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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是风动(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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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余晖里,尘世蒙上了万里霞光,绮丽无比。
祁凤阁独自走在人迹寥寥的长安街道上,无数背着行囊的他乡客与他擦肩而过,招呼孩童回家声飘然入耳,都没有影响到他不急不缓的脚步。
没有人知道这个衣着寻常的道人是当今世上的“天下第一”,在这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过客。
祁凤阁他路过一个小巷时,发现几抹被拉长人影投在街道之上,动作诡异,又因着什么缘故一直僵直不动。他心中猜到了什么,绕进了小巷,果真见到几个被点住穴道的人。
那几人见到终于有人发现了他们,连忙用挤弄着面部求救。祁凤阁皱眉走进了些,原想解开几个人的穴道,但抬手间迟疑了一下,只解开了几人的哑穴。
几人发现自己能说话了,连忙哑着嗓子七嘴八舌地对道士打扮的祁凤阁求救、诉苦。
“道长,求求您救救我们吧……”
“我们被、被城里的几个权贵子弟欺负……困在这里一天一夜了,连一口水都没喝,如果不是遇到道长你,恐怕到现在还没人发现我们。”
“求道长为我们伸冤……”
“救你们不难。”祁凤阁听完点点头,“但我想知道,你们究竟是因何被点了穴道?”倘若真是被权贵子弟欺负,怕不是被点穴这么简单。再厉害的点穴手法至多不过两日便能解穴,不会有性命之忧。
几人支吾半晌,又眼前一亮,显然是准备说谎,祁凤阁一甩拂尘,气定神闲道:“若有半句虚言,贫道转身便走。”
“说就说。”其中一人愤愤道,“我们几个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被浣月宗的人听了个正着。”
浣月宗?祁凤阁蹙紧了眉头:“什么实话?”
“我们就说了,浣月宗不愧是魔门,师父和徒弟搞在一起。”其中另一人说着还啐了一口,“伤风败俗的玩意。”
祁凤阁还想问明什么,耳边隐约传来一阵轻功飞檐走壁的声音,他想了想,闪身藏进了附近的一处巷道。
不过须臾,便有一个高扎马尾的紫衣少年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小巷里。
是沈峤无疑。
对于和玉生烟打架的几个混混,沈峤几人并没有真正要他们命的意思。同他们打架的玉生烟本人不过一夜便忘了那几个人,一门心思扑在了练武上面。
让他们站在那处,风餐露宿一整日也算是给了个教训。于是这一日傍晚,沈峤便准备自己跑一趟,解了几人穴道,将人放走。不想他还没到小巷,便远远听到几人还在出言不逊。
沈峤落在小巷中后,并未发现藏在不远处的祁凤阁,只是奇怪这几人的哑穴怎么被解开了。
“怎么回事?”沈峤举起两指沉吟道,“难道是我点穴力道不够?”
几个小混混早就领教过沈峤的厉害,在他落下来后便识趣地闭上了嘴,一声不吭,也只字不敢提先前遇到祁凤阁的事。
“算了。”沈峤放弃了纠结这件事,抬手运指如风解开了三人的穴道,摆了摆手,“你们走吧。”
三人被解穴后,霎时瘫软在地,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愣:“你、你就这样放过我们?”如果几人没有猜错的话,他们之前说的那个和师父搞在一起的徒弟就是眼前这个人。
“不放过你们还能怎样?”沈峤一脸好笑,“难道因为一句谣言杀了你们?”
三个小混混面面相觑:“……”
“若非你们伤了我师弟,我也不至于想给你们一个教训。”沈峤半蹲在几人面前,认真地看着几人,“不过我还是劝你们记住,这乱世草菅人命的人比比皆是,若是你们管不好自己这张嘴,下一次遇到的人可不一定会放过你们。”他顿了顿,言语忽而变得凌厉,“还有,若是再让我看到你们欺凌弱小,定惩不饶!”
语毕,他便站起身,让开了出巷的路,抱臂倚在墙上淡淡道:“走吧。”
三人哪里还敢停留,虽然行动不便,还是连滚带爬地走了。
待几个小混混消失无踪后,沈峤头也不抬地开口道:“何方高人,还请现身一见。”
他的点穴不可能出错,只可能是被人提前解开。况且,几个小混混先前说的那番话,倒像是在向谁解释一般。如此说来,答案就显而易见了:有人先一步解开了几个人的哑穴,正准备问明事情的时候,他来了,对方只好先隐藏起身形,静观其变。
就是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沈峤话音落后,便察觉到有一个人在街角现身,看身形有些熟悉。他放下手,从倚着的墙上直起身,透过昏暗的光线打量着来人。
“阿峤。”那人率先出了声。
温润的声音响起,如同拨云见月,沈峤心中一亮:“道长?”
沈峤几步迎了上去,发现果真是祁凤阁,不由欣喜道:“道长何时来的长安?怎么也不给阿峤来信,我也好扫榻相迎。”
祁凤阁打量了数月未见的少年片刻,点了点头,和蔼道:“我日暮时分入的城,原本想找个客栈落脚,途径这里时发现巷中被定了几个人。”
“既然道长遇到了我,哪还能让您住客栈?”沈峤笑吟吟道,“不如我带您去晏府落脚吧?这件事,我们边走边说。”
祁凤阁并未推辞,欣然应允,他此次云游的计划之一便是来找沈峤,看看原本用来给沈峤治病药方效果如何,再酌情调整。如此一来,倒是方便了许多。
回府的路上,沈峤将师弟玉生烟听到谣言后替他出头,又被对方用棍棒打伤的事原原本本说给了祁凤阁听。祁凤阁听完脸色微沉:先前那几人完全不提打伤孩子这件事,看来他们到最后也不觉得自己有错,还企图用谎言瞒天过海。
“其实阿玉转头就忘了他们这回事,只想着要练好武功,将来能教训这些嘴上不积德的人。”沈峤说着轻轻一叹,“可他哪里知道,这世上防不住的又岂止是洪水猛兽,更加难防的分明是人心。”
祁凤阁微微侧目,看向了身旁侃侃而谈的少年,忍不住有些心疼。晏无师将沈峤保护得很好,但这些年红尘间的摸爬滚打,也渐渐让他变得比同龄人更加成熟稳重,才不过束发之年,已经没了普通人家少年的天真。就方才那一番领悟,祁凤阁自认自己门下的弟子是断然没有的。
“周厉王暴虐,百姓纷纷指责他。厉王知道后勃然大怒,让卫国的巫师去监视并杀掉这些不满的人,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们见面也不敢交谈。厉王颇为得意,以为自己能消除那些指责他的言论。召公却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祁凤阁神色温和地看着沈峤,“周厉王不信这个道理,三年后,被他的百姓放逐。然而,一国之君没有明白的道理,阿峤已然明白。”
“道长谬赞……”沈峤有些赧然,“可惜有很多事,并非明白便能改变。”恐怕会有负您将山河同悲剑传给我时的期待,他在心中默默补充道。
祁凤阁停住了脚步,沈峤也跟着停了下来。
“即便知道不能轻易改变,你可能会连结果都看不见。”祁凤阁看着沈峤,“阿峤,你还会去做吗?”
“会。”沈峤神色坚定地回视着他,认真道,“阿峤会。”
正如方才他对那几人说的话,或许并不能改变三人的命运,又或许其中有一人听了进去,其余两人置若罔闻。那即便为了这一个可能改变的人,他的这一番话也不算白费。
祁凤阁含笑道:“许多人认为,天下大势,非人力所能移,连道家的祖先也主张‘无为而治’。可他们恰恰忘了,纵观历代,所谓天下大势原本就是人所创造的。”
“阿峤明白。”沈峤点了点头,郑重道。
少年的身姿在夕阳下愈发颀长,眼中缀满希望,心中是一往无前的勇气。祁凤阁伸出手拍了拍沈峤的手臂,感叹又欣慰道:“虽然我不一定能活到那一日,但我相信,这水深火热的人间,会在你们这一代,迎来海晏河清。”
“嗯!”沈峤重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一边走着,一边闲话家常。沈峤说着,祁凤阁则静静听着,时不时回上两句,不知不觉到了晏府门口。沈峤领着人进了府门,管事冯伯迎了上来。
“二公子回来了。”冯伯说着看向了一旁的人,“敢问这位是……?”
“这位是玄都山掌教祁道尊。”沈峤笑着介绍道,“我出门时遇见的。”
祁凤阁也颔首致歉:“贸然到访,是贫道失礼。”
“不敢不敢。”管事恭敬回礼,又看向沈峤,“既然二公子来了朋友,那老朽现下便去吩咐厨房多备些酒菜,顺便将客房打扫一下。”
“辛苦阿伯了。”沈峤点了点头,“对了,师尊回来了吗?”
冯伯笑着点了点头:“宗主回了,正在后院演武场指点小公子武艺呢。”
“师尊亲自指点?”沈峤不知是高兴还是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那阿玉也算得偿所愿了。”
冯伯也忍不住笑出了声,低声道:“小公子今日被折腾得叫那个惨……回头指不定又找您哭诉呢。”
“欸……”沈峤笑着摇头,“那我可不管,这可是他的愿望。”
“那倒也是。”冯伯失笑,对沈峤躬身道,“那老朽先告退了。”
“好。”沈峤道,“我直接带祁道尊去后院找师尊。”
沈峤带着祁凤阁穿过一片庭院,来到了演武场,还没接近,便听到玉生烟鬼哭狼嚎的声音,以及师尊晏无师的训斥声:“叫什么叫,扎个马步都扎不稳,谈什么习武?”
两人甫一进入演武场,晏无师头也不抬就问:“你怎么来了?”这话自然不是问沈峤,以晏无师的功力,从两人入府起,祁凤阁的气息便已经被他感知到了。
“贫道来长安所为何事,晏宗主难道不知?”祁凤阁不慌不忙道。
“我当然知道,你不就是来看阿峤的吗?”晏无师轻嗤一声,“堂堂天下第一,动一动便是江湖风雨。别人不认识你便罢,认识你的人,譬如本座,又怎会不关注你的行踪?”
沈峤在一旁看着一见面就你来我往的两人,心中忍不住无奈,干笑一声对祁凤阁道:“道长,过去坐下说吧。”
晏无师将棍子随意扔到一旁,也走过来坐下。沈峤给两人斟了茶,便在两人中间落了座。
祁凤阁看了一眼在苦苦坚持的玉生烟:“还没到贵府,便听阿峤说晏宗主又新收了一个弟子,想必就是这位小公子吧?”
“玉生烟,还不过来见客?”晏无师斜睨正在扎马的弟子一眼。
玉生烟如蒙大赦,连忙直起身几步跑了过来见礼:“晚辈玉生烟,见过祁真人。”
“小郎君不必多礼,”祁凤阁打量了一下玉生烟,含笑点头,“不错,是个好苗子。”说着又看向晏无师,“恭喜晏宗主再得良徒。”
“本座的眼光自是不错的,不像你……”晏无师原本习惯性讽刺一句,手突然被另一只手握了一下,他侧目一看,发现沈峤握着他放在膝上的手正在对他使眼色,便咽下了没出口的话。
送上门的便宜不占白不占,晏无师若无其事地反手将沈峤的手握在掌心,这一动作让沈峤心中一惊,他想抽回却无济于事,为了不引起祁凤阁的注意,只得强装镇定打着圆场:“道长,您这次来长安可是有什么要事?”
祁凤阁笑了笑,还没开口,晏无师便抢先一步道:“旧伤未愈就到外面晃,这么急不可耐,恐怕是察觉自己的二弟子也不堪大用了吧。”
有时祁凤阁不得不佩服晏无师看人的眼光,这人虽然说话从不留德,倒也都是难听的实话。
“正如晏宗主所言。”即便无奈,祁凤阁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对方大大方方承认了下来,晏无师倒也没有继续冷嘲热讽,毕竟手中传来的力道表明,阿峤也不愿意他这样说下去,便话锋一转:“话虽如此,你也应该遇到人选了吧?”
祁凤阁神色一顿,他没想到对方所说的“关注行踪”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不过这件事本也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便欣然坦言:“不错,那孩子与阿峤差不多大,是个姑娘,心性上佳,天资也不错。”
“道长,这是真的吗?”沈峤有些激动地问道。
“真的。”祁凤阁点点头,“拜师之事她要和家里人商量一下,贫道也要去南方拜访我的一位朋友,便约定好了明年年初,我来长安接她。”
“太好了!道长。”沈峤认真听完,由衷地替祁凤阁感到高兴。师尊曾说过,玄都山如今最大的问题便是后继无人,郁蔼天资尚可,却难堪大任。如今,困扰祁道长的问题总算是解决了。
晏无师听完不置一词,他一口气将杯中剩余的茶汤饮尽,往桌上一放,对祁凤阁道:“再过不久便是阿峤的生辰,既然你这个时间来了,便等到给他过完生辰再走吧。你给他的《朱阳策》是道门那一卷,还是你亲自指点一下比较好。”
沈峤闻言心喜不已,他的生辰还有半个多月,也就是说这期间道长可以一直陪着他。但祁道长不久说有要事去南方……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道长,您方才说打算去南方,这样真的可以吗?”
“晏宗主盛情相邀,贫道却之不恭。”虽说怎么都有一种被算计的之感,不过倒也无妨,他看向满怀期待的少年,“一年未见,贫道也想看看阿峤的进步如何。”
玉生烟见礼后,便被师尊一个眼神驱使回去扎起了马步,只是这一遭,他好似看到了不得了的事。
身形下蹲后视野变低,连石桌下的画面也一览无余,自然包括那双相握的手。
二师兄怎么和师尊牵起手了?师尊非但不拒绝,还反握了回去。他自己自是不敢的,可也没见大师兄跟师尊牵过手啊……
难道这是二师兄的特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