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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下山 ...

  •   玄通元年冬二月,天气晴,山间有雪,初时细如毛,过午伏炊烟,上修盟掌勺的大师傅午休起来,推门发现有个小人杵在檐下,彼时飞雪已把他的脚埋严实,连忙招手:“傻小子,你有急事的话,喊我呀!”
      小人身着蒙了尘的白衣,手哆哆嗦嗦抄在袖筒里,个头还不及窗户高,看起来就像雪地里冻成的一根雪棍。他叫宋竟,今年将要满五岁,与盟中大多数弟子一样,无父无母,得缘被师父带上山,这是他来到上修盟的第二个年头。
      宋竟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说不是什么急事,进门前小心地磕掉脚底脚背的雪泥。
      大师傅托着圆滚滚的肚子,拍拍床边,示意他来自己旁边坐,并问:“怎么,在山下遇到什么事了?”
      宋竟摇头,表明来意:“大师傅,您知道山下贾家沟的黑尾鸡吗?”
      “知道哇,不是早就做给你们吃过吗,年前还买了几只在后院养着,想说过阵子杀了来炖——怎么,饿了?”
      “不是,那鸡还在吗?”
      大师傅哈哈大笑:“当然不在啦!都过了这好几个月了,你当你之前吃的鸡丝面里边的鸡丝是从哪儿来的啊?本来是打算炖掉的,掌门点名要吃鸡丝面,就换了做法。”
      宋竟耷拉下头,双手互抠叹了口气。
      “不过啊,那几只鸡被宰之前下了蛋,还孵出来了,怎么着,你想养啊?”大师傅说话总爱大喘气。
      宋竟连忙点头,矜持的小脸上露出一丝雀跃。
      “可山规不让养啊。”
      “就说是养大来吃的,行不行?”宋竟的小眼睛中充满希冀。
      大师傅估摸着小孩子心性也就一时三刻热度,不过几天就得嗷嗷哭着还回来,便应了:“行吧,那几只就在那箩兜里,用盖子盖着呢,你想养就带走吧,搁我这儿,指不定哪天掌门点名要吃小鸡炖蘑菇呢。”
      宋竟轻车熟路跑到后院,找到箩兜,小心翼翼掀开盖子,里面传来几声虚弱的叫唤,他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居然有这么多!
      大师傅笑了笑,上修盟弟子中与他亲近的不多,宋竟算一个,这孩子入门不久,成天被师父训得厉害,难得看见这孩子这么真心实意地开心一会儿。
      “哎对了,你们不是下山除邪祟去了,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宋竟老实回答:“师父留了大师兄和二师兄同他一路,叫我们都回来了。”
      “看来不好对付啊。”大师傅说,“那你怎么又想着养鸡了,莫不是听了山下传言鸡血驱邪?”
      宋竟红着脸摇头,抱着五只小鸡开心地跑了。
      贾家沟闹妖怪,死了好些人,虽然当地官府已经安置了幸存者,但上修盟作为一方仙门,还是派了人去察看,由门派大弟子肖阳带队,一行十五人,宋竟在最后头,数得清清楚楚,年轻弟子们全数出动了。
      上修盟位处齐国境内,时值新帝上任,旧臣动荡,朝堂一片混乱之际,民间也多出些害人的妖魔来,江湖上的匪帮乱贼趁乱捞了不少好处,正邪两派显得分外势不两立。
      人间一派混乱,到处可见两三流民,宽阔的官道两旁只剩光秃秃的树枝。可就在这民不聊生的年代,居然有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缓缓行在这官道上,光是一辆马车就占了官道一半多宽,马车左右还围绕着一群身披厚披风、手拿大砍刀的随从。
      用不着这些五大三粗的随从们龇牙,路上的行人早已匆匆躲避。
      肖阳率领众人远远站住。
      马车前除了赶马的马夫,还坐着名小童子,眉清目秀的,只见这小童子扭头朝着马车内说道:“少主,对面有群穿白衣服的,看起来跟咱们是一个目的地!”
      马车内传出的声音甚是含糊,他们离得远听不清,只见小童眯着眼睛仔细瞧了瞧,回道:“都还行,最前面那个尤其出众。”紧接着便吩咐了几个随从招呼上来了。
      随从们并没有一来就将他们围住,而是掀了披风露出结实的膀子和擦得发亮的武器,或许是介于他们人数众多,想要先吓唬吓唬他们。
      待到马车稳稳当当停下来,小童外三层里三层地掀开布帘子,上修盟一行人才看清里面的人,竟然还是个小孩子,少年坐在羊绒制成的坐垫上,手里还捧着个暖手炉,用红绸子包裹着,上面用金线绣着一只惬意卧着的大老虎。
      马车被厚重的帘子里三层外三层地遮着,隔绝了外头的冷空气,马车内挂着几串流光溢彩的小珠串,中间架着个炭盆,时不时噼噼啪啪响一声。想来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
      少年身披狐皮大氅,不慌不忙起身走出,站在高大的马车上,几乎是用鼻孔看人,将这群他们扫了一遍,最后盯着肖阳,忽然露出笑意,说:“想不到这穷乡僻壤,竟有这样的美人,真是难得啊。”
      尚且稚嫩的声音配上这出格的挑逗,很容易让人忍俊不禁,但少主的随从们都忍住了,凶神恶煞的表情一动不动。
      肖阳皱眉不悦,但看他不过一介幼童,趾高气昂不过是涉世未深罢了,不想与他计较,抬脚便要走。却被随从们再次拦住。
      少年又道:“不知美人姓甚名谁啊?”
      这少年脸上的笑容太欠打,魏阑杉忍不住呛道:“我们大师兄姓甚名谁也是你配知道的?”
      少年:“哦?”
      小童:“这是我们大名鼎鼎凤华帮的少主,你们是哪个小破门派的?”
      魏阑杉冷哼一声:“我们上修盟的!”
      挺身拦路的大汉们表情滞了一滞,互相看了一眼。
      小童也面有菜色,斟酌一番朝对面拱了拱手,正要说话——大名鼎鼎凤华帮的少主:“上修盟?那是什么门派,没听过。”
      小童惊出一身冷汗,扭头悄悄普及:“少主,那是仙门呐!”
      少主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转身进了马车,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以为将要息事宁人了,谁知不过须臾间他又出来了,将手中一物径直朝肖阳扔了过去。
      少主您这是偷袭?这也太——!小童惊恐地把两只手塞进嘴里,用牙紧紧咬着。
      肖阳只需一伸手便接住了那“暗器”,展开一看,是枚做工精细花纹古朴的金簪,眉头又是一皱。
      少主不怕死地道:“我看你细眉长目,耳鬓一点痣,定是命中犯桃花,修仙有什么好的,不如跟了我。你好好拿着这簪子,待我有空便来娶你!走。”
      说完,又亲自掀起帘子,坐了进去。
      魏阑杉伸长手一指,横眉怒目道:“你——”
      “各位仙家,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小童赶紧对着上修盟的人作了几揖,唤回随从,叫马夫驾着马车掉头呼啸而去。
      肖阳,上修盟大弟子,素有天才的名头,同辈中不说天之骄子,也是我辈楷模,虽年仅十一,却已是长身玉立体格健壮,此刻身后凝香剑嗡嗡作响,被一垂髫小儿口吐轻狂之言,他肖阳有生以来从未受过这样的侮辱!
      魏阑杉伸手搭上肖阳的肩,道:“师兄,冷静。”
      魏阑杉是上修盟二弟子,平日里最喜欢带师兄弟们一起玩耍,什么祸都敢闯,可下了山,也都收敛了,与凡人计较,实为滥用强权之举。
      肖阳强压心头情绪,凝香剑也随即止了异动,手中渐渐用力,金簪在众目睽睽中断成两截,被他反手扔进草丛里,然后朝着与马车相同的方向大步走去。
      一向胆大多嘴的二师弟都住了嘴,身后的师弟们也就没一个敢说话的。入凡尘路,行凡尘事,他们自出了断愁山林后,一直都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不然他们早就到了贾家沟,还怎么会遇到这样荒谬之事!
      一行人继续前行,落在最后的宋竟悄悄跑去捡起断掉的金簪,用袖口擦去上面的泥尘,小心地揣进怀里。
      他一向没什么存在感,这一系列小动作也没被人发现。
      二师兄魏阑杉往回望了一眼:“宋竟,磨蹭什么呢?就知道又是你拖后腿,还不快跟上!”
      宋竟这才发现自己掉队太远了,忙从怀里摸出半块干饼子塞进嘴里,糊弄道:“我饿,吃点东西。”
      前面纷纷投来恨铁不成钢的目光。
      魏阑杉回头也将手悄悄伸进装着少许干粮的怀里,心里骂道:“真是的,说得我都饿了。”
      从官道拐进小路,大约再走个五里地就能到贾家沟,乱世流年,这段路比他们断愁山下的林子还要阴森,明明是大白天,却总给人一种死寂的感觉。
      对,就是死寂!
      别说鸟叫,就连虫鸣也听不见一声,山脚的冬天不下雪,不应当是这么个安静法,话说贾家沟的邪祟以吸食活物的血气为生,但这范围也未免过大。肖阳从袋子里掏出两块石头扔给魏阑杉,嘱咐道:“小心些。”
      魏阑杉点点头,将手中指魔石分了一块给其中一个师弟——修行之人原是不需要靠这些工具来感知魔物的,但他们修行时间尚短,还感知不到天地之间“气”与“气”的区别。
      肖阳则不同,他体质特殊,天生就与天地相通。
      一行人提着剑谨慎前行,距离贾家沟还有两里处,指魔石忽然闪了起来,但周遭未见任何异样。指魔石会在魔物方圆一里以内闪烁,但无法给出更多指示了。
      肖阳立刻止住脚步,说道:“两两一组,搜。”
      魏阑杉与宋竟组成一组,朝着右侧枯枝丛中走去。两人一边用剑劈开一条勉力前行的路,一边专心致志地找寻异常之处。
      就在他们走出十米之远时,终于看见了骇人的一幕。
      那是他们这些年轻孩子第一次体会到震惊到无法言语、浑身战栗是什么感觉。
      原本粗壮的树桩莫名长出一截树枝,那树枝斜斜插在一位可怜的妇人心口处,从后背到前胸贯穿,整根树枝被血浸染,不知经过了多久,已经成了近似于焦黑的颜色。妇人的眼珠像是只有眼白似的,面朝天空,干涸的嘴唇微微张着,像是在控诉生前的残忍虐待,双手指尖血肉模糊,身上衣裳凌乱破碎。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枯败的死气,以她和树桩为中心,四周都是散发状的血液,暗红得让人心悸。
      宋竟双眼圆瞪,他第一次直面死亡后的人体,还是这样刺激的场面,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出声,免得影响师兄。
      魏阑杉静静观察片刻,绕着血迹艰难走了一圈,素来有洁癖的他并不想踏进那团不知是谁的血污中。一路走来,师兄弟们的白靴多多少少沾了些泥,唯独二师兄的靴子始终洁净,宋竟有时候甚至怀疑二师兄是在自己身上画了保持干净的符咒。
      “这女人生前可能中了魔,自己把自己挠得个开膛破肚,心口的树枝或许不是致命伤,也或许是受不了自残的痛苦,自己用树枝了断的。嘶——也不对,自行了断的话,怎么会面朝天呢——”
      魏阑杉还没分析完,回头发现宋竟哆哆嗦嗦地站成了根木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说宋竟,你胆子也太小了!放心吧,这只是个死人而已,不是我们要找的魔物。”
      这什么时候了居然还笑得出来!宋竟实在是佩服二师兄的胆识。
      与此同时,别的组也陆陆续续发现了死状凄惨的尸体,不时传出一声喟叹。这一行师兄弟里面有些是父母双全的人,有些是父母双亡的人,大约各有各的难过之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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