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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尘缘散了,莫回首 ...

  •   沈抒睡觉一点都不老实,夜里还有踢被子的坏毛病,赵钧意同他睡觉活像个操心的老妈子,不仅要想着给他掖被角,还要时刻提防着自己不要一不留神被沈抒踹下床。
      于是一夜晃过去,沈抒睡了个安稳觉,反倒是赵钧意顶着两个乌黑的眼圈大清早爬起来去上朝。
      自从秋猎遇刺之后,皇帝受惊便一病不起,缠绵病榻。眷恋了人世许多日子,终于到了撒手西去的时候。太阳还没升到正中,皇帝便咽了气。
      老皇帝的遗体纳入棺柩时,百官王侯已经穿上丧服跪得端正。唯独赵祈年腿脚不方便,坐在四轮车上,低着头以示恭敬。
      赵钧意跪在最前,接任储君后他就不曾好好休息过,昨晚又没睡好,脸色难看得很。可被这一身缟素一配,便是一场父子情深感天动地的戏码了,值得史官大书特书载到青史上好好歌颂一番。可事实上赵钧意的心里并没有因为此事产生太大的波动,就像是往水里扔了一颗小小的石子,霎时惊起一小片涟漪,但一晃眼便没了下去,不曾瞧见方才发生了什么。
      皇帝下江南识得了他娘,那凝若霜雪的一截皓腕便再难忘却,一道旨意便让穷苦人家的女儿摇身成了宫里的贵人。可惜他娘福比纸薄,没等来母凭子贵生下他就走了。
      皇帝还算念旧情,托给了皇后抚养他。可日渐久之,也慢慢忘记了这个不起眼的儿子,尤其是赵钧意人还小着就去了军营,便更加不上心了。
      赵钧意对这个所谓的父亲,也就只有着血脉上的牵扯。这小小的剪不断的牵扯却将他的命运牢牢禁锢在了红砖明瓦之下。
      皇上身前伺候着的傅平过来小声提醒着时辰到了,于是百官便一齐高声号哭起来。呼天抢地,可真心难过的又有几人呢?怕只有赵祈年的哀恸是真真切切的。
      赵钧意自小便因出身受排挤,小小的身板哪里扛得过流言蜚语,于是宁可当了老将军的小徒弟吃风咽沙。若说赵钧意是砂砾一颗颗磨透血肉磨出的珍珠,那么赵祈年则是当之无愧的天生明珠泽世。
      皇帝初登基便迎娶了温家女,贤良淑德,琴瑟和鸣,不出两年便生下了皇太子。那时时局还没如今这么太平,朝纲不振,权宦倾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于是皇帝便给自己的幼子取名祈年,祈求年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而大燕的气运也跟着这位皇太子的成长慢慢好转起来,海清河晏,一片盛世安康。
      赵祈年不负众望,俨然一副端方正直的君子模样,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可惜秋猎给老皇帝挡了灾,毒箭穿到血肉里,直接废去了一条腿。
      此时他默然坐在四轮车上,目光悲戚。半晌后定了定神,推着四轮车缓缓向前,启唇道:“臣请五殿下登基。”
      “请五殿下登基。”众臣纷纷俯首跪拜。
      赵钧意被众人推上神坛,戴上了衮冕。
      都师戒严,不鸣钟鼓,全城缟素。哭丧礼后,寺庙宫观鸣钟三万。
      改年号为清正,大赦天下。
      一个行之已远的王朝被注入了新的气血,歇够了脚,便要继续往下走。将途经怎样的风光,又将行至何处呢?无人窥得见。唯有背秋涉冬,淌过千山万壑缓缓看罢。
      人主大丧,举国同悲,杂耍班子不能再摆摊了,于是街上也少了许多热闹。可也仅此而已。卖肉的屠夫依旧扯着破锣般的嗓门大声叫嚷着,讨价还价的声音不绝于耳;妇人们呆得闷了,搬着小板凳凑到一处去,家长里短的事都拿来唠一唠;新蒸好的一屉糕点还冒着热气,白烟袅袅飘远去,勾了不少小馋虫过来,偷偷摸摸过来买,回家被抓包又少不了一顿打,但吃的时候你一口我一口都是快活的。
      换了个皇帝,对这些小老百姓来说,就如同隔壁王大姑娘新添了孩子,入耳去——或许有个停留的空档,又或许没有——便又从另一只耳朵滑出来。
      赵钧意既登基了,家眷也要一同搬到那空空旷旷的一方红墙里,府中人忙碌起来,收拾些紧要贴身的东西带过去。赵钧意为人开明,想入宫的便一齐入宫继续侍奉着,想回家或是另寻主子的也能得到一大笔银两——不曾亏待了任何人。
      沈相宜被封了贵人,虽说被温家小姐降了一头,但仍觉得这样的待遇可遇不可求,能保得余生温饱无虞,已是遂了他的心愿了。
      唯独沈抒,得了一纸休书。他难以置信地将那休书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通,才确定自己确实是被休弃了。
      沈抒起初以为赵钧意同老皇帝一个意思,对沈家人深恶痛绝,才将他纳成妾羞辱于他。可老皇帝前脚刚走,赵钧意便迫不及待将自己休弃,想来厌恶自己已到了无法共处一屋檐的地步。这样想来,赵钧意最初也未必有羞辱于他的意思,当初纳妾也不知是何等的不情愿,加上那夜赵钧意并未强迫于他,桩桩件件使得他对赵钧意有所改观了。不过一池污水绝不会因一滴清液而变得纯澈。
      当初沈抒独自一人嫁进了王府,这府里自然也没他什么东西,连衣服都是进府后赵钧意为他新添置的。他随便拿了几件衣服包起来,发带拣了几条,一瞥那晚为虎作伥的那条也在里面,便又拾了出来扔到了一旁。赵钧意给他备的发冠都是带金镶玉的,出了府他少不了过贫苦日子,这种发冠自是戴不得,过于招摇要是引了旁人的注意,怕是自己连老底都要没了。但还是带了两个,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还能换点银两过活。
      可这担忧是无用且可笑的。赵钧意对仆人都落落大方,自然也没有小肚鸡肠跟他过不去。管事的取了好些钱两给他,银票中竟还杂着地契。
      沈抒拿了些银两,剩下的说什么也不肯要,前推万拒,那管事的才把东西收回去。
      沈抒去找沈相宜告别,沈相宜问他:“少爷今后怎么过?”
      他知道沈抒离了王府或许对沈抒更好,而且赵钧意也不至于终日面上蒙着阴翳,教他担惊受怕。
      沈抒老实说:“不知道。”又怕沈相宜拉自己留下来,便又说:“先找份工做,寻个落脚的地方,。”
      沈相宜说:“怕是一时半会找不到。日子难了,不要自己扛着,大可去宫里找我。”
      沈抒在心里笑他,相宜这个傻子,皇宫哪里是自己想进便能进的?
      但他还是点点头,故作轻快道:“我知道了!你也不要太担心我。你好好照顾自己。”
      沈相宜留他喝了会茶,沈抒看天色都不早了,挎起自己的小背囊说:“相宜就此别过啦。”
      他语气很轻快,走远了一小段路回头冲沈相宜摇摇手:“不用送了。”
      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见面,所以沈抒尽量撑了个大大的笑脸留给他。
      而沈相宜已经很久没见过沈抒这样笑,他愣在那里,看沈抒走得远远的。
      阳光镀在他身上,描出一个瘦窄的影,沈抒突然停下了脚步,顿了半晌,又走远了,之后便只余下阳光留在这儿了。
      沈相宜望着沈抒化作一点又忽而不见,心中怅然,闷闷的,像没有拨开云彩的半边天。
      沈抒想要不要等赵钧意回来道个别,但天色都晚了,还不回来,或许赵钧意不会再回来了呢。
      他背着包裹一步一步走,走远了步子又慢慢放下来,看看路边的野花野草,心却停在不知什么地方,耳朵支棱着,心里隐隐期盼着能听到身后熟悉的马蹄声和车轮咯呀咯呀的声响。
      但是什么都没有。
      只有野花野草一直绵延着,像是没有尽头。
      赵钧意没有再回王府,暮色已浓的时候派了车马去将家眷都接到宫里安置。常英知道沈抒走了,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偷偷哭了一宿。
      王府落了锁,或许他同沈抒此生最后的羁绊就在这王府里到了尽头。
      尘缘散了,莫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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