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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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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你此岸,立风雨安如山,
不动于心见你如是才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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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那年,晏无师在皇家宴会上对他表明心意后,沈峤就不止一次问过自己:究竟是何时出的问题?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自己又该如何抉择?
可他每每将往事抽丝剥茧,却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若非要追根溯源,一切的变化都是自那次假成亲开始。
不仅仅是师尊的态度,还有宗门中人看他的眼神,仿佛他做了什么天理难容之事,至于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他还是后来才知道。
师尊曾赞过,他的分析洞察力不亚于师兄边沿梅,可他如今思来想去,也觉得师尊绝不是沉湎虚幻之人,要的绝不是那作戏的昏礼。
师尊想要的东西最终都会实实在在地握在自己手里。那这其中,也包括自己吗?又或者他该自问一句,自己有那种念想吗?
何为夫妻?一心一意,一生一世。他听到师尊即将迎娶新妇时确有不痛快,甚至在挑选假新娘时刻意拖延,难道这些就能证明他对师尊存了别的念想吗?他不知道。
后来风云变幻,纷争寥落,玄都山之乱后,他明白了师兄那句话的含义——人目睹了逝去,方才明白活着的意义。
他如今的确明白了。
幼时他曾对祁真人说过“愿以手中长剑,护佑天下苍生。”而后师尊又告诉他:手执剑柄,只能改一家之命;手执权柄,方可改天下之命。
师尊在做的事困难重重,他以魔门之人身份站在宇文邕身边,想帮对方完成统一。这不仅让他成为了四周其他王朝的眼中钉,亦成了许多不明就里人口中的心怀不轨之人。自己要做的,不仅是成为一柄剑,完成他们共同的愿望;亦要成为一张盾,在必要之时替师尊挡下一切明枪暗箭。
他无法凭借一柄剑荡平四海战乱,但是他可以护住这个能平息战乱之人。
闭关时发现残缺的《朱阳策》竟然已被悉数补全时,他欣喜不已。虽不知是何缘故,但这意味着他可以比原定时间更早出关。他没有忽略此时此刻心中那一闪而过的眷恋,毕竟这也是他没有当面说出那句“师尊,保重”的原因。
却没想到再次见面,比想象中更难。
好在这三年里,他除了精进武功,也时不时将师兄教给他的伪装技巧捡起来琢磨了一下。不算精通,但对于不擅此道的人来说,也足够瞒过他们的耳目。
云屏峡谷,他让师兄先带走了师尊。
崔由妄不愧是与祁凤阁齐名的武道高手,饶是受了重伤,依旧不容小觑。他拼尽全力方才将人逼至绝境。即便如此,在崔由妄最终自爆根基时,为了让这个结果板上钉钉,他亦受了内伤。
渭州谢府,他总算是能细细看一下这个不久前匆匆一瞥来不及细看之人。
岁月之刃于习武之人来说并无太大的用武之地,师尊风采依旧。不仅如此,许是许久未见的缘故,他只觉对方挑眉轻笑间,似有勾魂摄魄之感。
他开始有些明白师兄为何说江湖上想要倒贴师尊的男女数不胜数。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大约说的就是这个道理罢,从前朝夕相处时,他竟从未意识到对方的天人之姿。
晏无师探完脉搏,又说完崔由妄,两人竟一时无言。沈峤似乎怕撞上晏无师的目光,看天看地,就是不看近在眼前的师尊。
“阿峤……你为何不敢看我?”晏无师自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沈峤脸色有些不自然道:“我听师兄说,师尊原本打算闭关疗伤……”
对于沈峤的顾左右而言他,晏无师也乐在纵容,顺着话头道:“若不是为了见你一面,如今的确已在闭关,这次与崔由妄一战,为师心有所悟,这一次闭关可能要突破凤麟元典第九重才会出关。”
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松了一口气,沈峤连忙道:“那师尊不如尽快闭关疗伤,弟子会协助师兄打理好浣月宗事务。”
“……”晏无师沉默片刻,“阿峤就这么不想看到为师?”
“当然不是……”沈峤转过头看向晏无师,“弟子只是担心师尊的伤势。”顿了顿,迎着晏无师的视线,他硬着头皮道,“至于……我与师尊的约定,弟子未敢忘却。”
晏无师听罢,总算满意地笑了起来。他站起身,沈峤也跟着站起来,原以为对方要离开,没想到却突然趋近他,当即将沈峤吓得后退了半步,目光四下游离,不知所措。
“罢了。”晏无师突然笑着退后半步放过了他,“我听你的。”
这一次他没有再自称“为师”。
确认师尊闭关后不久,沈峤便自请去了宇文邕身边。
虽说他是晏无师的弟子,但考验不可或缺。当他打败了宫中所有高手后,周帝授予他行走宫中不必行跪礼的特权,并准他佩剑,随行护卫。
沈峤渐渐发现,宇文邕不愧是师尊选中的人,其父总想着恢复鲜卑旧俗,可他却极力摆脱鲜卑旧俗并接受汉人制度,且注重整顿吏治,在这乱世之中,政治更是难得清明,平日里则是生活俭朴,确有明君之像。
“听闻沈小公子如今未及弱冠,便能在崔由妄手中救出少师。”宇文邕突然出声道,“如此天赋,比我那些个不争气的儿子强了不知道多少倍,朕如今有沈公子在旁保护,的确安心了不少。可朕瞧沈公子似乎有烦心之事?”
沈峤被宇文邕一席话打断了思绪,回过神时瞟到了对方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忍不住腹诽了一句:您还是关心关心自己罢。
宇文邕似乎看出了沈峤心中所想,笑着说了一句:“奏疏是批不完的。朕只是突然想起了几年前少师在宴会上那副对联。”
沈峤:“……”时隔三年,我该说您记性真好吗?
“春水怜乔,水悦?乔悦?心悦。”宇文邕点点头肯定道,“少师不愧是少师。”
沈峤没想到对方直接把这副下联念了出来,只得面色不自然道:“多承陛下称赞。家师之才,沈峤愧不及其万一。”
“可朕看不尽然。”宇文邕道,“朕与晏少师也算合作数载。对少师的了解不说十成十,但也有十之八九。此人心高气傲,又有天纵之才,在你们江湖上还有‘魔君’之称,这样的人,在旁人眼中往往高不可攀,或被视为劲敌,但我观之,那日宴会上他对你确可称得上情深义重。”
“既得少师如此青睐,沈公子又何必妄自菲薄?”
皇帝突然关心起他和师尊的感情来,又对他称赞有加,这件事怎么想都令人毛骨悚然。
沈峤抱拳一礼,斟酌地问了一句:“不知陛下对家师的婚配可是另有安排?”
常言道:君心难测。若是这位皇帝不顾师尊的意愿,强行塞人进少师府,届时闹得个不欢而散,那师尊多年心血便付之东流了,这实在不是沈峤愿意看到的事。
“哈哈哈哈……”宇文邕闻言大笑了几声,“朕对少师无甚安排。他予我足够的支持,朕自然回以足够的尊重,这在汉家叫做‘义’。”
皇帝的心思果然难猜,看来自己跟师兄还是不能比。多说多错,还是听着罢。
“沈公子定是想问朕为何会出此一言。”宇文邕果然自己接上了话头,“站在朕的角度,自是不希望少师的婚事成为别人拉拢的工具,所以朕希望这个人是你。”
“这样一来,少师既得良缘,朕免了后顾之忧,两全其美,朕自然乐见其成。”
这其中撮合之意太过明显,沈峤只得回避,不深不浅地赞了一句:“陛下深谋远虑。”
“你们身在江湖,不在世家。世俗那一套说辞,本就不必在乎。”宇文邕说话时似是想到了什么,叹息一声,“尚有选择的余地,还没到身不由己的地步。”
皇帝这是在说自己为形势所迫迎娶阿史那皇后那件事罢,沈峤心道。
身不由己……他与师尊之间的确没有什么“身不由己”,只待“水到渠成”。
所以……皇帝是在羡慕他们?
纤尘荏苒,时光倥偬。
师尊站在铜镜前为他束发仿佛还是昨日,如今已到及冠之年。
生辰前几日,他难得一见地回到了少师府。不出意料地,迎接他的只有大师兄和小师弟。
想来也是,师尊既然说过要突破九重方才出关,那这闭关所需时日必然不会少。
既然师尊不在,那生辰宴会也无甚意义,于是便拒绝了边沿梅想要操办的提议。从师兄院中回来后,便将自己关在了房里。
将玉料和雕琢工具取出后,沈峤便暗自思忖着师兄说的话——到底什么东西,能让第一时间想起师尊?
“叮——叮——零——”
对了!风铎。
虽然这几月他跟宫中的琢玉师学了几手,但若是真的雕刻太过繁复的花纹定是勉强。风铎式样简单,于他们而言亦有特别的含义,那是师尊给他独一无二的偏爱。
将雕琢成功的两枚风铎以红绳穿就,又配以流苏,算是完成。他没有用洗星阁檐下风铎那一上一下的式样,而是让两个玉风铎位置略微错开,并到了一起。
他想借此告诉师尊:昔日稚童已经长大。虽然还没想明白心意,但是阿峤愿意一直陪师尊在身边,与你并肩而行。
将玉佩交给师兄后,沈峤便又回到了宫中。
阿史那皇后的发难突如其来,他没有任何准备。连皇帝也要与其虚与委蛇的情况下,他也就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饮下这杯明知道下过毒的酒,然后给师兄传讯,匆匆离开宫中。
被谭元春击落悬崖的那一刻,他不合时宜地想明白了一件事——为何那枚玉佩的挂绳,他没有用师尊惯用的紫色。
只是可惜,他还没亲口告诉那个人……
原来,一切早已拨云见日,只是他自己被一叶障目。
沈峤再次醒来后已是黄昏,只是不知道是第几日。
迅速换好了衣衫,又从兰锜上取下山河同悲剑,便踏出了这个他待了一个多月的洗星阁。
这一月中他并非没有提出过想出门走走。但每每说起,晏无师总会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起初是怕下人像一开始打翻药碗一样惊扰到他,后来是怕旁人说些闲话打扰到他修养。
因而这一月宗主院子里除了必要的清扫和传膳,其余时间连边沿梅与玉生烟也没怎么出现过。
他的内力在半月前便开始逐渐恢复,早已可以使出剑招,但他这半月来很少碰武器。沈峤的想法很简单:晏无师总是提起之前受伤之事,对他不放心,那他便让这个人放心。
从洗星阁里出来,沈峤便遇到了踌躇不前的玉生烟。对方见到自己后显然吓了一跳,有些口不择言:“二……二……不对,我该叫什么来着?”
玉生烟喃喃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月前从洗星阁出来后,玉生烟便听话地躲着师尊和二师兄,哪怕探望也只敢飞檐走壁,不敢出现在人前。原本也无需在意这称呼问题,没想到今天突然遇到了二师兄沈峤。
只是玉小公子显然忘了,如果他的二师兄忘了他,那他只需要装作没看见就行,又怎需要如此纠结?
“小玉。”沈峤开口打断了玉生烟的措辞,“你知道师尊去哪儿了吗?”
玉生烟听到这称呼顿时一愣,也不再纠结了:“二师兄,你想起来了?”
“快告诉我!”沈峤急道,“他是不是去找雪庭禅师了?”
玉生烟被沈峤难得的疾言厉色吓了一跳,连忙道:“是,师尊的确去找雪庭禅师了。我也是刚刚收到师兄的传讯,说是他们一行人有人伤势很重,让我……”
“你先带我去!”沈峤情急之下打断了他,“边走边说。”
玉生烟点头:“好!”
这六年来,在沈峤与晏无师相继闭关之时,玉生烟的武功也突飞猛进,小小年纪,内力或许有所不足,但轻功已是一流。
途中,玉生烟告诉沈峤,晏无师一行人因伤重滞留在雍州的一处别庄,传信让玉生烟送去一味稀有药材。玉生烟则是在拿了药材,准备出门时被沈峤抓了个正着。
至于如何伤重,为何去找雪庭的成了一行人?玉生烟也说不清楚,他只是听命行事。沈峤担忧之下也没有细问。
在玉生烟无数次提出“要不要休息一下”,沈峤拒绝了无数次后,两人前后到了雍州的别庄。
两人甫一落入别庄,便看到有侍女拿着染血的衣服匆匆走了出来。借着月色,沈峤只模糊地看清了侍女拿出来的血衣是紫色,便匆匆进了门。
重重帘幕下,他只看到了有个人坐在床沿,似乎还扶着另一个人。还没靠近帘幕便被侍女阻止了。
“二公子,主人请您在外间等候。”
这原是十分简单的一句交代,却被沈峤听出了别的音:他方才分明听到了大师兄的声音,他在里面,却不让自己进去,难道师尊已经伤重到了这种地步?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不知为何,此情此景下,沈峤突然想起了那日自己指尖触摸到的这行文字。
他记得当时他说了一句:“不会。”
“不会的!!”沈峤只觉心中纷杂的心绪一拥而上,搅乱他一切思考能力,掀开帘幕的动作不假思索。
此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倘若师尊在此时像祁真人一般骤然离世,那他定会后悔终身。与周帝的身不由己不同,他们是有机会的,只是他一直在逃避!
他分明清楚世事无常,却又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抱持侥幸。
然而,就在帘幕只剩最后一层时,门外传来了晏无师的声音。
“不是说阿峤来了?”
这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在沈峤耳中却似跨越了阴阳两界,竟令人有了如堕烟海的恍惚感。
“师尊……”
他不愿再等,也不想再逃避,待他不甚明晰的视线看到晏无师的身形时,才意识到自己到了门口。
“阿峤终于肯认我了?”晏无师笑意盈盈道。
“弟子……”心情一起一落之下,沈峤的声音竟有些哽咽,“弟子一直都是认您的。”
“只是不敢面对喜欢上了自己师尊这件事?”晏无师追问道。
沈峤摇摇头:“我怕辱了师尊清名。”
“哈哈哈哈哈……”晏无师闻言大笑起来,“傻阿峤,为师一个魔门中人,哪来的什么清名?莫非以为我是祁凤阁那迂腐的老头?”
“不对,不是的!”沈峤急言反驳道。
“师尊志在四海,心怀天下。绝不是‘魔门’二字所能概括。这些不过是世人加诸在您身上的看法。连周帝也常和我说起,若没了您,很多事他将举步维艰。
“在弟子心中,您和祁真人一直是我最敬佩的人,但您又和他大不相同。若说祁真人是松间月,那您就是北极星,松间朗月固然能照耀夜空,但北极星却是引路明灯。”
沈峤顿了顿,轻轻吐出一口气,试着放缓了语气:“北极星光耀归途,也一直照耀着弟子这个迷途之人,让我忍不住想要靠近您。”
既然您从不囿于魔门的身份去做那些事,那我又何必困于那世俗不容的养育之情?思及此,沈峤抬步走向了这个分明做事雷厉风行,却愿意等他良久的人。
“既然命运已为我指引归途……那我也应回到我的归处。”
秋叶聚还散,残红飞似霰。少年已然长成,坦坦荡荡来到他面前,再无逃避。眼中是他,心中也是他,这一刻,他已经等很久了。
“阿峤……”晏无师倾身抱住了他。
许是用力过猛,引得腰间的风铎玉佩发出一声脆响,其声悦耳动听,如同幼时洗星阁檐下风铎之声,最初是沈峤的希冀,而今是他的爱意。
清风拂铎,是风动?是铎动?其实情动。那个上联所书与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他觉得有必要问清楚那年宴会上出此上联之人,是否为师尊所安排?不过现在,这些都重要。
“师尊,我回来了。”
“怎么还是师尊?”晏无师笑着凑近沈峤的耳际,“你别忘了,这一个月你我日日耳鬓厮磨,怕是再也做不回师徒。”
“师尊还是师尊。”
“除此之外呢?”晏无师也不恼,耐心十足。
“除此之外……”出乎意料地,沈峤突然侧头对着原本在耳畔作恶之人唇上浅啄了一下。可早已蓄势待发之人又怎会给他丝毫回避的机会?唇瓣在浅尝辄止后还没来得及分开,便已被人迫不及待地悉数封缄。
师徒也好,道侣也罢,不过都是世俗的界定。沈峤只知道,此时此刻拥他入怀的这个人,与他身影交织的人,只是他的心悦之人。
其名:晏无师。
——是风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