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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春华秋实 ...

  •   一夜之间,我成了一只被屠满门的可怜虫,没有家,没有父母、没有温润的兄长、没有温婉的阿姐、没有道义、没有剑心。

      我只有恨,倾注在我的血肉之中,化作骨脊支撑着我度过春来秋去、冬来夏走。

      他允我读书,教我习剑,与我曾论道经,也曾共醉肝肠。

      十二岁,他为我砍了青竹做剑,在一方小院里教我式法,星眉剑目,洋洋洒洒破风剑流。

      “这一式,名为破楼兰。”

      “这一式,名为红尘中。”

      “这一式,名为辞汉月。”

      取自李白“愿为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取自李白“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

      取自李白“弯弓辞汉月,插羽破天骄。”

      我读过李白的塞下曲六首,也明剑式其中何意。只是我在想,倘若他真明太白诗中之情之境之意,为何以这样的剑式杀害无辜呢......

      “沈呦棠,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

      “舞给我看。”

      初掌剑时常有力道不足,他便握着我的手一同领会,每一次的剑光都让我回忆起那晚的他,我在怕,那他会吗?

      倘若哪日我真与他死绝,那他会害怕今日的剑光出自我手吗?

      “沈呦棠,不要走神。”

      —

      十三岁,他亲手为我筑了剑,我已学了大半式法,虽不能与他匹敌,却不致再输得凄惨。

      有了偷闲的日子,我们也会放下剑意,平和地坐在一起。

      我没有忘,只是人,总不能时时刻刻带着恨意活下去吧。

      有时他会陪着我看书,坐在桌旁,他拿着竹笛擦拭。

      我放下书,瞧着他仔细的模样,“你会吹笛吗?”

      “当然。”

      “你愿意吹给我听吗?父亲也会吹笛,母亲也喜欢陪着父亲抚琴,可惜我不会笛,亦不会琴。”

      他允许我提起父母,甚至有时会参与我本自已的交流,他能清楚地答出父亲曾受过的旧伤、喜好甚至过往,却从不与我讲,他如何识得父亲,如何了解到这些,又如何想要亲手杀了他。

      “你想学琴?”

      “不,我早没有琴瑟和鸣。事实上,我倾慕父亲的弟子苏鹿竹,他长我一岁,以往常与我玩乐,他会带着我偷溜出府,买街市上最难买到的桂花糕,被父亲责罚,也会买回我喜欢的糖葫芦,他不及长兄那般呵护我,却从不会让我不欢喜。我喜欢他。”

      “可他死了,也在我的生辰宴上,他是你剑下的最后一人,你提着剑看见我时,我的裙边便是他的尸首。我惶恐极了,可听见他死前的最后一声是‘呦棠,闭上眼’时,我便不怕了。”

      “你说我的胆子大,敢与你以血为契,殊不知是多少人给我的这份底气。”

      我长长地提起这件往事,才顾得上他,他的表情自然,却有短暂的吁叹,“我知你的底气。”

      他将帕子规整地叠好放在桌上,按着空洞吹起了笛子。

      声音幽幽,带着离别之伤感、疼痛,带着飘絮远方的忧愁与问候,带着暂停于此的安定平稳,带着爱恨嗔痴,阴晴圆缺。

      “江湖破落歌,乘船蓬舟客。执剑扫江河,有情也无果。”

      “好一个‘有情也无果’,你是真的恨我啊。”他朗声笑,第一次笑得如此卑劣。

      “你的笛子呢?是谁教的?”

      “一个故人,如今早已不在人世。”

      “你想他吗?”

      他摩挲着竹笛,“我害死了他,不存在什么想不想,一个故人罢了。”

      我没再问下去,我知道,他与我同陷深隅,我便知足。

      我还曾与他共出,去街市上买东西,回到屋里时他才拿出我爱吃的桂花糕与糖葫芦,热腾腾的糕点松软可口,我看着他前去喂鸡的背影,不知该笑自己什么。

      其实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他叫什么,我没有问过,他也不告知我。我与他也只有随口的搭语。

      “诶,早上已经喂过鸡饲了,不能再喂了。”

      他看着盆里的鸡饲确还剩不少,便走回房内,他想扫扫地,却发现地上很干净,又想去摘菜,想起我与他早已吃过了。

      我坐在椅子上,托腮看他的小动作,“坐下一起吃吧,喝口茶也好。”

      他才与我坐对,我吃着桂花糕,“我早不喜欢吃桂花糕了,没了以前的味道。”

      “这家糕点未曾变过味,我问过。”

      我笑他不懂,“是我变了,不爱吃甜食了。”

      “我们认识仅两年了,你叫什么?江湖上说,曾有天下剑客寻七,是你吧?”

      他没有否认,“若你喜欢,你可以这样叫我。”

      沈家满门被屠,又有一把火烧了整座府邸,其中金玉人命,皆不再存。持剑者不明,公认为意外。同期,江湖新起的年轻剑客寻七不再出世,又有人猜,乃是他杀害沈家,却无证据。

      我想说那人猜得好,后来传出的话本子也写得好。

      只是当年真相,连我也记不清了。

      —

      十四岁,寻七为我亲手制了竹笛。

      他说,“没什么好不好琴瑟和鸣的,自己欢喜时独喜,忧愁时独愁,这世间那有那么多琴瑟和鸣。”

      他教了我吹笛,我学得很好。院子里除了利剑破风、朗朗书声外,时而有一曲笛音,或悲或喜。

      他院子里的新鸡竟然会下蛋了,往年都只有鸡肉可食,我欢喜了很久,想要下面,他却说拿着孵小鸡。

      我撇过嘴角,独自走回屋内。再次见到那颗蛋,是在一碗清水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香油,闻着很香。

      他放下面后就出去了。

      切,谁会和美食过不去。

      但我还是过了一会儿,发现他确不在家才小跑去桌旁坐下好好品尝小面。

      他很久没有归来,连夜色都黑了,小鸡不再咕叫,我坐在正堂,顶着桌旁的油灯,等着他。

      他从未如此晚归,让我不忍得都有些担心。是担心他没能死在我的剑下,我的剑术白学了。

      我读诗,却难以理解;吹笛,却毫无音律。油灯的光亮渐渐消下去,我才等到了他。

      他手里握着剑,向我缓缓走来。

      剑上还有血,他是去杀人了?

      “寻七,你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根本顾不上杂绪,我看着他的眉头紧皱。

      “还以为你应该高兴呢?我若回不来,不正和你的心意?”他身上的气息极重,不似雨中来,反倒沾着血味。

      我上下打量,终于在他的肩上发现浓色,他鲜少喜欢穿黑衣,或是想遮住血迹。

      我抢过他的剑,一把丢在地上。

      “受伤了就赶快回去躺着,你要是不死在我的剑下我就把你的尸体凌迟,在你身上戳下一百个孔子,拿鞭子抽得你血肉模糊,不分好坏......”

      我说着褪去他的衣衫,才发现他的背脊伤痕遍布。刀剑与鞭痕融入,倒真有我话里的意味。

      可我却一刻生气,“谁干的?”

      他不理我,拿出药箱里的药粉药膏为自己涂抹。

      “我问你谁干的?你不是隐世吗?怎么还会受伤?”

      他不回答我,我心中却始终烧着火。夺过他手中的药瓶,将他推在床榻上,“别动,我帮你涂。”

      他不再摆动,听话地躺在床上。

      “疼吗?”短刀在火上烤了烤,我剜去他身上粘着不知什么的坏肉,“忍忍,就一会儿。”

      我能感受到他身子紧绷,额头冒出了冷汗。他的身上还有以前伤痕的痕迹,与父亲的很像,什么伤都有,疤痕叠在一块儿,有的深有的浅,但看着仍令我心惊。

      狰狞的疤痕似乎像是荣耀一样,我却认为那更像囹圄,将人桎梏。

      我想起幼时,王朝摇摇欲坠,江湖上也无人镇守,门派独当,零散者互相残杀。父亲的伤痕就是当时的荣耀,可后来建立剑门,那也成了他的枷锁。

      我将寻七的伤裹了一层又一蹭,可每每将好,血色又染。

      “沈呦棠,你心软了吗?”

      我将沾上血的衣裳丢在地上,看着他身上各处的伤,不忍细看,“没有。”

      “你可以在今日杀了我,我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你记住,我是沈执清的女儿,我从不趁人之危。”

      他低声呢喃:“对,你是沈执清的女儿,你是沈执清的女儿......”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带着伤回来,差点要了他半条命,也差点要了我半条命。

      休息了一个月,他身上的伤才都结了痂。他不愿与我提起那夜他到底去了哪儿。

      我才又恍然,我们都是有秘密的人,秘密是不可以和别人说的。我们不是能与对方分享秘密的人,我们是仇人。

      我们的生活依旧如常,只是我的剑术又好了许多,我很高兴,又开始更加不知所措起来。

      我好像,犹豫了......

      —

      十五岁,我没有及笄宴,寻七为我买了玉簪和桂花糖糕,做了长寿面,还送了我一套漂亮的衣裳。

      可惜我不会穿,倒是玉簪,此后我时时刻刻都戴着,睡时亦放在枕头下。

      我和他去拜见了父母,今日是我的生辰,亦是我的家人过世之日。

      我跪在不知是否的黄土之上,寻七为他们立了碑的,其实也只是一块石头。

      土上长了荒草,我想将它们拔了,想了想,让父母有个伴吧。

      “父亲、母亲、阿姐、师兄们,呦棠来看你们了。”

      这是他们逝世后我第一次来,三年往事如昔,历历在目,我痛,我的心太痛了。

      “父亲,不用担心呦棠,呦棠已经学了剑术,不再是父亲娇滴滴的小姑娘了,能有自己保护自己了。”

      “母亲,不用担心呦棠,呦棠虽不会女红,却也活得安好,只希望您与父亲在天有灵,能够听见今日的话,放下心,好好活。”

      “阿姐,你总说呦棠小孩子脾气,父亲母亲一点也没学到,不似父亲仗剑,不似母亲善书。不用担心呦棠,呦棠现在都会了,以后见面的时候一定将阿姐要抽查的诗记住,不会再挨板子了。”

      “师兄们,呦棠仍然是你们的小妹妹,千万不要担心剑术被我比去了哦,等呦棠见了你们,还要向各位师兄求学呢,呦棠还没去过西域,没见过西北的风沙,没见过西北的疆马,呦棠还要听大家给我讲故事呢。”

      “苏鹿竹,不用担心我,你好好活你的,等我见了你,还要告诉你我曾倾慕你呢,你还会为呦棠带桂花糕的对吧,虽然我已经不爱了,可还是很想你以前为我受罚的样子。多么明媚的人啊,还没有见你娶妻就走了。”

      “大家,不是我不来看大家,是呦棠过不去心里的坎,呦棠恨自己没能将你们的尸首带回来,恨自己没能再早些学会剑术,还能与大家一起生死,恨自己偏偏要过生辰。”

      “但是诸位啊,我的父母阿姐,师兄鹿竹,呦棠今日已经及笄了,呦棠仍然活得很好,如果可以,请不要恨呦棠的懦弱无能,在黄泉下好好的,或等着我,或投胎转世,过自己的新生吧。”

      我跪在荒山前许久,许久才起身向回走。

      他在院子里等我,没有随我一同,我一进门便看见了他。

      “寻七,为我,吹一曲竹笛吧。”

      这是他第一次应我,我吃着桂花糕,他在一旁吹笛。

      泪水裹着甜腻的糕点,味道很奇怪。

      我不知他吹的是什么,可我感觉到其中的求前而不得进的失落与彷徨,一人桥上等待,却寻无果的失落。

      “呦棠,生辰平安。”

      在他的曲中,我站在门外舞剑,不知多久。

      —

      十六岁,我开始发觉寻七身上的不同。

      事实上他很年轻,是我看出来的,初见他时,亦是这副模样。

      “寻七,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有三。”

      “为何不娶妻?”

      “怕连累,一个人,不怕。”

      所以寻七仅凭一人一剑独闯我沈家之时亦才十九,未过弱冠。

      “寻七,你的爹娘呢?又兄弟姊妹吗?”

      “没有,他们都不在人世。”

      “因何而去?”

      “被杀了。”

      我看着他未露丝毫伤感的模样摇头,“你不难过吗?”

      “难过,但逝者已逝,难过并没有用。”

      “你恨杀害你家人的人吗?”

      “以前恨,后来不恨了。”

      “你恨我的父亲?”不是疑问,我带着七分的笃定。

      “对。”

      “我的父亲杀害了你的父母吗?”

      “是。”

      “我的父亲只杀作孽之人,你的父母做过何等坏事?”

      “杀人。”

      我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今年的春雨来得很早,也总连绵不绝,我因此断了许久的剑法未练。

      倒是经常待在屋内,或读书,或只单单走神。

      瞧着镜子里出落的少女,不及早年的白嫩圆润,失了孩子气息,倒也稳重了许多,眉眼间不知何时更加英气,那一双凤眸成形,暗藏锋利。

      不曾见寻七出门劳作,屋里却从未缺少过些什么,布衣粗麻也变作更贵些的长衫厚襦。这不过是他给我下马威的方式,我知道。

      他不善言辞,更不喜热闹,唯剩的爱好也不过舞剑奏笛。

      我是女儿家,无论如何与他有差,想起十三岁那年初来葵水,他眼神错乱,像是在想为何将我留下了,如今倒真是麻烦。

      “空有连枝不见鸳,一心一情经年久。错有琵琶碎玉声,无处无风话鸣啾。”

      我端坐在黄铜镜前,为自己梳发。

      —

      十七岁,五年为期,不可再久。

      我要亲手为沈家满门七十五子弟报仇雪恨,让他们在九泉之下能见,沈呦棠没有忘记曾经的恨,没有忘记当年的任何事情。

      寻七,我不想再犹豫了。

      我们做个了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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