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事了》时方

1、第 1 章

　　阴惨的天上挂着囫囵一个月亮，映照着红墙金瓦，把影子拉得老长。

　　怀橙醒过来时，透过窄窗，看到的便是这样惨淡的夜色。

　　远远传来声梆子响——三更天。这声唤得她回了魂，伸手往脸上一摸，湿漉漉一片，是泪。她还没醒神，有些呆愣。

　　她很恍然地在月色下端详自己的指腹，有盈盈的水光，也有因长久劳作而生的薄茧。

　　这双手曾经不是这样的。那时她的指尖细嫩光滑，手指白皙美丽。

　　爹爹和娘亲将她宠得近乎娇惯。

　　“哪有十二三岁了，连穿针引线还不会的小娘子啊？”，祖母常这样打趣。

　　娘亲将她拢在怀里，笑着维护她，“我们阿玉，又聪明又灵巧，哪有不会的，只是躲懒罢了。”阿爹挤眉弄眼地逗她笑。

　　那样快活无忧的日子，这一世都不会再有了。

　　爹爹和娘亲同时离世，祖母伤心太过也撒手人寰。短短月余时间，三位亲人相继而去。

　　怀橙曾经一度有过可怕的念头：如果她也一道去了的话……

　　然而她终究挺了下来。如今，已是大不相同了。

　　在宫里头悲春伤秋也只能短短一小会。怀橙收拾好心情，坐在菱花镜前，望着镜子里的那个自己。

　　一双圆杏眼，肌肤柔顺，是很可亲的样貌。因为休息不足，眼下有些许黛色，她轻轻敷了层粉，点了口脂，于是又重新容光焕发起来。

　　弯起嘴角，挂上盈盈的笑意，她起身去操持宫里的事。在长安宫里转了一圈，初春时节，空气里透着薄薄的凉意，像能钻到人的骨头里。

　　她穿的并不多，仪态却很端庄，肌肤在天光下莹润的不得了。

　　长安宫里四处看过，她便去皇后娘娘跟前请安。皇后娘娘正在梳洗。春雨见她来了，微微福了福身，叫了一声，“怀橙姐姐。”

　　春雨手巧，专事娘娘梳洗。她的年纪同怀橙差不多大，只是品阶低了些，因而见到怀橙便唤一声姐姐。

　　皇后娘娘年逾三十，眼角已现了微微的纹路。她的样貌不美，却极为精明能干。随着年岁渐长，手段更是愈发高明老辣。即便如此，三月十五在福安宫设宴之事，她依旧劳心费力多日。

　　三月十五一向是大日子，进士及第、状元登科具是此日。皇上天恩，设琼林宴邀诸位皇亲、朝中重臣与进士们一同宴饮庆贺。新科三甲更有打马游街的殊荣。

　　这自然也是男女嫁娶相看的好时机。按照旧例，内府女眷们在福安宫设宴。福安宫居于高处，琼林宴设于低处，露天而办。

　　这样三年一次的宴席，又关乎婚姻嫁娶大事，自然要办的隆重而得体。座次位序更是要深思熟虑。皇后劳心费力，应对了不知多少勋贵妇人，才堪堪定下。

　　看着上前请安的怀橙，她忽而开口问道：“怀橙，上次我同你提的事，你想好没有？”

　　上次是指三日前，忠勇侯府夫人忽然笑吟吟来见皇后娘娘，言语间透露出想要求亲的意味。

　　皇后曾是太子妃时，就遇见怀橙。那时候怀橙还小，一张小脸上全是忧愁，看着很不讨人喜欢。

　　然而这样不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在她的手底下待了这些年，已变成脸上总是带着笑，全皇宫中最讨人喜欢的姑娘。

　　她对怀橙有种怜惜之情，许是因为怀橙父母俱亡，又或许是因为她们共同度过太多苦厄。总不自觉地，她将怀橙看成妹妹一样。

　　她亲眼看着怀橙一步步走到今日，正如怀橙也亲眼看着她从爱同小宫女们玩笑的太子妃变成如今老而无趣的皇后。

　　那并没有用很久，只是七年。

　　她一辈子被囚困在深宫之中，与阴诡伎俩相斗，但怀橙不用。

　　她少时未尽的梦，或许怀橙可以替她完成——一个可心的夫婿，一个小而圆满的家。她此生再不可能触及的东西，怀橙尚有机会。

　　她像是在对怀橙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呓语：“如果你不喜欢也没关系，找个你喜欢的郎君——无论是谁，我会替你们赐婚的。”

　　寝宫里静悄悄的，春雨也不自觉放慢了手上的动作，怕惊扰这梦。怀橙眨了眨眼睛，察觉自己的眼角似乎还有昨夜未干的泪，湿漉漉的。

　　那是已经离她很远很远的东西，无论是喜欢的人还是成亲这件事。自打决定入宫起，她就想好了孤苦一生的可能。

　　皇后娘娘的心思，怀橙很清楚。或者说，人人都很清楚。皇后娘娘从年前就开始为她物色合适的夫婿人选。

　　有许多人常用艳羡的眼神望着她。多好，不用在宫中孤苦一生。

　　但她不愿意。

　　皇后娘娘的柔情不过一霎，很快便恢复了以往的精明。她叹了口气，嘱咐道：“待会儿你就先去盯着，那帮子人我不放心。琼林宴那头，听皇上说是薛青在照看。若有什么事拿不准的，你们俩先商议。我说的，你再好好想想。”

　　她又冲怀橙招了招手。她们俩主仆多年，怀橙低下头，皇后娘娘往她的头上簪了株海棠簪。

　　“小姑娘，打扮的鲜亮些。”皇后娘娘挥挥手，又揉了揉额角，一副很疲倦的样子。

　　说话间春月带着人已布好了膳。于是怀橙同春雨一齐退下去。出了屋子，春雨似乎心有余悸，小声地同她讲，原来今个一早安亲王府就来了人，耀武扬威的很热闹。

　　怀橙低低笑了声，没有接话。

　　安亲王是皇上的亲弟弟，皇上至今无子，朝堂内外不免有些风言风语，说要从皇室宗亲承嗣。安亲王膝下儿女众多，又是皇上唯一尚存于世的同胞兄弟。

　　他的心思可活络的不得了，明面上不敢放肆，暗地里安亲王妃已经隐隐拿出了未来太后的姿态，势要压上长安宫一头。

　　怀橙头上那海棠簪，怕也是皇后娘娘觉得她打扮太素简，会被安亲王府拿来做说头。虽说怀橙是万事不关心的性子，遇见安亲王府那帮人，也觉得头痛。

　　她没多说，到了福安宫。为了这场宴席，往来宫人甚多，她站在阴凉处，尽职尽责地看管。

　　从福安宫往下望去，就是举办琼林宴地方。

　　薛青就在那里。

　　薛青是东厂督公，虽说平日主要负责的刑讯事务，奈何圣上颇为爱重，于是琼林宴也交给他来办。

　　任谁也想不到，他同怀橙，如此风马牛不相干的两个人，会有过命的交情。怀橙救过薛青一回，薛青也救过怀橙一回。

　　两次救命之恩并不能相互抵消，它们纠缠在一起，分不清楚也解不开。

　　怀橙静静站了会，觉得有些不对。她转身，果然不知何时薛青正站在她的身后。他走路像猫儿似的静悄悄。

　　她本该早就发觉，但是没有，他们太熟悉彼此。这或许算一件宫中秘闻，

　　“你没精神。”

　　薛青不知望着什么地方，忽然开口道。他总这样，望山望水不肯望她。

　　这是他独有的本事，还是说东厂里的人都有这样的本事，怀橙不知道。

　　他的眼神朦朦胧胧似乎从未落在她的身上，但哪怕是最细枝末节的变化也逃不过他的眼睛。薛青总是用这种肯定的语气说出他的发现，连一丝疑问也没有。

　　“我敷了粉，你是怎么瞧出来的？”即便知道他不会回答，怀橙依旧问道。

　　薛青皱了皱眉头，“葳蕤阁他们家的粉不太好。”

　　“是吗？我没留意。”

　　“嗯。”他慢腾腾说道，“有一回林公公敷了他们家的粉，在外头做差事，结果脸花的的像花猫似得。”

　　林公公年纪颇大，又是一张圆脸，平日里就爱将自己画的像年画娃娃。

　　他一本正经地说。怀橙明知其中多少有些夸张，也情真意切笑出来。

　　因着今天好日子，薛青穿着皇上赏的飞鱼服。飞鱼服上头用金线刺着凶猛的兽。其实细细打量，薛青是很好看的。肌肤白而颜色姝丽。

　　曾有外地迁来京中的官员，以为他是风流场上的人，于言语上轻薄他。屁股还没有坐热就又要被贬，流放途中不知被谁活生生剜了眼睛。

　　于是再没有人敢轻慢过薛青。他的凶名太过，很容易叫人忘记，他也只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郎君。

　　他有个坏习惯，平日里散漫的时候总是东倒西歪地站着。不像怀橙，总是规规矩矩，恪守规矩。

　　薛青倚在怀橙的身边，很小声地说：“那日的事，有了些眉目。琼林宴后，我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