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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当天使长去站街·上 ...

  •   阿斯蒙蒂斯在人间有个安乐窝,他把它称为“迷梦之城”。
      纵情声色的魔鬼曾自豪地说,一切追求情.欲的人,都应该来这里,你可以在这找到一切你想找的乐子,一切你想要的,都会在这里得到满足。
      现在雷格勒耳来了这里。
      迷梦之城在人间的入口建立在一座繁盛的城市当中,一座高高的塔,金光闪闪,华灯璀璨,人们敬畏这座塔,这个入口背后的位高权重的恶魔,人间巡查不敢靠近这里。而怎么样繁华的城市里都生活着与繁华不沾边的人,这座塔两条街之外的地方,就是灰扑扑,污水横流的居民区。
      这里的小巷,晚上挨挨挤挤的站满了人。
      雷格勒耳来的是这里。
      她五官偏硬朗,可以说有特色,但不可以说是美人,有着一头在天堂毫不亮眼的深棕色,稻草般的短发,随随便便在脑袋后边扎了个短短的,刺球一样的尾巴,又穿着毫不起眼的,宽宽松松的粗布衣服——除非是认识她的人,否则谁信她是个天使?一路走过来,总有人有意无意地打量她,但这里新面孔太多了,有些特别的也不少,她这样也不会特别引人注意。
      她找了个墙角,仰起头打了个哈欠,露出那张不算美丽的脸,和一双灰绿的眼睛。这里晚上没什么灯,但是离迷梦之城这么近,今晚的月亮又这么圆,多多少少还是能看清别人的脸——也够别人看清她的脸。
      何况这里虽然是人间,行走的也不一定都是人。雷格勒耳还在天堂时就有人说她看起来不像是训练有素,行事规矩的天使,更像是浪荡游侠,她在这里,气质不算太突兀。
      她拿出一根有些褪色的红色粗布条子,系在手腕上。
      她的身手还算矫健,一路走过来多多少少有些人看出了她实力不俗,注视她的目光难免有些警惕,或是有些忌惮。但这条红色布条子一系上,投来的目光就远不一样了。
      那些目光,都变成了玩味的,轻亵的,毫不遮掩的。
      ——在手腕上系一根红色布条子,在这个离迷梦之城这么近的地方,意味着你是来站/街的。
      有了这个身份,不管你有什么来历,什么身手,都成了最下/贱的人。

      时间久了,零零星星有了几个来问价的。雷格勒耳都没有回应,她是一个看起来年轻,身体又还不错的女孩子,又是这里的新面孔,没得到回应的人有些自己离开,有些嫌她都干这种营生了还清高,就骂了几句,雷格勒耳都没管,只有当有几个胆大的试图对她动手的时候反击了。
      然后日子就清净了。
      她也忘了她在这里站了多少天,陆陆续续下过几场雨,也没有去数。有一天晚上,有个人在她面前放了一碗冒着热气的食物,里面还有个勺子。雷格勒耳抬眼望过去,认出了是每天推着推车出去做生意,又在深夜推着推车回来的一对夫妻。
      ——这是个住人的地方,除了手腕上系着红色布条的人,当然还有以其他方式维持生计的人。
      “自己家做的炖内脏。”那个女老板对她笑笑,“看你这几天都没吃饭。”
      雷格勒耳是天使,不需要吃什么。但她点了点头,道了声谢。
      许久没说过话了,听自己的声音都觉得陌生。
      那个女老板愣了一下,过后又说:“吃完好好休息一夜,去找其他营生吧。我看你也不愿意接客……你还这么年轻……总有办法把日子过下去的。”
      雷格勒耳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那对夫妻推着车远去了。在他们走后,雷格勒耳蹲下来,端起了面前那碗热度微微消散的炖内脏。
      上面飘着一些佐料,雷格勒耳舀一勺进嘴里,汤底满是浓郁的酱香,但不会过咸,里面的内脏炖得很入味,软,但是还有点口感。
      对这里的人们来说,这材料卑贱,价格低廉的食物,不失为一道美味。这里多得是连能不能吃上下一顿饭都不知道的人,冬夜的早晨多逛一逛,时不时就能遇到因为饥饿和寒冷死在街头的人。
      吃到第二口,一颗眼泪就砸进了碗里。
      雷格勒耳没有哭出声音,她很久没有哭出过声音了,年少时候满心仇恨,曾频繁撕心裂肺地痛骂和痛哭,现在却成了一根僵死的木头。
      第二天早上,那对夫妻又推着车经过这里,看到她还站着,那个脸上分布着细纹的女老板先是一愣,又是一声叹息。
      雷格勒耳留意到,这几天这附近的非人类越来越多了,她毕竟前段时间干了件大事,又跟一个很知名的天使有过婚约,想来试探她的人当然很多,只是不敢贸然上前。
      在那些非人类面前,人类的性命比得上一粒尘土吗?一时兴起,抬抬手指,就能轻而易举毁灭的弱小生命,你会认真对待这种生命吗?
      “最近危险,晚上做完生意,请早点回来。”雷格勒耳说。
      她的声音沙哑单薄,像是凛冽的冬风中干薄脆弱的纸,分分钟会被扯碎。但是她的眼神看过去的时候,那个女老板明显一个瑟缩,这里的人对于强者的存在有一种近乎动物般的直觉,她匆匆点头,带着她的丈夫和推车离开了。
      知道危险,生意就不必做吗?
      不做生意,就没钱付房租,买吃的,没钱治病,日子就过不下去。那些想要来找她的人,他们有哪一个可以想象这种生活?
      雷格勒耳第无数次感到无比厌烦。
      那天黄昏来临的时候,雷格勒耳附近就多了些奇妙的影子。那些影子徘徊在附近,直到黑夜降临,终于有人上前来。
      他们蛰伏在这里很久了,忍耐久了,总有人耐不住的。
      “这位女士,请问您是否在挑选买家?”
      这个人,从穿着到谈吐,都不是该出现在这里的。雷格勒耳上下打量他一番,不愿多话:“不是,你走吧。”
      “也许您愿意先听听我们的筹码。”那个人说。
      “不听了。”
      “我……”
      “既然她说不听了,你离开吧。”身侧有人声音平静地答复。
      单凭这个声音就让人很难忽略他。雷格勒耳错愕地直起原本懒散倚靠的身体,睁大眼睛看向这个突然出现的,与这里格格不入的人:“你怎么来了这里?”
      “你失踪了很久,我猜你可能会在这里。”那个人看着她。
      他连斗篷都没带,帽子也没有,整个人就这样凭空,没有遮掩地出现在这里。
      他的出现像是神明往这个不见天日的小巷里投了一束光。
      雷格勒耳从前见米迦勒都是在天堂,在那里这个天使已经显得足够光辉,何况是在这种地方。她本来该提醒他遮掩,这里非人类多,到处是他人的耳目,但是她最后只是笑了笑。
      “是啊,我在这里站街。”
      米迦勒的表情没什么变化。雷格勒耳醒悟到她要拿这种事去刺激天使长还是太荒诞,她跟米迦勒认识多年,她难道觉得能因为这个看到米迦勒脸上出现惊讶,或者嫌恶的情绪吗?
      她知道不会的。
      她也知道不用解释什么。
      “这是你和你母亲从前住过的地方?”
      雷格勒耳笑了,点点头:“是。”
      她是天使,出生在天堂一个出名的家族,本该被家族重点培养,但是很小就被仇人掠走,那个人用了秘术把她的灵魂塞进了人间一个女婴里。
      那个仇人很快就被家族解决掉,但是那个仇人到死也没有交代雷格勒耳的下落。家族表示一番痛心后,很快当做她没存在过——她有什么价值?
      于是雷格勒耳不叫雷格勒耳,她用着人类的身体,以另外的名字长大了,直到后来偶然被追捕犯人的天使发现后带回天堂——到了现在,除了她自己,已经没有人知道她从前的名字了。
      “伊斯特死前跟我说,‘如果你的父亲不是我,你早就跟你下贱的养母一起去站街了’。”雷格勒耳“咯咯”笑,因为这确实是很好笑的事,而且她仔细想了想,好像确实还有点道理:“所以我来站街了,感觉不是很好,你要试试看吗?”
      她说话颠三倒四,没有喝酒,胜似喝酒。
      她冲着米迦勒的脸,晃了晃手上的红绳:“系上这个的,就是这里最下/贱的一类人。一无所长,只能出卖□□为生,再也没有人会拿正常目光看你,你也没有办法对他们的目光说不,不止是人间,连天堂的天使也鄙视这种人。那些来这里的人,今天把我看做天堂盛极一时的大家族倒台幕后的关键人物,在我站街之后,就会把我当做一个yin荡下/流的疯子。想试试看做这种人的滋味吗?”
      她看到米迦勒没有笑,也没有在意她疯癫无状的行为。
      他低头似乎是想了一下,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根红丝带,缠在手腕上打了个结。
      他穿的是有银色刺绣的白色衣裳,这样一根色彩亮眼丝带系在他的手上,可以说夺目极了。
      雷格勒耳一时间不知道做什么表情好。

      “你这种人,在这里算是极品了。”雷格勒耳歪头说,从姿态到语气都很无赖。
      “是吗,要好好想想我要怎么开价了。”米迦勒说。
      “你应该可以开很高的价吧……不知道我妈妈当初卖了多少……”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到最后,嗓子出声都有点艰难。
      米迦勒沉默着。
      “我跟你说过她之前靠什么养活我和她吗?”雷格勒耳问。她看到米迦勒点头了,但她还是接着往下说:“她每天去富人区倒垃圾的地方,捡他们的剩饭菜,有肉有菜,有吃了一半的鱼,也有啃了两口就不要的鸡腿……还有其他的一些食物。她去捡那些,背回来,把它们洗干净,水煮,或者油炸,做成新的菜,在这里卖。这里的人都知道这些食物哪里来的,但是大家都买,反正吃了也没什么问题……我是吃这些东西长大的。她捡的都是当天的食物,洗得很干净,我没吃出过其他虫子。我从小到大,身边的人都是吃这样的食物。”
      “吃上等人的垃圾。”她说。
      “靠这些我们每天可以赚……刚刚够维持房租和买些其他必需品的钱,后来我长大了,有力气了,可以帮着干活,我们有时可以存一点,她还会给我买书,让我识字。生活差不多可以维持,只要不生病……每次我生病,她就会拿着这根红布条出去。”
      她拿掌根死死贴住眼睛,底下一片潮热:“我的天……她甚至不知道我是天使,就算那具身体生病死掉了,我也不会死……”
      她呜咽着说不出话。直到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肩,才腾出一只手按住那只手,表示自己可以平复。
      她不是第一次对米迦勒提到这些,但是是第一次讲得那么详细,也是第一次讲到了那根红布条。
      那根红布条,她从前是耻于提起的。
      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女儿在这种环境要活下来,天堂的人不会知道这有多艰难。她们两个晚上睡觉前,要把所有家具堵在门口,稍微有一点动静,两个人都会惊醒过来。
      后来天使找到了她,她以为生活迎来了救赎,惶恐不安,朝不保夕的日子已经结束。
      她以为日子会好了,她会变成强大的,高贵的天使,像是从前远远仰望的,那座璀璨发光的黄金塔里的人那样。
      她以后不再是只能看着那座黄金塔了。
      但是母亲从来不看那座黄金塔,这里的人几乎都不看,他们背上的东西太沉重了,压得他们只能朝地面看。
      她突然被带回天堂,迎接新的生活的时候,也跟自己的父亲,族内地位超然的伊斯特说,请他帮忙照顾一下她人间的养母。伊斯特面目和蔼地说好。
      有了雷格勒耳这个新名字的她喜不自胜。
      但是在天堂的日子,几乎连第一个星期都没过就开始不好了。她努力辨别别人说的话,记住读音以后回去查——在人间时省吃俭用买的书学的字在这里都排不上用场,然后她明白了那些跟她一起学习的人私下都在说,她在人间捡垃圾,妈妈还是站街的。
      ——她知道什么是法术吗?她会魔法的基础理论吗?她会唱赞美诗吗?她知道怎么做礼拜吗?她知道怎么梳理羽毛吗?她会天堂的文字吗?她……
      她就是跟这里格格不入啊。
      ——可是他们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啊?
      雷格勒耳在人间谋生时颇有几分狠性,她是一匹幼狼,他人不敢轻易招惹。在天堂却收起了自己爪牙,藏起了桀骜的眼神,话一天比一天少。
      直到她某天突然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在生病,呢喃着问她妈妈,为什么我是你的女儿呢?为什么我生病连药都没有?为什么我没有挑选吃什么的权力呢?为什么我住不了不漏雨的屋子,为什么你……她意识模糊不清说了很多。妈妈从一个大袋子里面找出了一根红布条,锁上门出去了。梦里一切都很模糊,但是让人熟悉,就是她旧时人间的家的摆设,只是那根红布条很鲜明。
      雷格勒耳自梦中惊醒,抹了一把眼泪,去找伊斯特了。说她要去人间见她母亲。
      伊斯特说你的母亲在天堂。
      雷格勒耳说不是,她要去见人间的母亲。
      她聪明绝顶的父亲好像听不懂她说的话,一直在讲些别的无关痛痒的闲事,她解释了很久很久,伊斯特才说——“我以为你在家族里生活久了就该明白,你在人间哪有什么母亲?”
      雷格勒耳一瞬间犹如堕入极深的寒窟。
      她还是去了人间,她没有跟伊斯特闹,她直接溜出去的。能逃过的就逃,逃不过的就打晕,走出家族的地盘就好说多了。
      她在人间找了三天,那三天她去的地方,找的地方太多了,以至于到最后自己都不能理清楚到底去过哪些地方。她也没跟任何人说过那三天的事,回天堂的时候,她手上只多了一根红布条。
      她问伊斯特,你不是说会帮忙照顾我的养母的吗?
      伊斯特用一种看什么奇妙的,不可思议的东西眼光看着她。最后微微一笑:“看来你还没适应天使的身份,也没有适应天堂的生活。”
      “生而渺小,只能说,怪他们不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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