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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良辰美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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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雨总是说下就下,来得毫无征兆,亦如愿景的心脏病,复发得猝不及防。
倾盆暴雨肆虐拍打着窗外的芭蕉叶,手术室的红灯彻夜不灭。
愿文祥闭了闭干涩充血的眼睛,右手在啜泣不止的妻子后背轻轻拍抚,“阿媛,别哭了,当心哭坏了身体,愿愿会没事的。”
“我担心女儿啊……”杨媛死死捂着左胸口,止不住的眼泪从通红的眼眶流出,“文祥,我们愿愿那么善良,老天爷为什么要让她吃这么多苦啊?”
愿文祥搂着妻子,喉头一阵哽咽,是啊,他的女儿乖巧善良,为什么世间磨难却一点都没放过她?
愿景有先天性心脏病,自她一出生,半条命已经踏进了阎罗殿。
因为身体弱,从小到大,大病小病几乎没断过,吃各种各样的药更是成了家常便饭。
愿文祥和杨媛一直都提心吊胆地养着女儿,唯恐稍有差池,便会诱发她的心脏病。
仿佛看出了父母的小心翼翼,愿景打小便十分乖巧懂事,她乖乖吃药,乖乖打针,即使再痛也没哭过一声。
她会把零花钱捐给灾区的小朋友,会在冬天拿自己的围巾给流浪狗搭个窝,也会顶着烈日在养老院做一个志愿者……
她就像一个小太阳,温暖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可老天偏爱和命途多舛的人开玩笑,好不容易到了十八岁,那要人命的心脏病,还是不曾放过她。
手术室的红灯亮了整宿,天蒙蒙亮时,那道沉重的门终于打开。
身着白衣的医生满脸疲惫地走出来,杨媛两步冲上前,红着眼睛颤声问:“程医生,怎么样?我女儿没事吧?”
程立揉了揉太阳穴,看向面容悲痛的女人,神色有些不忍。
他是愿景的主治医生,这么多年,他亲眼看着这一家是怎么一步步煎熬到现在的,他实在说不出那些锥心的话。
深吸了一口气,程立看着摇摇欲坠的二人,缓缓道:“愿总,愿愿虽然暂时保住了一条命,但她的心脏已经到了无法负荷的地步,如果再次复发,极有可能会要了她的命。”
杨媛眼前一黑,两腿打颤眼看就要往地上摔,愿文祥眼疾手快地抱住她,勉强稳住心神,悲痛地望着程立,“程医生,求你想想办法,一定要保住我的女儿。”
“还是只有那一个办法。”程立叹声道:“尽快找到和愿愿匹配的心脏,只有心脏移植,才能真正保住她。”
“这么多年我一直派人在找,可就是找不到,程医生,我听说亲人之间匹配成功的概率会比较高,你说我能不能移植给愿愿啊?”
“您忘了吗?您和夫人很早之前已经做了检查,都不匹配。”
听着他沉重的话语,程立忍不住宽慰道:“愿总,您也别太着急,我这边也会在大数据库里继续找,我们一起努力。”
“谢谢,谢谢您……”年仅四十多的男人两鬓已经斑白,句句泣颤:“您是我们一家的恩人呐。”
程立连忙扶住他欲弯的身子,赶忙道:“愿总,使不得,您放心,我一定尽我最大的努力去救愿愿,您快带夫人去休息吧。”
愿文祥满眼含泪,不停说着谢谢,然后扶着杨媛慢慢走远。
程立看着他佝偻的背影,眼底一片复杂,无声摇了摇头。
睁眼看到满室雪白,暖阳透过窗户照进来,热乎乎的。愿景无力地勾了勾唇,又逃过一劫,真好。
“姐,你醒啦?还难不难受?”一只手在她眼前晃,愿景顺着看过去,目光定在一张白净含笑的脸上。
愿卿一双眼红得像兔子,那抹笑极为僵硬,可他还在努力地朝她笑。
愿景知道,他们怕她多想,对于她的病,都心照不宣地选择闭口不提。
“我没事。”愿景笑着摇头,艰难地喘着气,“你怎么过来了?爸妈呢?”
“爸妈去程医生办公室了,今天周六,我们学校放假。”愿卿轻轻拍着她的胸口,慢慢帮她顺气,飞快抹了把眼角,轻笑道:“姐姐真好看,生病了也好看,笑起来最好看。”
愿景握着他的手,忍着心脏一阵一阵的刺疼,疼得溢出眼泪,那双漂亮的眼睛笑得弯弯的。
眼里漫起一层水雾,愿卿回握住那只冰冷苍白的小手,拼命压制着喉间的酸涩,“姐姐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儿。”
愿卿抚摸着她病态中的容颜,她整个人瘦得厉害,小小的脸颊苍白黯淡,眼底是大片的青色。
愿卿知道,她很疼,在那些被病痛折磨的夜里,她根本睡不着,只能枯坐着,茫然等待着与死亡一次又一次的擦肩而过。
心疼似疯长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尖锐的刺将他扎得鲜血淋漓,止不住的泪意涌上心头,愿卿再也忍不下去,哭着扑进愿景瘦弱的怀里。
“姐姐…我求求你,再坚持坚持,别丢下我们……”
少年身体颤抖,压抑的呜咽犹如一声声悲鸣。愿景艰难地抬手,一点点拭去他脸上的泪迹,声音依旧是温温柔柔的,“小卿,姐姐答应你,姐姐努力,努力陪你们再走一段……”
“咳咳……”话没说完,愿景捂着心口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她脸色惨白,上半身微微挺起,像是被什么遏制住了喉咙,大张着口拼命喘息着。
“姐姐!”愿卿飞快按了床头铃,颤抖着音去唤眼神已然失焦的愿景,“姐姐,姐姐,你看看小卿,别吓我…”
医生护士鱼贯而入,慢慢的愿景稳定了下来,程立松了一口气,对一旁无声泣泪的愿文祥说:“没事,愿愿就是情绪波动太大,一时没缓过来。”
“你跟姐姐说什么了?”外人一走,杨媛红着眼睛紧紧盯着愿卿,大声质问道:“愿卿,你十六岁了,不是小孩子了。你姐姐受不了刺激你不懂吗?你还要我们告诉你多少遍?”
“妈,对不起……”
“你别叫我妈。”杨媛打断他,弯腰给愿景掖了掖被角,再没看他一眼,“如果你只会给我们添乱,那就回家去。”
“妈。”愿景拉住杨媛的手,朝她虚弱地笑了笑,“不怪小卿,他什么都没说,是我自己身体不好,让你和爸爸担心了。”
杨媛摸了摸女儿苍白的小脸,心疼地落泪,“愿愿乖,我们好好养身体,爸爸妈妈很快就带你回家。”
愿文祥拉起愿景的另一只手,像哄孩子般笑着说:“我们愿愿马上就是大学生了,爸爸给你买了好多漂亮的裙子,愿愿穿上一定特别好看。”
愿景望着一夜之间仿佛更加苍老的父母,自责、愧疚堵在心口愈发难受,良久涩然出声,“爸,妈,对不起,是我拖累了你们…”
“不许瞎说!”杨媛面色恼怒,语调却格外轻柔,“你是上天送给我们的礼物,是爸爸妈妈的宝贝。”
“还有小卿。”愿景朝床尾踌躇不前的少年招了招手,软着声音向杨媛撒娇,“我和小卿都是爸爸妈妈的宝贝。”
愿卿局促地站着,怯生生地望着杨媛,嘴唇嗫喏几许终是唤了声:“妈…”
杨媛头也没抬,温柔地整理着愿景额前的碎发,须臾凉凉撇了一眼愿卿,“若你能听懂我的话,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杨媛就还认你这个儿子,否则你也别怪我无情,听明白了吗?”
“知道了,妈,我会好好照顾姐姐的……”
“行了!”杨媛眉头紧蹙,摆了摆手,“没事就回去。”
愿卿眉眼低垂,深深看了杨媛一眼,嗡声道:“爸妈,姐姐,我先走了。”
少年垂头丧气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愿景的视线,她心下不忍,抱着杨媛的胳膊软声说:“妈妈,真的不关小卿的事,您别对弟弟这么凶,好不好?”
“好。”杨媛摸摸她的头,温柔的眼底满是疼惜,“我们愿愿说什么就是什么。”
愿景在医院住了一周,身体已经完全恢复,先天性心脏病就是这样,不发作时和正常人并无二异。
愿文祥和杨媛这次被吓得不轻,在医生已经同意出院时,夫妻俩一致决定让愿景继续留院再观察一周。
愿景吃过晚饭,靠在床头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晚霞。
“愿愿啊,要不要再躺一会儿?”吴凤英拧好保温桶盖子,笑着问。
“吴姨,再躺下去我的腿就废了。”愿景看着从小照顾自己的阿姨,嘴撅得老高,“您能不能别和爸爸妈妈一样啊?我又不是玻璃娃娃,一碰就碎。”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其中夹杂着一声声哭喊,像是在哀求,声音特别大,响在耳畔又刺又吵。
“外面怎么了?”愿景慢慢从床上下来,边走边说:“吴姨,我们出去看看。”
动静来源于愿景隔壁的病房,艰难挤开门口围观的人,愿景看到了泣人泪下的一幕。
一刹那,她直接僵在了原地。
病房里站满了医生护士,瘦骨嶙峋的老太太了无生气地躺在担架上,两个护士正要把她抬出去。
担架前方跪着一个男生,他很瘦,十根手指骨骼分明,死死抓着一位医生,句句泣泪:“李医生,求求你们了,先帮我奶奶治疗,住院费我马上就去凑……”
被他抱着大腿的医生神色为难,垂头叹声:“梁辰啊,不是我们不想帮你,但医院有医院的规矩,你奶奶的住院费已经拖欠了一个星期了,我们也实在没有办法…”
“再让我奶奶住一天行不行?血站的人说一周就能再卖血了,明天就够了,我明天就去卖血,李医生,求求你了。”
实在不忍直视那双泣血的眸子,李医生掰开他的手,无声摇了摇头。
“二叔。”男生爬过去拽住一个男人的裤脚,嘶哑哭喊道:“二叔,奶奶快不行了,你先把钱垫上行不行?明天我就还你,算我求你了。”
被他抓着的男人面容狰狞,一脚踹开男生趴扶的身体,指着他的头怒骂:“你个死瘸子,败家货,你一个人拖累老子还不够,还带个死老太太一起拖累老子,老子一分钱都没有,死了更好。”
男生不顾已经出血的肘腕,挣扎着爬过去,血红的眼睛瞪得很大,嗓子哭得沙哑:“二叔,那是你亲妈啊…”
“亲爹也没用,老子没钱。”
再次被踢开,男生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没有了挣扎的力气。
两位护士对视一眼,垂着头,抬起担架默默往出走。
“等一下!”一道轻软女声蓦然响起,“奶奶的住院费,我出。”
女孩儿声音不大,淡淡的,却格外的好听。
梁辰不禁抬眼,霎时撞入那双温柔含笑的眸子。
愿景与他对视,他长得很好看,眉毛很浓,鼻子挺值,眼睛很大,眼尾微微上翘,漆黑的瞳仁深邃无神,透着绝望的颓废。
那是一张十分精致的脸,却也透着不健康的惨白,薄唇紧紧抿着,几近透明。
愿景走过去,在他面前缓缓蹲下,手心朝上伸向他,“别怕,我会帮你,跟我走,好吗?”
“谢谢,不用。”
男生眉宇低垂,整个人狼狈地趴在地上,他没有握住愿景的手,而是选择手肘撑地,扭曲着身体拼尽全力瘫坐在了地上。
他的额间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呼吸粗重大口大口喘着气,愿景眼睛莫名酸酸的,咽下喉间的哽塞,开口道:“吴姨,去帮奶奶缴一下住院费。”
“哦哦,好。”吴凤英终于从恍惚中回神,连忙说:“李医生,麻烦您带一下路,老太太的医药费我们来出。”
乌泱泱的人很快走空,愿景搀着男生的胳膊将他扶起来,男生起身后下一秒便把胳膊抽了回去,看着她很轻很轻地说了两个字,“谢谢。”
愿景垂眸望着空荡荡的手心,他的胳膊怎么能那么瘦呢?几乎就是一层皮包裹着骨头,愿景甚至感到有些胳手。
男生一瘸一拐地走向老人,艰难地抱起她,轻轻放在床上,然后细心地盖好被子。
愿景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站着,目光落在他明显使不上力的右腿上,那条腿呈一种扭曲状,他几乎是拖着在走。
在愿景直白的目光中,男生满头大汗地坐在一旁的轮椅上,然后手掌磨着轮子慢慢向她靠近。
轮椅不是自动的,所以当他来到愿景面前时,那双手已经满是污垢,微微颤抖着。
“你……”愿景呆愣着,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男生目光落在她身上的病号服上,须臾看着她平静出声:“你,生病了吗?”
这是他今晚除了谢谢主动说的第一句话,愿景片刻怔松后,笑着点头,“嗯,不过我已经好啦,我就住在奶奶隔壁的病房。”
“你叫什么名字?”
愿景眼睛弯弯的,嘴角的弧度更大,“我叫愿景。”
“奶奶的住院费我会尽快还你,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给你打个借条,谢谢你…愿景。”
“不用不用……”愿景连连摆手,语气有些急切,“你千万不要有负担,什么时候还都可以,你先照顾奶奶吧,我就回去了,晚安。”
愿景眼底的笑意还未消散,男生望着她的笑颜,声音轻缓:“晚安。”
愿景盈盈跑开,男生望着她的背影许久没有移开视线,半晌他笑了,嘴角浅浅勾着,笑容极淡。
他眉眼半敛,苍白的嘴唇轻轻吐出了两个字,“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