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研纪要》东野菊

8、日期（一）

　　6.25，周六
　　“这是钥匙和门禁卡。”
　　“好。”
　　“食宿费每月五百，三个月一千五。”
　　图书馆旁的套二，每月五百，宋好是真菩萨。“好，微信转给您了。”
　　“冰箱里有吃的，我先回学校了。”

　　陆西虔打来电话。
　　“搬好了？”
　　“嗯，我导师刚走，周末还要回学校工作，不愧是他。”延卿打开冰箱，“哇，还专门买了吃的，食宿费不会是定期填满冰箱吧。”
　　“房租多少？”
　　“他说是食宿费，每月五百。”
　　“真不错啊！”
　　“其实我每天的实习工资有一百的。话费交的年费，交通费很少，三餐也在学校食堂吃，物欲很低，一个月花不了多少。他这价我也觉得有点低了。”

　　晚上，延卿在客厅整理快递，网购了些生活用品。
　　玄关传来“叮咚”声——会有人来？
　　“宋老师……”
　　“嗯，收拾好了？”宋好关好门走进来，看了一眼客厅，“还在收拾？”
　　“是快递，在网上买的家居用品。”宋好走向厨房，延卿跟在后面。“如果您不介意，我离开的时候可以把这些东西留下来。”
　　“吃晚饭没？”
　　“刚点了外卖。”
　　“那我少做点，大概半小时后过来就好。”
　　“嗯，嗯？好的。”

　　延卿躺在床上思考这是怎么回事，直到吃饭也没有开口。
　　宋好抬眼停了一会，吃完最后一点米饭，“在想什么？”
　　“宋老师，您也住在这吗？”
　　“嗯。”
　　“……”
　　救命，能退钱吗！
　　“吃好把碗筷放到水槽，我来洗，这是我的习惯。”
　　这种割裂感，割裂感！
　　昨天还是互相理解尊重的师生，今天怎么画风突变成了……这是触发了什么机制吗？学生一毕业就不当人了？
　　延卿开始怀疑，宋好这人到底正不正经。从前在学院里的滤镜太大，大家都是成年人，没必要故作不懂，他到底正不正经？

　　7.1，周五
　　一连几天，延卿比宋好出门晚，回家也比宋好晚。两人见不到，晚饭只有宋好一人。
　　周五比较清闲，延卿早早回了家，在床上一躺就睡到了半夜。
　　去厨房喝水的时候，他看见宋好坐在沙发上，略被吓到。
　　“宋老师，你还没睡啊。”
　　在延卿推门出来的时候，宋好就注意到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哦，下午回来就休息了，”延卿停了一下，回房间拿了手机，“不好意思，手机静音了，没看到消息。”
　　“没事，早点休息。”宋好说完便起身回了房间。

　　7.16，周六
　　半个月前，延卿便恢复了正常的出门和回家时间。
　　晚出晚归的那几天，延卿下了班就待在学校图书馆看专业资料。一开始是为了避开宋好，后来觉得这样学习效率挺高。只是晚上回家有些害怕。
　　恢复正常后，两人就不可避免地一起吃晚饭。
　　一大早，延卿趴在床上啃着苹果和陆西虔讲电话。
　　“你的上皮细胞长出来了吗？”
　　延卿舔了舔上颚，“感受不到哎。”
　　“最近又吃烫了吗！”
　　“没有！最近不吃面条了。”
　　作为西安人，不爱面食不现实。可总喜欢忍着烫吃面，上皮细胞就免不了受苦。
　　“你跟小宋说了？”
　　倒没有。这段时间，他和宋好的晚饭一开始是饭菜，后来变成了面条，再后来又变成了菜和面点。
　　“喂！不是跟你说不要这样叫嘛！”
　　陆西虔嘻嘻地扯皮，“在帮你脱敏啦。”
　　“也没有，我现在对他没啥妄想了。”延卿翻过身平躺在床上，“我没有说面条的事，就是挺巧。”
　　“卿子，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你是说他也被烫掉皮了？”
　　“……”
　　你就不能再多想点？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注意到你吃面太快，然后为了你的健康着想，把菜单换了！等等——说到换菜单，一开始你们不是吃饭菜嘛，他一个南方人，又是面条又是馒头的——”陆西虔倒吸一口气，“姐妹儿，我的猜想被证实了！”
　　“虔虔——你嗑CP的时候牙一定很硬吧！”
　　跟陆西虔挂掉电话以后，延卿又睡了个回笼觉。午后醒来，发现有宋好的未接语音电话。
　　延卿打字过去：宋老师，您刚才找我有事情吗？
　　宋好很快回复过来：把你的手机号发我一下。
　　延卿：好的。
　　奇怪，课题组的通讯录里明明有所有人的邮箱和手机号，有什么急事吗？难道一毕业就给删了？不是没可能，毕竟在被王老师从课题组的聊天群中移除的时候，延卿还失落过一瞬。
　　不过很正常，舞台总要留给现役选手。
　　没多久，宋好的电话打来——“延卿，是我。”
　　“宋老师好。”
　　“我刚刚被封在学校了。”
　　“啊？”
　　不是吧，又来？
　　宋好补充，“大约要一周，你帮我收拾一下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我预约了时间会有人上门取件。”
　　“好。”
　　“你现在去我卧室，进门右拐打开衣橱。夏季衬衫在右排左侧，休闲短裤在左排右侧，内衣在下面第一层抽屉，袜子在第二层。”宋好在等延卿说话，“找到了吗？”
　　找是找到了，可是要拿多少？直接问有点尴尬——“嗯，找到了。”
　　“手提包在上排柜子，装好之后再拿一下牙膏牙刷，洁面乳、洗发乳和毛巾，剃须刀在右侧柜子里，看到了吗？”
　　延卿匆匆跑进洗手间，“看到了。”
　　“下午会有一个快递，到了我发给你取件码，你帮忙去拿一下。”
　　“好的。”
　　“……”好像没什么了，“会做饭吗？”
　　“我可以点外卖！”
　　“……”只怕小区也成为风险区，“行。”
　　“您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睡前锁好门。”
　　“哦，好的。”
　　“早晨没有关电脑，帮忙关一下。先这样。”
　　“嗯嗯，宋老师再见！”
　　“再见。”

　　快递是一个烘焙温度计。
　　趁着宋好那还没关掉的电脑，延卿唤醒屏幕，打开浏览器搜索“温度计”。“温度”两个字还没打完，搜索历史跳出来“上颚黏膜脱落需要的温度”。
　　延卿似乎空白了一秒。
　　他点进浏览历史：口腔上皮烫破，上颚黏膜脱落需要的温度，食物降到多少度最适合吃。
　　延卿望着桌子上的温度计，这种心情难以名状——
　　延卿关注过一条新闻，当事人双方是一对典型的权力之下的性缘角色，那女生还未成年。
　　现实丑陋荆棘，却大有人沉迷美化所谓爹系所谓娇妻。
　　对于延卿而言，喜欢宋好就像立于雷区而拥有透视眼。你知道雷在哪儿，便提前提防了；然而，你想要或者你以为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在那颗雷之下。
　　学识和品性可以是钦慕的理由，但有必要钦慕吗？
　　指导是指导，合作是合作，钦慕这种东西有必要吗？

　　这天晚上，房间里很安静。
　　宋好在家的时候，也很安静。

　　7.17，周日
　　第二天。
　　房间里依然安静，延卿一整天没开口说一句话。

　　7.18，周一
　　第三天。
　　学校进不去了，延卿在线上处理出版社老师发过来的文件。
　　房间依然沉默。
　　晚上，延卿煮了面条，用温度计等面降到四十度。

　　7.19，周二
　　第四天。
　　昨晚很晚才睡，延卿到上午十点半才醒过来。看了眼手机消息并没有工作任务，又倒头躺下开始选午饭。
　　午饭后电脑依然没有工作消息，延卿便躺到床上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延卿似是遇到了梦魇，想去开门但醒不过来。
　　“延卿，延卿——”
　　好像是宋好的声音。
　　宋好，好想他。
　　这几天，延卿已经明白了性缘陷阱，再头铁就是明知故犯了。早已戴罪，又有什么资格？
　　“延卿！”
　　延卿猛地醒来。
　　眼里还带着泪，延卿看到宋好在充满颗粒感的夜色里握着自己的肩膀，看来刚才是他摇醒了自己。
　　头脑还是懵的，“宋老师……”
　　宋好敲了很久的门，没响应便推门而入，床上的人毫无反应，摸了摸额头是温的。
　　刚想直起腰，床上的人就开始抽泣，便开始叫他，直到他惊醒。
　　“做噩梦了？”
　　延卿反应了一会，声音如受大赦，“学校解封了？”
　　“没有，我连续两天的检测结果没问题，申请了回家，居家隔离。”宋好站起身，低眼看着延卿，“接下来的四天我们都不能出门。”
　　昨天的结果一出来，宋好便向学院提交了居家隔离申请。
　　历经几个月的反复，审批早已松了下来，本来只是走个流程，宋好却在“说明”那栏写下：回家喂猫。
　　行，宋老师很重要，他的猫必然也重要。

　　去客厅吃饭的时候，延卿才看清楚宋好的脸。
　　延卿一直以为见到宋好的那一刻会有些尴尬，但现在他只觉得宋好身上在散发柔光。
　　眼眶还有些红。做梦哭，没事，不丢人。
　　宋好问他：“一个人害怕吗？”
　　延卿面不改色，“不怕。”

　　7.27，周三
　　学校解封了。
　　宋好下午出了门，晚上回来身后多了个背包——转身关门——猫包！
　　宋好带了只猫回家。
　　“宋老师，它叫什么名字？”
　　“叫小四。”
　　写青春疼痛的那个小四？牯岭街的小四？这个家的第四个人？
　　说起来，一开始知道宋好也住在这里的时候，延卿还以为宋好跟他妻子分居了。过了一个月也不见人，不是分居就是离婚了吧。
　　即便这样，即便这样，不可明知故犯。

　　7.29，周五
　　出版社办公楼，和宋好所在的办公楼只有五十米。
　　延卿去帮社里的老师送材料，敲门进去便听到有人在说宋好回家喂猫的事。
　　直到回到工位，延卿还在疑惑——敢情宋好申请回家的时候凭空造了只猫，事后还把这个谎给圆上了！
　　深夜。
　　延卿知道，宋好不是那样的人，不会多此一举，更无自我感动。
　　没有多余感情或杂念的功利性、目的性，在过去三年，延卿看到的宋好是这样的人。
　　宋好是，知道博士生找自己的学生做实验，也不会出面说什么；即使知道延卿要考研，找他查的资料不会少；就算到了学生毕业，也要利用完最后一点价值。
　　宋好所做的工作都是站在一个高校体系内工作者的立场。挂名、人情他处理自然，套路、规则他心中有数；所有发出去的高质量期刊论文，既达成了学生的毕业要求、增添了学术履历，也助力了宋好自己的前途。
　　宋好是一个在延卿在读期间完成从讲师到副教授升级的人，这样的人，不是那样的人。
　　所以，为什么？
　　延卿睡不着，开始给陆西虔打字：他好像是为了我才回来的。
　　陆西虔：？
　　延卿：就是上次封校，今天我听说宋好申请回家隔离的理由是喂猫，但他那时候还没有猫。
　　陆西虔：现在有了？
　　延卿：嗯，昨天他带回来一只，收养的学校的流浪猫。
　　陆西虔：好像是有点刻意。
　　延卿：那个面条，好像也是因为我，为了防止我烫破黏膜，还给我准备了烘焙用的温度计。
　　陆西虔：！他是不是在暗示想给你下面吃！
　　延卿：你在胡说什么。他算是长辈，照顾到我的生活细节挺正常的——可是他可以直接说出来。
　　陆西虔：可能不善言辞？不对，男人，不对，直男不会这么细心的，他对你有想法！
　　延卿：我可能是疯了，我总觉得不正常，怎么办虔虔……我是不是要犯错了……
　　陆西虔：犯错也是他犯错！趁老婆不在孔雀开屏！
　　延卿：我好罪恶。
　　陆西虔：【摸摸头】已婚男人不值钱，还是老男人！
　　可宋好才三十二岁，而立之年。

　　7.30，周六
　　“宋老师，它为什么叫小四？您是喜欢张震？杨德昌？”
　　“被隔离了四天。”
　　“……”
　　延卿很想问那个申请回家喂猫的理由，甚至自恋般地想象宋好会回答“回家喂你”——且不论这有多么脱离宋好的人设。
　　“您喜欢猫啊。”
　　“嗯。”

　　晚饭，延卿没有出来。
　　宋好敲门，延卿在房间里回了肚子不舒服。是真的，也是借口。
　　过了没多久，敲门声又响起。延卿只好去开门。
　　“给你热水，这是热水袋。”
　　延卿脸色平静，伸手接过，“好，谢谢。”
　　“你休息吧。”
　　延卿没再说话，点了头关上门。
　　晚上九点，外卖到了。
　　延卿走出卧室，发现宋好已经拿了进来。是胃药。
　　“谢谢。”延卿接过袋子，转身回去。
　　“很难受吗？”
　　背后的声音很温柔，很认真，搞得延卿就要认真了。
　　延卿觉得是身体上的痛让人失神，无视尴尬开始说话：“我本来觉得我可以的，但是现在我很不平静。”
　　延卿开始起鸡皮疙瘩，就是此刻了，“你不知道，你对我来说不是平常心。”
　　所以，为什么？之前明明在正轨上——毕业，以后没有小会、没有邮件，你不再是我的通讯作者，我们的作者单位不再相同——为什么要喂猫！
　　这个梗真的很俗，你知不知道！
　　因为一起生活了一个月，尤其还一起被关在家？因为夫妻分居的寂寞，师生禁忌的背德感？
　　你知不知道我喜欢男人？我很会装，在家很酷，装得我家人都以为我是直男——
　　“有段时间我很喜欢你，做梦都想和你在一起。但是梦中的你也结婚了。”
　　未知太可怕，延卿转过身，抬头看着宋好，“我一直保持克制，和您开会、见面尽量保持距离，保持严肃的态度。但当您稍微对我好一点，我心里就忍不住放烟花。”
　　你知不知道，“我用了大半年的时间平复这种心情。”
　　“我很想问您的妻子为什么不在，我住在这里有悖道德，但我还是留下来了。”
　　“我知道，我说了这些话之后我就得非走不可，但是您没有心吗？不知道避嫌吗？您这样做很容易让人误会！”
　　延卿叹了口气，松了松被捏皱的药袋，“算了，是我自己心态不对，您很正常，是我的原因。”
　　破罐破摔，延卿也乏了，转身便要回房。
　　“谁跟你说我结婚了？”这是宋好。
　　？
　　？
　　？
　　摘要写得那么好，你就听到了这个？这是宋好？
　　宋好在等延卿回答。
　　一时间，延卿没了刚才的底气。恃情行凶，发脾气的凶，真的很爽。
　　“同学都说您博士毕业那年结的婚……”
　　“我之前确实有个女朋友，也打算结婚，但因为家庭原因分手了。”
　　“学姐说，还吃到喜糖了……”
　　“分手这件事我只跟贾老师说了，大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所以——没有英年早婚？”
　　“你说什么？”
　　“同学说的……”
　　“还说什么了？”
　　延卿已经装不下去了，原来自己摘下面具的时候说话会拉长音，有够作的。
　　“说你是行走的SCI。”
　　宋好低头笑。
　　装不下去了。“怎么办，我现在好尴尬……”
　　宋好却好像不懂，“我没结婚，你很高兴？”
　　？
　　延卿在心里睁大眼睛，老男人，你装上了是吧。
　　“至少还没错得太离谱。我明天就搬走，您大人有大量就当今天无事发生，我们还是正常的师生关系，谢谢您。”说着，延卿颔首闭眼双手合十。
　　宋好并不买账。
　　“我挺小气的。”
　　是，听学姐说过。宋好很会抓漏洞，而且表达的方式挑不出错，无法生气，很难反驳——高级的“阴阳怪气”。
　　“不是，我单方面喜欢人也没做什么……您听说过权力关系吗？我大概是对您有钦慕，这东西虚得很，而且我是同志没有办法！”
　　“你不喜欢我？”
　　？
　　我……应该喜欢吗？
　　“你先不用搬，就正常实习。早点休息。”宋好没再给延卿狡辩的机会，先行离开。

　　所以，宋好的墙是什么时候塌的呢？
　　在给延卿打电话提议住到自己家来的时候，因为一句“宋老师晚安”，那堵墙就塌了。
　　在意你的人，就会因为一个时刻而做出改变。

　　7.31，周日
　　“早。”
　　“早……”

　　-
　　一颗糖。
　　回家喂猫的趣谈传到了贾老师的耳朵，开完会便问宋好猫喂得怎么样。宋好说，隔离的时候被饿了三天，前两天还朝他撒脾气呢。
　　吃饭的时候贾老师又跟王老师打趣，后来组里的人都知道宋好养了只记仇的猫。
　　延卿回家看看小四，除了刚开始胆小得只敢躲在沙发下，现在熟悉了就是粘人精一个，完全没有猫一族独立傲娇的品格。
　　延卿摸摸小四的背，小四喵喵地回应。
　　“是谁给你造谣，小四明明是甜妹对不对~”
　　对对对。
　　此猫非彼猫，此妹非彼妹；我不骗你，真的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