氏末任掌执,袭武定君之位……昭明帝嘉平八十七年八月中,以谋逆下狱,月末,于菜市坊炮烙而亡,年一百二十五岁。

      一念及此,谢重珩喉咙哽痛,悲恸难抑。

      突然间,身前一空。他霍然抬眼,却见谢煜已经拉开房门,似乎打算离去。借着房间里透出的微光,门外席卷而至的风雪中,隐约可见整个天地间都被一张乌沉沉的巨大面具所占据。

      象征大昭帝王无上权力的金丝沉玉木面具,却是阖棺落葬时所用。

      那面具闪着点点刀锋般森冷的细碎金芒,眼睛空洞如骷髅,在漆黑夜色中透着坟墓似的不祥气息,俯瞰着天下蝼蚁,紧闭成一条线的嘴唇弯出一抹诡异的笑,然后缓缓张开了几乎要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

      来不及出声阻止,谢重珩眼睁睁看着谢煜全身鲜血骤然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却毫无所觉,一步踏入其中。

      “伯父!”他蓦地翻身跃起,那一瞬间,隐隐从什么地方传来两声轻微的“笃笃”声,似乎有谁在附近敲门。但被他剧烈的喘息所掩盖,他没听见,只提着刀仓皇四顾,冷汗顺着面颊脖颈涔涔而下。

      光线昏沉的房间里,粗陶茶碗落地的碎裂声格外尖锐刺耳,唤回了他的神智——一场连环梦中梦,贯穿前世今生二十几年岁月,几乎让他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至此才终于真正醒了。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永安的傻子谢重珩也好,千年后的谢七也好,俱成过往,甚至谢这个姓氏都已经与他无关。如今他只是按照谢煜安排的身份,作为“平民宋时安”而存在。

      现在已是嘉平六十五年,离开永安、隐居五年做好准备后,他终于可以正式开始计划的第三步。

      此处既不是往生域,也不是永安谢氏府,而是大昭与那个幽冥鬼域相通的四个入口之一,南疆境最深处,荒郊野岭中唯一的客栈。

      按规制,每个入口处都有镇守本境的世家派人看守,所有进入往生域的人都需登记在册。这个客栈便是南疆境的据点。

      这里离入口仅有咫尺之遥,阴风呼号,鬼气森然,不知潜伏着什么样要命的威胁,运气不好的还会碰上幻境。凡人对上幻境极是危险,一不小心就会迷失其中,惑乱而死,成为鬼域的一部分。

      阴风鬼气从裂开的墙缝和破败的门窗中阵阵挤进来,鬼哭一般,昏惨惨的烛火在风中挣扎不止。谢重珩面无表情地盯着那点火光,心里本能地生出点野兽般的警惕。

      以他的警觉和修为,又身在这样处处危机的地方,根本不至于就这么睡过去了,更别说竟还不知死活地沉入了重重梦境。那么,他反常的沉睡,是阴风鬼气作怪,还是心里压抑的担忧太过深沉,还是——那个人有问题?

      想起下午所见之人,谢重珩疑虑更深。

      尚未进门,他就发现竟然还有另一个比他到得更早的住客。他并未瞧见那人的面容,只见着一道皓发如雪、瘦韧如柳的背影流风回雪般穿过大堂,穿过阴风鬼气,往深处行去。

      即使隔着一些距离,也能隐隐看出宽大的素白衣袍下利落优美的线条。

      那背影惊鸿一瞥,极其熟悉,是他记忆中,前世作为谢七时看了十几年的,化成灰都认得。他僵立当场,连呼吸都一时凝滞:难道他那冷血无情的师尊竟会自千年后的往生域追随到此?

      神识中不受控制地闪出这个荒谬的念头,又瞬间被谢重珩决然否定。

      当初他不过年少无知时生了点懵懂心思,并无任何逾矩之处,甚至竭力隐藏,凤曦尚且觉着受了冒犯心生厌弃,以那般决绝的方式跟他了断,连他的魂魄都不肯容留在同一个时空。他也未免太自作多情了些。

      他再抬眼打算细看时,大堂里唯剩几张歪倒残破的桌椅,那人早已不知去向,令人恍惚以为只是受阴风鬼气影响,生出的错觉。

      能来这里的,除了帝王格外开恩,特旨发配去鬼域的罪臣族人,就只剩走投无路、不来就得立刻被人追杀而死的亡命徒。但这已经算最好的情况。

      那人若真是凤曦,知道他并未彻底忘却当年心思,只怕要再次清理门户。谢重珩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活不过一时三刻。

      只是,莫说那只是一个亦真亦幻的背影,实则就算面目看得清清楚楚,就算凤曦本尊在此,他也无从判断究竟是不是。

      但不管此人是谁,这等人物出现在这间像是废弃了至少二十年的破败客栈,实在不能不说有些诡异。他只希望今夜相安无事,天明之后,各走各路。

      深深浅浅的光影逐渐扭曲,似乎幻化成那道素衣雪发的瘦削背影。谢重珩蓦地醒神,心知此处古怪,从手环中摸出一粒提神的丹药吃了,不敢再胡思乱想,而是重新梳理明日之后的计划。

      往生域,一个于大多数人而言,只知极其可怕、有进无出,具体什么样却说不清楚的特殊时空,连贪婪到号称“浪客所至,刮地三尺”的尾鬼浪客都不敢涉足的极苦极恶之境。

      但那是谢七的来处。大昭所在的整个龙渊时空,只怕都无人比他更了解。

      谢煜曾叫他不可去往生域。千年后残余的谢氏族人不惜献祭阖族血肉魂魄,将他送回大昭,也是为了最终逃离往生域。但如今,它却承载着他所有期盼——在这个不属于人间、却完全脱离大昭王朝掌控的绝境、鬼域杀出一片新的天地,开拓绝对属于自己的地盘,为整个家族寻一条退路,一个生存的希望。

      这是个前无古人、胆大到近乎异想天开的计划,却也是谢重珩唯一的选择。

      心神不宁,那不祥的诡梦更是仿佛冥冥中在暗示着什么。他不是不知道,他整个计划中最为艰巨、但不惜代价也要完成的一条,是重返永安,救下谢煜一家和谢氏府中人。

      这几乎是凡人不可能做到的事。但他的存在本就是为了逆天改命,自然不信命,更绝不会就此认命。

      此处无从判断时间流逝,好在后面再无异常。眼见明光透入,天色已亮,他提上碎空刀出了客栈,大步朝往生域入口而去。

      原以为这种诡异的地方该是渺无人烟,但出乎意料,没行出多远,竟开始有了人家。更离奇的是,前方竟似是个村镇,人头攒动。谢重珩本能地觉出不对,霍然停住脚步——南疆境最深处的人,装束怎会跟永安别无二致?

      随即,周围的山林次第淡化、消退,仿佛被另一处城池取代般,迅速显出了与方才截然不同的面目。

      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已置身于集市中,正是永安城的菜市坊。

      两条大街相交的路口原本极为宽阔,此时却搭了个高台。青天耀日下,高台上炎火烈烈燃烧,火中竖着一根已经烧得通红的铜柱,几乎将附近的空气都炙烤到扭曲变形。

      周围人群拥挤而喧嚣,个个兴奋无比,喊着“今日处死逆贼,有好戏看喽”,争抢着想挤到前面,占个好位置,看个清楚。

      谢重珩仿佛也被裹挟在人群中,又仿佛只是飘在空中的一缕意念、一个鬼魂,目睹着眼前的一切。

      即使从未亲历过这段过往,他也知道,这就是千年后他在族谱中看到的谢煜的结局。

      炮烙而亡。

      本该是热到流汗不止的境地,他却只觉得像是当初刚刚来到这个时空,隆冬时节骤然跳进了冰封的湖中,连血液呼吸都瞬间被冻结。唯有人影幢幢,喜笑颜开兴奋无比,似乎前头有人一斗一斗地抛撒金粒子一般,推搡着自他身边蜂拥而过。

  • 作者有话要说:  谢重珩:我说我是全村的希望有人信吗?信的扣1。
    下一章,攻正式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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