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研纪要》东野菊

6、季节

　　春天
　　寒假返校之后的生活，给延卿一种错觉，仿佛这才是去年该有的日子。总算步上正轨了。
　　就算是错觉，也总算步上正轨了。
　　二月初在家时，实验论文被接受了；二月底回校后，组内同学纷纷道贺。包括赵北昭，只是她的方式很特别，是一张聊天记录截图：
　　行走的SCI有什么用，能让我也发SCI那才是真本事。
　　另外又发来一个【牛】的表情。
　　时隔一年半，这句话成真。只是宋好的能力已不需要证明，延卿早就服气了——在每一次的小会里，在每一条的批注中。
　　而且不止那些。

　　整个三月份，延卿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推翻上学期末的努力。没错，有时解决问题的方式是放弃，或者那叫换一条路。
　　重新整理好之前的实验数据，延卿在四五月份终于向前走了一小步。那一小步仍然靠近宋好的研究方向，但比宋好走远了一点；虽然只有一点，但那是延卿自己的路，宋好无法帮他更多。
　　这也意味着，吃苦。
　　这个学期，延卿平静了很多。从前很少关注的室友，最近也熟络了起来，甚至还和刚入学那会儿好感过的渣男同学一起去看了演出。除了课题之外，帮忙看了学弟由本科论文改写的小论文，时而宋好也发过来稿件让他提意见。
　　待到春天的尾巴，中期答辩结束，延卿和组里同学聚了餐。也是这天，延卿终于看到了安静太久的陆西虔和赵北昭。
　　欸？
　　失失谈恋爱了！对象是……虔虔？！
　　事情是这样的。
　　在延卿给了宋好脸色那天，就是延卿发了小脾气的那天，红了眼眶的那天，赵北昭通过延卿的社交平台评论找到了陆西虔。
　　当然，陆西虔没告诉赵北昭那个小秘密，关于延卿的暗恋。
　　后来么，两个都受了原生家庭伤害的女生，走到了一起，互相取暖。
　　延卿不知道两人的进展神速，甚至这两个人也没想到——
　　她们规划了未来。如果有孩子的话，就叫她东南。
　　最深刻的是——
　　高潮之后，陆西虔和赵北昭紧紧地拥在一起。“赵北昭，你和我一起在三十岁死好不好？”
　　赵北昭已半入睡梦。听到陆西虔的声音，赵北昭还以为在做梦，意识放松无阻，像从童年的滑梯上而来。
　　赵北昭终于从滑梯上下来了。“怎么死？”
　　陆西虔的喘息声还很重，拥抱也没松开半分，然后听到赵北昭接着问：“爽死吗？”
　　陆西虔没有回答。
　　再问一遍。
　　“赵北昭，和我一起死吧。”
　　这次赵北昭没有反应很久，反而很惬意地抱紧些陆西虔，嘴角似乎带着笑意：“我要和你一起活更久。”
　　事情是这样的。在延卿埋头课题的时候，他的两位朋友相爱了。

　　夏天
　　从寒假那会儿往后，延卿面对宋好时慢慢成了一位乖巧的学生，好像是刚刚认识宋好一样。延卿不觉得自己再需要额外的努力来保持如此，发邮件的习惯早只是，成了习惯。
　　放暑假之前，宋好跟延卿开会讨论后续的工作安排。
　　学妹学弟也在。从这个学期起，这俩人也加入了小会；学妹受宋好和贾老师联合指导，当然实际上也是宋好在负责，学弟是之前的小邓。不过小邓申请了王老师的硕博连读，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参加宋好的小会了。
　　会议到了结尾，宋好向延卿提议：“如果你对编辑感兴趣的话，可以考虑一下我们学校的出版社。”
　　说实话，听到宋好这样说，延卿有点惊讶，因为他从来没有对宋好说过自己对编辑工作感兴趣。
　　因为，延卿确实对编辑感兴趣。
　　转念一想，也是，帮忙改了这么多篇小论文，宋好也该看得出来。就像延卿从宋好的批注中理解宋好，宋好也从延卿给别人的批注里看到延卿。
　　这是件互相的事情。这件事情，延卿在下半年改大论文的时候，感受更多。
　　回到会议现场，延卿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真心话，“我应该不会找工作。”
　　“要读博吗？”
　　“我想考研。”
　　“可以啊，我可以给你推荐……”
　　延卿打断宋好，“宋老师，我想参加全国研究生统考，不是读博。”
　　“……”这是宋好。
　　“……”这是旁观的学妹和学弟。
　　“有目标专业吗？”
　　“嗯，比较文学。”
　　“那跨度蛮大的，具体是什么专业？”
　　“就是‘比较文学’。”延卿反应过来，“哦，全称是‘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延卿以为到这里就结束了，没想到宋好接着问：“比较文学具体是研究什么？”
　　这感觉，就像答辩一样。延卿还是靠着自己尚浅薄的理解，从国别文学到跨学科，从中国现代文学的开端到文化研究，努力简洁扼要地解释了自己眼中比较文学的魅力。
　　延卿也承认，比较文学是难以达成的目标，但只是目标；根据自身的实际情况，后面会再考虑报考的专业。
　　回答期间，延卿瞄了几次学妹和学弟，两人依然是惊讶状。大概就像，还可以这样操作？！
　　“有目标院校吗？”宋好还没结束。
　　“有。”
　　“什么学校？”
　　延卿沉默了一瞬，“我不想说。”眼睛余光里，学妹好像捂了捂嘴。
　　宋好点了点头，“好，好好加油，后面再说。”
　　结束了吧。
　　并没有。
　　延卿很少见宋好摘下眼镜，几次见到没戴眼镜的宋好都是在办公室。此刻，宋好摘下眼镜，“为什么想跨专业？”
　　一旁的学妹和学弟已经被晾了半天了，两人也不敢插嘴。延卿早已注意到，但还是回了宋好。
　　“我高中的时候就想学文，但那时候，几乎所有人都看不起文科，我也顺大流报了理科。另一方面，我觉得我在这个专业实在没什么悟性，自我感觉挺糟糕的……”
　　宋好还是没戴眼镜，延卿不知道他能否看清、能否听清自己。
　　“挺可惜的。”
　　延卿有些怔，宋好说，挺可惜的。大概知道什么意思，延卿还是问出了口：“可惜什么？”
　　“你做出了些成果。”
　　延卿自嘲地笑了一下，“是么。”宋好的话能信吗？他还说过那篇综述论文“写得挺好”呢，不也被拒了四次。
　　宋好反问：“你不满意吗？”
　　这该怎么回答。若回答“不满意”，这是在责怪宋好指导不力吗？大概学妹学弟会想，人不行怪路不平。
　　延卿斟酌了下，很真诚地看着宋好的眼睛，“我做得不开心。”

　　如果说夏天还有什么大事，那就是宋好打来的一通电话。
　　那是六月份的尾巴，延卿在家备考，认真地看专业课。确定了，汉语言文学。
　　电话里宋好首先问了延卿的备考情况，又提议了把大论文的模型和验证实验部分改为小论文发表。
　　延卿本来不想写的，一念之间，还是先答应了下来。
　　到了尴尬的挂电话环节，宋好又问了延卿选择读第二个硕士的打算，延卿依然没有保留，甚至吐露更多——
　　“我有时间。我不会结婚生子，所以感觉未来时间很长，想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末了，宋好那边轻轻传来一句话，之后便说了再见。
　　日暮时分，院子西边的阴影打过来。延卿喝完杯中的最后一口茶，再一次重复宋好的那句话——你打算得挺早。
　　嗯，这是在夸自己吧。
　　是吧。

　　秋天
　　延卿无力地躺在床上。为了通过盲审，大论文已经改了三个月了。
　　现在这版的文字，早已不是延卿自己的逻辑——有过宋好的批注，有过王老师的批注，也有过博士学姐的批注，甚至还有赵北昭的批注。
　　这一切的努力，用王老师的话说，就是为了让文章被看懂。
　　然而，十一月份的其他组里的同学，还在写初稿。这就是提前知道被盲审的命运。
　　也是在这三个月中，延卿深刻体会到，人与人之间彼此的抵达，或曰理解，是多么珍贵。
　　改论文的同时，延卿在十月报名了研究生考试，从那时起每天按时刷思政选择题，每周六下午做一套英语真题，剩下的时间偷偷懒、翻翻专业书。
　　好像不是必须要成的事情，整个备考过程好像没什么压力。延卿感叹，不同的视角真的大有说法，苦了那些逼仄的考生了。这就是，哲学中讲的“超越”吗？

　　一个插曲。
　　报名的时候，延卿才知道系统要求在读研究生首先取得目前培养单位的同意报考证明。
　　是夜，延卿连忙给贾老师写了邮件说明自己的决定，又给主管的副院长发了相似的内容。
　　第二天，延卿收到了贾老师和副院长的回复，一个是鼓励，另一个也是鼓励。没多久，宋好就传来了同意报考证明的盖章电子版。
　　本来不想宣扬的，这下都知道了。

　　一件趣事。
　　延卿刷的是某著名思政老师的一千题，他真的以为是一千道题。直到十一月赵北昭告诉延卿，那是一千多道题。
　　那天，延卿重新做了个除法。
　　好吧，每天的刷题量从三十提到了五十，后来又提到了七十。

　　一则赵北昭。
　　十月份，赵北昭回了一次家。
　　麻木的生活是从什么时候再次有感觉的？听到妈妈的声音，捕捉到了自己的痕迹；似乎是第一次认真聆听她的声音。
　　疫情“后”，就业困难到——
　　半夜十二点四分，近五十的农村妇女从工厂加班回到家，点开近六十的在外打工妇女的语音：因为裁员的风声感到害怕。
　　十月初的晚风并不冷，不比这一刻冷。

　　冬天
　　两年前的平安夜，延卿还在啤酒屋和赵北昭她们碰杯。这个平安夜，延卿独自在酒店里背思政。
　　过了凌晨，延卿实在撑不住了。
　　是圣诞节了，研究生考试的第一天。已经读研三的延卿，迈着悠闲的步伐进了考场。
　　考试第二天，早晨七点半，延卿赖了床。
　　从决定考研的那一刻开始，延卿从未想过不做这件事，唯一一次有想放弃的念头，就是此刻。
　　太困了！
　　延卿没想到，考试能这么累。昨天回到酒店后，什么看书背书，延卿吃完外卖洗完澡就入了梦乡。
　　早晨七点四十七，延卿起身，还是去考吧。
　　一天的专业课考试下来，延卿已经麻木了。
　　赵北昭站在考场外面，还有谢同学和黄同学。延卿看到她们的时候，心中只觉轻松，初试终于结束了。
　　你知道大脑飞速运转十二个小时的疲惫是什么感觉吗？
　　是幸福。
　　不过，延卿在那晚才知道，陆西虔和赵北昭在八月份就分手了。至于原因是什么，原因是什么呢？
　　在延卿看来，赵北昭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如果说苦难带给了她什么宝贵的东西，那便是这个。唯有受过折磨并走出那片圆圈之地，才能携带着入味的沉静归来。
　　若问归途为何，不是死亡便是自己。

　　又是一年二月，延卿躺在自己的房间。太阳将要落山，手机的呼吸灯亮起。
　　是宋好，延卿已经很久没想起过他了，自己好像，真正做到了当初自己所想的敬畏模样。宋好在问，出成绩了吗？
　　过了很久，延卿回复：没。
　　太阳落山了。延卿点开网站，输入自己的信息。
　　一秒，两秒，三秒。
　　延卿合上电脑。
　　过了很久，延卿把初试成绩截图发给了陆西虔。
　　幸好，大概要成了。

　　春天
　　梧桐向上的枝干插进侧柏，要么和玉兰叶子挤在一起。
　　路过教学楼，门口的树影打在一个手里夹烟的男生身上，黑色皮衣背后有刺绣图案，他低着头，一只脚跟在地上转来转去；前面一个男生留着短发，漏出两对耳钉，一身宽松灰色薄卫衣，左肩挂着黑色帆布包，黑白相间的板鞋匆匆往前转进了另一栋小楼。
　　这天，学校被封了。
　　几天的质疑过去，大家终于安静了些。延卿看着群里的老师问组里同学有无需要，沉默，息掉屏幕。
　　幸好，实验做完了，大论文也成型了。
　　宋好：改完这一遍先放一放，你不是还要复试嘛。
　　延卿：是的。
　　推开窗户，雨过没有天晴，是阴天。延卿被关在了三月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