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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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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然死寂,连雨水都不敢再发出声响惊扰什么。
米迦勒有着坚毅又宁静的眼神,他说话吐字也是一样。
他接着说了下去,没有受到对方沉默的影响,语气平静像是在聊着平常的话题:“官职的任免可以按照正常的来,你看看有没有比较合心意的领主人选,我也会留意。不用担心更换领主对工作的影响,第七狱的机构运行情况你也了解,只要下一任领主不乱来,按照现在的运行方式不会出现什么变故。至于亲王的头衔……能赐予的也能收回,怎么处理看你的意思。”而且硬要说的话,他的头衔被免掉也不是没有先例。
就算没有先例,对方也是至尊的君主,在一方主动提出免去职位和头衔的情况下,操作起来不会太难。
但是依旧没有回答。
马车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停下了,却一直没有人来喊他们下车。连绵的雨声中,两个人坐在亮着灯光门窗紧闭的寂静车厢里,仿佛时间都凝滞,像是世界上只剩他们两个人,离其他一切事物很遥远。
米迦勒静静等了许久,车顶一束灯光静静流泻在他身上,勾勒出线条流畅的美丽轮廓,他的五官因为这种美丽显得仿佛不堪一击,却又因为眉眼中的沉稳显出别样的坚定平和,他在光下的身影让这个黑暗冷清的雨夜变得宁静又温柔。
他没有等到回复也不是很在意,继续提到地狱几乎没有高层主动辞职过,不过真正要处理也不麻烦,又讲了几个官员辞职的例子,分析了一下参考性,最后对着对面一直沉默的人笑了笑,语气轻松:“怎么了?你不会连我辞职都不让吧?”
“我一开始以为你是在开玩笑,如果是的话,这件事还挺有意思的。”路西法凝视着他,语气仿佛是漫不经心:“可惜你像是认真的。”
米迦勒回应的语气别无异常:“嗯。我是认真的。”
“那么……发生了什么让你认为非走不可的事吗,米迦勒殿下?难道拍卖行的这几天,让你认为地狱的人都是蠢货,你片刻都容忍不了了?”他的语调中带上些逗弄般的笑意。
“没什么,就是累了。”
“就这样?”路西法的手指收回在掌心握了一握,又很快松开,漫不经心的语气分毫未改:“你不会认为这样的理由可以说服你的下属和支持者吧?很可惜,哪怕你被宣判为通敌的奸细都还有人相信你,你这种理由,只会让人觉得你有不能出口的苦衷。”
“那是你需要考虑的事情了。”米迦勒语气平淡。
仿佛没意料到这种回答,路西法嗤笑了一声:“我真是对你改观了,米迦勒殿下。”
米迦勒也扬唇笑了:“路西法陛下,你作为地狱的君主,不会连少了一个领主闹出来的小风波都解决不了吧?”
“我很意外你还记得你是地狱的领主。”路西法点点头:“你作为一个领主,不清楚自己手上多少工作,说丢下就丢下了?传闻中你看重职责,原来天堂地狱都那么轻易被你骗了,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米迦勒半点懒得理会对方的冷嘲热讽,政治本身就是离了谁都能正常运转,一夕之间撤掉高官的事面前这位君王也不是没做过:“是。路西法,你也会被骗,我也会有谎言,这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没有人能够真正了解另外一个人。你既然知道我对地狱的事没有责任心,还不考虑换人吗?”
“看来你不是在征询我的意见。”
“是,我只是在通知你我要做什么。”米迦勒平淡说:“这么多年你在第七狱的工作上给了我很多自由,很多事情中,我没有表明能够服众的立场,也是承蒙你的维护才避免了更多波折,这点我很感谢。以后我会离开地狱,工作我会交接,但不需要太久,最多一周,你从此不需要再操心我。以前所有事,就当做没有发生过。”
“没有发生过?”路西法沉默了一会儿,又笑了,他的表情像是他从没发现米迦勒的声音能这么刺耳:“你真让我惊讶,米迦勒。我以为只要天堂和地狱还有开战的风险,你就永远不会离开。”
“你太看得起我了,魔王陛下。就算我还是天堂副君,这件事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至于跟天堂开战的利弊,想必睿智英明如路西法陛下,看的一定比我清楚。”
路西法突兀地发问,干脆地像是要斩断什么:“为什么要走?”
“这个问题我回答过了。”
他的字音加重:“我问你,为什么要走?所有堕天使都在地狱,所有天使都在天堂,你回不去天堂,又不想在地狱,怎么?米迦勒殿下,你难道想抛下你过去的所有,做个无名无姓人去流浪吗?”
“是又怎么样?”米迦勒反问他:“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突然也露出一点嘲讽的神色来,这样的神色在这种针锋相对的时刻出现在他的脸上居然不显得违和:“你不想让我走?为什么?我以为这算好事。”
“路西法,如果你对每一个臣子或者情人的想法都探究到这个地步,你也太累了。不过睡了一些年,你不会真的喜欢我吧?”
他极少言辞犀利地出言伤人到这种程度。
也很少这么不留余地地跟人划清界限。
但是路西法只是不带温度地笑了笑,看起来半点不为之动容:“如果是又怎么样?”
“如果是,”米迦勒漠然说:“那就太荒谬了。”
他没等到路西法的回答,也无法从对方的表情上看出什么。
米迦勒刚才过于投入,现在才后知后觉感受到空气中多出的魔息。两个人静静坐在死寂的车厢里,路西法似乎也没记起要下车的事情,落了一身的长发在灯光下像是下落的流云又像是质感上佳的锦缎,可以想象是怎么样冰凉柔滑的触感。
“你辞职的事,我暂时还不想谈。”
这是那晚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
米迦勒没有回应。
他推开车门离开了。
又变换了模样的尤兰在酒馆里喝酒。现在还是白天,酒馆里人不多,她穿着便于行动的装束,肩上披着一件带兜帽的斗篷,整个人像一个四处流浪的年轻游侠,面前一杯比胳膊粗上几倍的玻璃杯,里面装着金黄的烈酒。
她已经摆脱了在安瑞格霍拍卖行做事的那个假身份,这几天住在附近的旅馆,等着米迦勒来找她。
米迦勒说,什么都不需要做了,就当自己是即将离开的旅客,消磨一下时间就好。该办结的事办完了,他会一起走。
有的时候会觉得像是做梦一样不真实,但是又觉得前所未有的松快——自从知道她是奇鲁伊的女儿开始。
就算一直没有真正接近过政治场,也不可能不明白“奇鲁伊”这个名字在地狱意味着什么,以及牵连到“奇鲁伊”又会对其他人产生什么影响。
——刺杀君王,未知又危险的力量,制造几乎让整个第五狱需要重建的大惨案,和这些骇人听闻的事相较起来暗杀队掌握的那些刺杀名单都不算重罪了。
尤兰至今记得她用“献祭”和“裂缝”两个词说动了原本安静隐居的米迦勒。而“献祭”这个词一般指向神明,在众所周知造物主高居天堂神殿的情况下,这和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裂缝”一样,都属于尤兰认为不能探究的事。既然奇鲁伊惊天的阴谋已经失败,而米迦勒也不提,那背后还有什么尤兰也没有再问。
可这个名字重新被提起,她又被突然告知了一个荒唐的新身份,就意味着尤兰即使只接触到了这件事的冰山一角,也本能地在事情结束之前不想再把米迦勒牵扯进来。
但是他自己来了。尤兰即困惑他是怎么找到她的,又不解他是怎么认出她的。
尤兰没有再隐瞒他,她本身知道的也很有限,暗杀队内部对这些话题讳莫如深。但是米迦勒问她:如果你要复仇,路西法已经掌握了暗杀队的行踪,他们躲不过。如果你不执着于亲手复仇,要不要考虑离开呢?
他说,奇鲁伊的事,背后牵扯很深,如果不小心暴露,我也很难保全你,无论能不能活下来,或许都无法过上你想要的那种生活了。如果你还想要亲手解决奇鲁伊留下的东西,消灭暗杀队,我会全力帮你。但如果你决定离开,我会跟你一起走。
尤兰原本心情很沉重,听到最后却愣了一下:你跟我一起走?
米迦勒点了点头。
尤兰怔愣了片刻,然后很轻松地笑了:好啊,那我们一起走。
他们两个都用了比预计更短的时间做出了抉择。
那天过后尤兰就离开了拍卖行,米迦勒也没有再去参与春季拍卖会。
她知道米迦勒已经在处理自己的工作。
据说关于领主更替的事,米迦勒上书推荐了新的领主人选,但最后的君王的决定是设立一个副领主,暂代主持工作,理由是米迦勒旧伤发作要休养一段时间。
她知道米迦勒能处理好,她也知道米迦勒既然说了能走,就一定会走。只是不可避免的,地狱又为了这件事情起了波澜。消息一出阴谋论就满天飞,引发的讨论程度堪比大爆炸。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米迦勒为什么要主动请辞。有猜测说是地狱主战派近些年对他口诛笔伐,米迦勒不堪其扰。或者是地狱有计划对天堂宣战了,米迦勒又不领兵又不能置身事外,只能先用请辞然后魔王挽留的招数保全体面。但更多人对这些猜测嗤之以鼻,谁都看得出来主战派再口诛笔伐也撼动不了米迦勒的地位。而跟天堂开战……没看见巴别塔虽然修建了,但更多是用作威慑吗?
——那问题又绕回来了:既然这些都说不通,那他究竟为什么要走?
可能尤兰是唯一一个对他要离开地狱这件事的不怎么意外的。其他的……有来关怀的,有恶意试探的,总之身处漩涡中心的米迦勒通讯器接连不断响了一天。到最后他也不堪其扰,直接关闭了通讯器。
窗外依旧下着暴雨,这段时间雨水简直是根本没停过,一部分事物在雨水中腐烂的同时,也有一部分事物在新生。短短几天之内花园的树木就长满了嫩绿的新叶,只可惜米迦勒大概见不到它们今年开花的样子。
点亮灯听着雨声做事也是不错的感受。他白天让书记官协助着处理了大批交接文书,晚上则让所有人都走了,包括侍女,仆从和管家。偌大一个宅邸空空荡荡只留下他一个人。
需要带走的东西很少,少到几乎没有。用空间宝石带东西走很方便,米迦勒还是收拾了一些,首先就是书。
书架里的书在法术的牵引下一本一本被抽出,悬浮在空中一列一列排好,像是跳水一样跳进地上的空间戒指里。有几个系列难以抉择要不要带走,他把那些书都排列开,有些放在地上有些飘在空中,而他坐在书的包围圈中心认真思索。
等他留意到外面急匆匆的脚步时,那个脚步声已经很近了。
几乎是他刚回过头的瞬间,书房的门就被毫不爱惜地轰隆推开,动静像是要把这扇结实的门给拆了。来人毫无这是他人宅邸的自觉,一推开门就眼神锐利地四处搜寻着,直到看见坐在地上的米迦勒。
那些书在法术的作用下一直在空中漂浮着,直到米迦勒看清站在门口的不速之客是谁,才失去了魔法砰砰砰掉在了地上。
米迦勒惊讶地看着门口:“你怎么……”
——站在门口的居然是路西法。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里,还是顶着一张被雨水打湿的面孔,向来注重外表的魔王什么时候狼狈成这样,长发和华服都湿透,被打湿后粘在侧脸上的漆黑长发反而更加显出那张面孔的精致和苍白。
他出神地望着米迦勒,好像他才是那个惊讶对方居然出现在这里的人。
对上眼神的瞬间米迦勒如梦初醒,飞快地站起来越过一堆书走去路西法身边:“你怎么来了?怎么连避水术都不用?”
路西法没有回答,他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门内的人,片刻也不移开视线,微微皱眉的时候额发上冰冷透明的水珠滴落,掉落在眼皮上,停留在打湿的睫毛上洇开,他望着米迦勒的眼神好像在责怪他,又好像很荒芜,里面某种即复杂又脆弱的情绪让米迦勒连直视他都不敢。他说——
“……你还在?”
雷声轰鸣。
仿佛被这一声雷声震得连灵魂都空白了,这么简单又显而易见的的问题,米迦勒站在原地,居然没能马上回答他。
路西法的眼睫都被雨水打湿,皮肤白得泛出冷意,精致的轮廓分外鲜明。这种时候他不像是他平时的任何样子,而仅仅是不加掩饰的他自己。
高傲的晨星把光辉隐没在雨夜里,撕裂天空的雷电在云层中耀武扬威。
暴雨在黑夜中隔绝出这一个空寂冷清的宅邸,暖色的灯光留下这个不被打扰的安宁世界。
路西法轻声询问的语气像是在跟米迦勒求证什么:“领主府的人跟我说,你让他们都走了,你的通讯符号明天就会失效,以后不用再联系你。”
“我一直在联系你。”
“你还没走吗?”
米迦勒本该马上就能回答他,但等他能出声的时候,声音甚至有点干涩:“我把通讯器关了,太多人联系我了。”
“……我还在的。”
很简单的话,但是听完之后路西法久久地看着他。
像是深陷战争的将领看到满地弃甲投戈的士兵,冥冥之中败局已定。
黑夜模糊了真实与黑暗的界限,在雷声停歇的短暂时刻里,满身雨水的路西法朝米迦勒走了一小步——
无限荣耀的君王垂下了头颅。
——米迦勒被面前的人紧紧抱在了怀里。
结果是两个人衣服都湿了。
让女仆男仆都回家的代价是只能自己动手,米迦勒用清洁咒把两个人身上的雨水大致清理干净,再去给路西法找衣服。
洗手池旁边有个银色的大贝壳,米迦勒摘了路西法的空间戒指和其他首饰往上面放,被对方淡淡夸了一句挺特别的。米迦勒应了一声,没说什么。
路西法洗澡的时候米迦勒找到通讯器,打开后依旧是亮个不停,他把没能接通的拉出来看了看,一长串断断续续的全是来自路西法。
他还是把通讯器关掉了。
回到卧室的时候路西法已经坐在床上,拿着通讯器表情眼神冷漠地听着什么:“……一个一个试,有异常再汇报。”
米迦勒走了过去,路西法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眸在灯光下更胜宝石。他简单对通讯器说了一声:“明天我会过去。”然后挂断了通讯。
晚上有工作是常事,米迦勒没有问。路西法洗澡的时候发尾又打湿了一点,米迦勒找出一条干净的毛巾走过去,站在路西法面前展开毛巾,包住了他还在滴水的柔亮发尾。
毛巾很软,多余的水珠滑落进去,一点痕迹都没有。路西法的头发一向是被人羡慕的,丰密柔滑像是流云织出来的锦缎,有时他弯腰看什么东西,长发顺着肩滑下来,质感好得让人挪不开眼。
他并无必要但情不自禁地帮路西法顺了顺那些头发,动作轻得像是在摸毛发柔滑丰沛的猫。
“你刚才在收拾书?”
“嗯。在想带什么走,空间戒指是绿宝石级别的,容量不够,不能都带上。”
“为什么只带绿色的?”
“以前……拉斐尔说,”米迦勒停下动作,想起他是第一次用这样平常的口气跟路西法讲起他从前的朋友,忍不住笑了一下,“出门带东西选普通一点的。”可惜空间戒指不像箱子可以一个叠一个,不然他能在一个空间戒指里多装几个容量更大的进去。
“那多带几个。”
“嗯……”
“可以考虑带德尔夫的全套走,离开地狱后,别的地方买不到他的书。”
米迦勒愣住片刻,应了一声“好”——那么匆忙的一眼,路西法居然能看清他在哪几套之间纠结。
眼力真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