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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回 ...

  •   “为师近来遇到点棘手的事,说起来还跟你们谢氏那个先祖有关。”

      山巅的云雾终年不散,伸手不见五指。凤曦拖腔懒调的嗓音突兀地响起,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他提到的,是当年大昭的名将,谢氏阖族的罪人,谢重珩。

      凤曦心思莫测,喜怒无常,一贯当谢七不存在,以至于他完全想不起来从前相处的任何细节。十几年来,这还是师尊第一次注意到他。

      少年竭力压着悸动和喜悦,有心想跟师尊亲近一点,但不知他究竟什么意思,又怕说错话惹恼了他,只能沉默而惶恐地听着。

      凤曦似乎本也没想听他开口,自顾懒洋洋道:“嘉平八十五年,大昭世仇尾鬼发动本朝立国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侵|略战争。谢重珩亲率大军誓死对抗,历时两年,重伤之际仍力斩尾鬼太子并随即战死。”

      “尾鬼败退求和,但第一个条件,是诛杀谢氏阖族。昭明帝忌惮谢氏已久,早有此心。兼且战局最危急、惨烈时,谢重珩为着江山社稷违抗圣意,犯了大忌。”

      “战事甫一结束,谢氏即被参奏谋逆重罪。上万族人尽皆被酷刑虐杀,只剩一群稚童,流放到你们传说中的这个幽冥鬼域,往生域。”

      对于隔壁时空多年前一段凡人的过往,一向视众生如尘埃、万事不入心的神明居然记得如此清楚,实在是稀罕事。

      他似乎心情不错,破天荒地跟徒弟说了这么多。然而他说的,全是谢氏族谱上记载的家史。寥寥几句,背后是堆叠如山的尸骨,汇流成河的鲜血,和无数不甘屈死的冤魂。

      除外,谢七还熟知后续:罪臣后裔们终身被山下的鬼物像养牲|畜般圈养着,活生生吃肉喝血,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至今已有千年之久。

      想起刻在记忆中的那些惨烈景象,他心痛如绞。

      谢七本该也是其中之一,只是他特别幸运。作为往生域的绝对主宰,凤曦放任脚下的血腥杀戮已不知多少万年,从来连眼风都懒得施舍一缕,却不知为什么,单只救了他,收为徒弟。他从有记忆时起就活在师尊庇护下,直到今日。

      但他想不明白,跟在凤曦身边这么久,为什么他竟好像从来没有为他们想过办法求过情,也不明白师尊今日为什么突然提到此事,而且对他的态度如此反常。

      第二个疑惑,谢七很快就知道了。

      凤曦心念翻覆间,云雾倏忽变幻,显出了山脚下的场景:残余的谢氏族人不堪折磨,正以阖族血肉魂魄开启法阵,血祭往生域神明。

      “他们祈求为师,让谢重珩带着记忆重活一世,做出不一样的选择,改写家族结局。”懒散的声音蓦地凑到少年耳畔,“但此人太过信奉所谓家国大义,才会招致灭族之祸,再活多少次也一样无药可救。可真让人难办。你怎么说?”

      不知为什么,神明似乎对这另一个时空的凡人格外了解,也格外感兴趣。

      即使从未遭受过族人们的半分苦难,谢七依然痛苦不堪,恨怒滔天。不仅源自血脉亲情的天性,还有骨子里独属于军|人的铁血传承,亲见忠烈死战护国却反遭背后一刀,不免物伤其类。

      这是让他们脱离苦海的唯一、绝佳机会。他一咬牙,明明心跳如擂鼓,却决然道:“完成献祭者所求之前,对师尊必有反噬。弟子斗胆求师尊恩准,既能化解反噬,也能救下弟子的亲族。他们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你也这么认为就最好不过了。”凤曦声嗓含笑,似乎起了点兴致,像是突然发现这徒弟原来是个有意思的玩|物。辗转半生后,谢七才知道,从几世之前开始,他的确一直都是这么干的。

      少年听得莫名其妙,不知他的看法有什么用,又不敢多问。

      “小七觉得,如果换一个魂魄代替他,结局又会怎样?”

      这个问题,谢七到死都没来得及回答。他尚未反应过来,心脏骤然冰凉,紧接着一阵硬生生被穿透的剧痛:“记住你的话:他们不该落得如此下场。别再让为师失望。”

      那把笑吟吟的散漫声音似乎还响在耳畔,死亡的窒息和天旋地转的昏沉仿佛仍未消散。黑暗中,他按着心口,满身冷汗地醒来,一团浆糊的头脑总算挣出一丝清明:那毕竟是前世的事了。

      此处不是千年后的往生域,而是隔壁时空嘉平六十年的大昭王都永安,六大簪缨世家之首的谢氏嫡系居所,谢氏府。他也早已不是谢七。四年前,师尊亲手杀了他,抽出魂魄丢进谢氏族谱,重生在那个导致灭族的关键人物,谢重珩的躯壳中。

      谢重珩,谢氏现任掌执、武定君谢煜唯一的亲侄子,曾经还是其继任者。至于原身的魂魄去了哪里,身份如此尊贵的公子又怎会一夜之间悄然死去又复活,却无人发现,恐怕只有老天和凤曦才知道。

      想凭一人之力改变阖族的命运堪称逆天。即使按照前世族谱所记载的经过,也只需再过短短二十多年,眼下尚且仅次于帝王一脉的谢氏就将面临灭族之祸。昭明帝与世家的矛盾越来越尖锐,何况谢重珩的重生很可能已经更改了许多走向,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开始你死我活的对决?

      一言以蔽之,任务极重、时间极紧、变数极多。但亲族满门英|烈的冤屈,罪臣后裔的惨状,尽数献祭的悲壮,完成血祭所求、化解反噬报偿师尊救命养育之恩,占据他人身体而活、就该担起原身的责任……桩桩件件,他都推脱不得。

      这具躯壳如今不过十七八岁,原本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谢重珩早有整套计划,却在关键处直接卡死了,四年来毫无进展。

      还是头重脚轻,彷如仍在梦中,他也没心思考虑有什么不对。再如何焦躁也绝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异常,因为他现在只是个“傻子”。

      他很清楚,仅仅改变原身的经历没有任何作用。只要谢氏还有人站在朝堂上,被寻到把柄是早晚的事。真正能改写家族结局的办法,是离开永安,去寻一条完全脱离大昭影响的安全退路,让昭明帝即使拿到了诛杀谢氏的由头,也无法赶尽杀绝。

      重生的次日,谢重珩就出了“意外”,近乎天衣无缝地跳了冰湖,为后续铺路。各方势力都知道,谢氏原本的继任掌执命是保住了,却自此痴傻成疾,体虚病弱,自然没有发现他并非原身,更不会再注意一个没有任何作用的傻子。

      连谢氏府都无人察觉异常,见医治无效,都已将要放弃。唯独昭明帝一直疑心有诈,百般查探,一边遣太医院院首亲自诊疗数年,一边令密探私下访查。不过一无所获,最后也只得出个“不慎坠湖,寒邪入骨,伤及神魂,无法可治”的结论。

      开头出乎意料地顺利,问题出在至关重要的第二步:永安的六族子弟无诏不得擅自离开王都,否则轻则被人参奏违反规制,重则视为意图勾连各方势力谋逆。以今上的猜疑,他要如何才能拿到帝王亲赐的恩诏,光明正大地逃出囚笼?

      正忧心如焚,外间两名值夜侍者的私语打断了谢重珩的思绪。

      “时也命也。珩公子虽自幼没了父母,但掌执大人对公子比对亲生的都看重,倾力栽培,前途不可限量。可……世事无常啊!”一人痛惜道。

      同伴附和:“谁说不是呢?公子从小就名满永安权贵圈,力压六族同龄子弟,原本众所瞩目,怎的就大冬天的突然掉进了湖里,病坏了身子,连脑子也……眼瞅着两三年后就及冠了,却只有三四岁的心智,这辈子都……唉!”

      谢重珩一时默然。正因他是掌执谢煜唯一的亲侄,一出生就在帝王的案头上挂了名号的,又曾是其继任者,人人瞩目的存在,离开永安才尤为艰难。

      公正地看,不能怪昭明帝时刻提防着“总有刁民要害朕”。换成谁在他的位置,只怕都睡不太安稳。

      六族是大昭仅次于帝室宗亲的六大簪缨世家,历史上曾多次联手决定王朝命运和帝王废立。本朝立国时,其先祖皆有从龙定鼎之功,因此都被分为两部:嫡系长居永安,封侯拜相,掌朝堂权柄;旁系手握重兵,镇守边境六境,即各自的家族故地。

      嫡系与旁系同气连枝,世代门庭煊赫,历代帝王对他们从来都是倚仗与疑虑并存。国祚传至昭明帝,对六族的猜忌和控制与日俱增,远超任何一位先帝,几乎达到了巅峰。其中实力最为强大的谢氏更是帝王防范的重中之重。

      痴傻的整整四年,谢重珩想尽办法,却没有一条路行得通。直到昨日,家族故地灵尘境有旁系尊长离世的消息传来。按例,永安嫡系要派人奔丧,这是唯一可以利用的机会。

      然而作为有名的傻子,他想了一昼夜也没想出个十分可靠又不让人起疑的理由,跟伯父提这事。

      要命的焦灼中,他正自愁闷欲死,外间忽然有第三人匆匆而入,紧接着传来他神秘兮兮的声音:“哎,了不得啊。我方才听说,掌执大人明日似乎要向帝君求赐恩诏,借奔丧之机,送珩公子回灵尘休养,寻访民间高人,医治……”

      另两人吃惊地低语:“当真?这……”

      过度的惊喜与惊吓骤然相撞,谢重珩维持了几年的完美呆傻表情终于破出一丝裂痕。幸好里间只有他自己。

      如果说这个家里还有他担心看透他伪装的人,必然是原身的亲伯父,他那素未谋面的父亲的嫡亲兄长,谢煜。

      一族掌执、朝堂重臣,目光何等敏锐。他在谢煜面前从来谨小慎微,不敢造次。

      一旦起了疑心,一切就都不对劲了。谢重珩瞬间觉得他装病的事好像都顺利得有些反常:伯父是察觉了什么,还是单纯的巧合?昭明帝多疑善忌,一贯对六族严防死守,又会不会放他离开?

      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继续等着伯父带回的结果:允赐恩诏,或者不允。

      这一等就又是一昼夜。这两日的心绪之跌宕、复杂、焦灼,甚至远超他刚刚重生时,以至于他根本没在意为什么一直有眩晕无力、彷如沉在梦境之感。

      直到天色已晚,依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谢煜的奏请多半是被驳回了,谢重珩终于不得不死心。明日一早,奔丧的飞船就会动身,此事已经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难道只能坐等着家族再次被诛灭、亲人落入炼狱?只能让师尊在千年后的往生域遭受血祭的反噬?只能眼睁睁看着伯父落到族谱记载的结局?他失望、不甘、愤怒,笼在大袖里的掌心都几乎被掐破,但,无可奈何。

      不想夜色深浓时,一个高大男人裹着斗篷,卷着风雪独自进了他的房间。来人掀了兜帽,正是谢煜。

      平心而论,伯父从前待他虽严厉,却比对亲儿子都好。但谢重珩心里有鬼,又发现连外间的侍者都被清走,越发不安。他不敢抬眼直视,只能垂首盯着对方掌中把玩之物,挂出一副标准的傻笑。

      谢煜在上首站定,沉沉看着他。本是清俊温雅的青年面容,没有表情的时候,就无端显出些铁血威肃的意味,一双瞳仁中煞气浓重,像是凝着两抹刀锋上的寒光。

      身为武将世家的掌执,统领永安嫡系和灵尘旁系上万族人,号令数十万兵马,武定君平生经历大型战役几十次,小战不计,杀敌无数,在战场拼杀出一身功业,视人命如草芥,是真正踏着尸山血海走出来的战神般的人物。

      被这样一个人审视着,极少有人能撑得过哪怕几个呼吸,何况“傻”了的四年间,伯父对他并非这种莫测的态度。谢重珩冷汗湿透重衫,腿脚都有些发软,但想起千年后族人们的惨烈,只能咬牙继续硬撑着装傻。

      仿佛等待脖颈上的刀锋落下,说不上是极其短暂还是极其漫长。谢煜把玩着一枚乌金色手环,终于慢条斯理地开口:“阿珩,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声嗓轻缓低沉,并不严厉,听在谢重珩耳中,却不啻于惊雷炸响。

      傻笑冻结在面上,他整个人都仿佛凝固了,耳边一时只剩下擂响的战鼓般急促而剧烈的心跳声:伯父知道他是装的?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攻假装登场。
    啊,都说开篇要立人设。这一整章小谢都是个木头人,阴沉沉的,话都没几句。
    但其实人家后面还是开朗阳光又的英俊青年,我儿豁。
    又又又改开头了,凑合看吧。
    这章其实更像楔子。前三卷以往生域为主,先交代大昭的背景有些不合适,毕竟刚有点概念就又要转到完全不同的地图。还是本作者太渣。
    但一则,作为“谢七”要费尽心力去为千年前的家族打算已属不易,救下旁系也算任务成功的情况下,还要竭尽所能去完成救永安嫡系这个原本绝对不可能的任务,需要足够的动机。
    二则,小谢身份、关系等需要先讲明白,往生域也有些涉及到大昭的相关。如果那时再穿插,总觉得会有割裂感,而且容易交代不明。
    三则,这两章的两处伏笔,关于谢煜的在往生域中不时会提到,五十多章会大概揭晓。关于小谢的差不多贯穿始终,但谜底至少在百万字以后了(笑)。
    四则,小谢一开始对攻不信任,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大昭的体系问题。
    本文帝王名号说明:
    帝王活着时用的是尊号、徽号,比如唐太宗的天可汗、武皇的则天大圣皇帝。
    昭明帝这类称号,历史上正常属于谥号,是帝王死后,由后人评判其一生是非功过而定,活着时是不可能知晓的,比如周幽王、汉灵帝。
    但本文中的设定是,“明”就是大昭现任帝王亲政时给自己拟定的尊号,在位时所用。
    《谥法》中明字是褒扬之意,照临四方,内治和理,保民耆艾,圣能作则等皆可曰明。
    昭明帝自以为一代明君,能带领大昭奔向光明的未来,实则是个刚愎暴虐之主,
    以上几条,正好相反,包括但不限于。
    啊,活人的名号依据是《谥法》,也是绝了,嘎嘎!
    多叭叭一句,本文没有完美人设,也基本上没有纯粹的好人和坏人。
    都是凡夫俗子,都有各自的所欲所求,身不由己。站的立场不一样,反派尤其如此。
    但外敌不在此列,划重点,特别是本文最大的外敌,尾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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