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亮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墨余酒

17、猫（十七）

　　这个声音很杂乱，明玥感觉自己已经许久没听过脚踏实地的声音，一时间还有些恍惚。

　　可随着声音越来越近，她突然从心底涌现出一些希望。

　　“万一呢……”

　　她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小猫四肢都无力垂下，却还因为灵魂上的坚韧向上去，想要从破碎的喉管中发出呐喊。

　　“……”

　　太痛了。

　　太疼了。

　　她发不出声音，只能听见来人越发近，然后祈祷他们拨开这一层草，能够往里面看看。

　　外面的脚步声突然停下，一个声音响起:“你找到了吗？”

　　另一个人没有做声。

　　“那可能是我不小心丢在别的地方了吧，不过谢谢你，牙牙。”

　　牙牙？

　　明玥又猛然激动起来，她甚至连肩膀都在顽强扭动着，想要发出声响。

　　“不用谢。”

　　程常安的声音在她不远处响起，甚至有可能他还走过与她一样的路，然后顺着那一道小猫脚印来到她身边。

　　但是紧接着的，令明玥几乎绝望的是，他们转身要离去了。

　　明玥用尽全力，喉咙里的声带几乎扭曲成她的脸色，骨头因为用力，透着肌肉咯咯作响。

　　“……喵。”

　　不远处，程常安突然顿住，往后看去，左右张望了下，没有看见什么。

　　他挠挠头，没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声音，但只以为有一阵风，并没放在心上。

　　“牙牙，走吧，”小夏在他前面一点，微笑着，“一会儿就要上课了。”

　　等程常安和他擦肩而过，他往草丛望去，笑容不改，回转了身子。

　　“你下周就要过生日了是吗？”

　　程常安嗯了一声。

　　“那可太好了，我可以去你们家吗？”

　　声音渐渐变得微弱，明玥听不见回复，也没有见到小夏的笑容。他一路与程常安攀谈，心里却有时间去想她。

　　你逃不掉的，亲爱的小猫。他想。

　　明玥发出了那一声其实微弱的喊叫之后，浑身瘫软下来，几根粗壮的树枝穿过她的身体，让猫叫都变得微弱。

　　他没有听见，也没有来拯救她。

　　她望向白昼，好像是黑夜。

　　千鸣仍然没有出现，程常安……想必是不再可能了，如果说拯救世界的任务在一个孩子手里被终结，未免也太荒唐了吧。

　　“你说是吧……千鸣。”

　　“……你回答我一下吧。”

　　时间带走了她的力气，一只小猫本来就支撑不了太久，而她也只是刚刚长成能蹦能跳的样子，没有一点能自己挣脱的可能，只能看着鲜血又泵出，而她已经渐渐神志不清。

　　“如果再不来的话，我真的会死的，千鸣。”

　　明玥不怕死，可她怕这样生，她已经能感受到绝望淹没她，而心痛的情绪正在蔓延，比卡车冲过来的那一刻迅猛得多，她连堵住伤口的权利都没有。

　　自救求救都无望，她只好为来世祈祷。

　　“……如果说，如果说您可以看在我是完成任务的时候，受的伤，以至于死亡。”

　　“您能不能给我算工伤，满足我一个小小心愿。”

　　意识一点点消逝，眼神一点点涣散。

　　“……保佑我的家人，安然无恙吧。”

　　“神明在上。”

　　四个字后，再无声响。

　　明玥垂下了头，再没抬起来。夕阳趁着春天早来了些，往草丛中探过去，正好在小猫的头上照着，一道金色的阳光给她紧闭着双眼的模样镶了一道边，每一根靠近那一侧的白毛都在闪耀，好像在用圣洁的自然超度她。

　　魂灵在非自行控制的情况下缓缓离体，可离开的不止于她，居然还有那只流浪猫的魂魄。

　　“喵——”

　　奇迹一般的，明玥能够听懂。

　　她说她走在路上就到了这里，她说她一直在明玥身边，她说她知道那是谁但不知道为什么，明玥忘记了。

　　“我……我忘记了？”

　　明玥伸出双手，僵硬地低头，看着许久未见的有些僵硬的十指，她很久没端详过自己的身体，可这一切她仍然那么熟悉。

　　“我怎么会忘记……”

　　男孩要这片记忆的目的和意义显然是不明确的，他最爱看有人害怕他，自然不会对这样的情绪做一丝一毫的改变。

　　但是小鬼怎么会放弃这样的机会，让她能够接近程常安，又不至于把自己赔进去？

　　带着魂魄，她们一路上升，消散在树梢的阳光下，尘泥入土，无声无息。

　　而程常安在无知的状态下，双手攒成拳，有一点紧张——他要回家给月牙看看他今天画的画。

　　他在美术课上画了他的月牙，老师路过他的时候还夸奖了他，他很高兴，得让月牙也看看他画的。

　　程母在驾驶座上开车，他坐在后座，满心期待。

　　“牙牙今天为什么这么开心呀？”

　　程母看见了他的雀跃，弯着眼睛笑问他。

　　程常安抬起头，与母亲对上了双眼:“画了一张画。”画的月牙，被夸了。

　　“真棒，画的什么呀？”

　　“月牙。”

　　车子仍然平稳，只是握住方向盘的一双手突然用力了些，紧接着放松:“真好，牙牙很喜欢月牙呢。”

　　程母的语气仍然温柔，以至于程常安没有半点其他的想法，笑了笑，接受了这句话。

　　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月牙了一颗心头一次跳得特别快，让他称之为雀跃。

　　可是空荡荡的房间，禁闭的飘窗，垂坠的窗帘，还有半碗凉透的羊奶，它们都没见到月牙。

　　“……月牙？”

　　程常安有点愣住了，他的喜悦刚刚燃起，可是他的月牙不见了。

　　复杂的情绪再一次升起，与以往都不同的难过失意混杂着零星希望从残破的魂魄当中浮现，但这样的情绪让他觉得无比麻烦，比老师要求的那些东西都要麻烦。

　　他一点也不想这样。

　　“……”

　　退出房间，轻轻带上门，程常安用冷静的姿态来到母亲面前，却已经暴露出内心的惶恐:“母亲，月牙不见了。”

　　这已经是他最着急的样子，他甚至停顿了一瞬，又重复多遍:“母亲，月牙不见了。”

　　它不见了，零星的希望比不上理智的判断，记忆中最大的悲伤和惶恐已经蔓延全身，程常安嘴上还在冷静，手里的画却不小心飘在地上，正好落入程母眼中。

　　一张孩子们通用的A4打印纸上布满了颜色，每一笔每一寸都是幼稚的双手画出的现实模样，天是蓝的，草是绿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儿童画的稚气，唯有中间的猫眯着眼睛伸懒腰，让这张画顿时鲜活起来。

　　程母看着纸上那只猫，一时半会儿没有说话，直到程常安催促，她才转变方向，摸了摸程常安的头:“我知道牙牙很着急，我知道。”

　　“但是猫猫会去哪里呢？怎么会走呢？她还是那么小的一点点，怎么会自己走了呢？”

　　她还是那样温柔，语气中甚至都在为他好:“猫猫会不会是自己想要离开，但是不能给牙牙留信，所以悄悄走了？”

　　程常安张张嘴，他想说不是这样的，他想说他求助的原因是他没有钱也没有手机，但他想要发出寻猫启事，可是他的母亲一句话一句话跟他解释，以至于他生不出激烈的反应，只能在心里默默流露担忧和酸楚。

　　“月牙不会离开的，母亲。”他没有哭，继续试图用逻辑表达渴望，“我们发一个寻猫启事，好吗？”

　　程母沉默了一瞬，问道:“那牙牙有照片吗？”

　　程常安噎住，他没有。

　　程母的温柔依旧，摸摸他的头，问他:“那我们描述，然后贴出去，一会儿吃完饭就去找，好吗？”

　　能不能不吃饭就去……但是母亲也要吃饭，如果他不吃的话，母亲也会随他一起不吃的，他不能这样自私。

　　但这顿饭无疑是他在这么久以来吃的最快的一次，连鱼刺都没有仔细挑，弄了几块没什么刺的腹部区域配着饭很快吃完，而后擦嘴，看向程母。

　　程母放下筷子，与他对视，好像在透过这双眸子看向谁，又别过眼，停顿一下，笑着转回来:“牙牙今天吃得好快，走吧。”

　　那会是程常安这九年印象中最黑的一次夜晚。

　　他找过许许多多的草丛，从家门口一直到街道上，沉默却执着地翻过每一处，想要找到自家的猫，可是每一次翻开，希望都会落空。

　　眼看时间渐晚，程常安从地上起身，拍拍趴在泥土里沾染的灰，脸上浮现出失望。

　　平心而论，程母感激明玥的到来，却不愿意见到明玥取代了一个母亲的地位，成为孩子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就像是，就像是孩子曾经的父亲。

　　她眼看着程常安失落的样子，脑子里想着的却是那年车祸以后，她火急火燎赶到现场，却看见程常安坐在地上，双目呆滞，而丈夫已经没了生息的那一幕。

　　从那以后，程常安不正常了，她也不正常了。

　　她把自己从回忆中剥离出来，走到程常安身边，矮下身子拥抱他:“牙牙，没关系的，我们再去找。”

　　可是那不一样。

　　又经历了一次离别的程常安终于体会到了这种不同。

　　他僵硬着双手，回抱住母亲，眼泪悄无声息坠落:“好的，妈妈。”

　　【灵魂回归进度:20％】

　　【功德主的身体状况:良好】

　　幽幽鬼火中，悬着一本泛黄卷边的旧书，几个大字在没有笔墨的情况下悄然浮现，文字内容格外现代化，哪怕是墨字在绢布上都显得格格不入。一旁还蜷缩着一个灵魂，用刚出生的婴儿那样的姿势与状态呼吸，透明到几乎破碎。

　　钟馗的双手抬起，抚摸左边沉睡的灵魂和右边的功德书，缓缓叹口气:

　　“娘的，就知道压榨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