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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故年] ...


  •   “还以为你今年过节会在唐人街。”
      “还以为你今年过节会在中华街。”

      王晓梅与王嘉龙同时开口。

      “大哥今晚剁的什么饺子馅儿?”
      “进去看看你就知道,先生可是专门给你留了一盘没下锅呢。”
      “你和濠镜也是今天刚到?”
      “我腊月廿一到的,今天都廿三了。濠镜是因为佩德罗先生说最近贸易流程有些小问题把他留下,赶除夕夜能回来团圆就算好了。”

      王嘉龙拖着行李箱,王晓梅接过他手里剩余未点燃的鞭炮,边走边说:“咱们先生在打扫房间,叫我接你回家,鞭炮什么时候放都行,还是先吃一顿团圆饭最要紧嘛。我得先声明啊——”
      王晓梅慢下脚步。天幕如墨且无明月高悬、唯见星光闪烁的冬日深夜,朔风冷冽,风吹过院落梧桐,把他们姐弟的交谈声一同吹得迥远。

      “先生不知怎的好像是想起了本田菊,他要是跟你聊国际形势你就含糊过去,要是问你今年在英国先生家过得怎么样你就照实了说。大过年的到家就老实点儿嘛,去年突如其来的‘吻手礼’把先生吓得可不轻,就欺负先生不清楚西方礼仪,以前怎么没发现香江你会这一套?今年要是还敢胡来我就先去拿笤帚哦!”

      “知道。”王嘉龙答应着,跟在王晓梅身后朝那扇与他幼年记忆里差别并不大的雕花木门走去。

      “姐姐……”

      “嗯?”王晓梅的手落到门把,刚要向前推,忽听见身后三级台阶那儿,王嘉龙隐隐嘟囔了一句什么话。

      她回身看,王嘉龙低下头重复一遍,说道:“姐姐。”

      “小香在说什么呀……”王晓梅微蹙两眉却笑逐颜开,使劲儿推开木门,温暖浅黄灯光里亮棕色双目中泪光划过,她极力掩饰哭腔大声唤着王耀:“先生!香江回家了!”

      旁边杂物间房门打开,王耀的面色些许发白,他对门边的姐弟两人笑了笑,只说“我去下饺子”,一转身进了厨房。

      下完饺子的王耀说有些累了早早回房间睡觉。这一顿刚回家的团圆饭王嘉龙夹三鲜饺子蘸柠檬汁儿低头闷闷吃着,王晓梅背靠实木沙发拿电视机遥控器来回跳台,终于她从大过年煞风景播出的《盲女七十二小时》跳转到《家有喜事》,打扮摩登的张曼玉即便是一本正经搞笑角色,也很难让人忽视正对镜头时她这张绝色的脸。
      王晓梅捧心感叹:“她多美啊……”

      王嘉龙吃完瓷盘最后一个饺子,默默看了眼王耀房间里漆黑一片的玻璃窗户,“大哥不开心是因为本田菊?”

      “是因为先生想起了本田菊。我真不该说要进去杂物间找东西。”王晓梅摁下开关,电视机噗呲一声电流刺响,整个屋宅安静下来。

      “那里有什么?”
      “本田菊送的仅有收藏价值的一柜子黑胶唱片,你过来瞧……”

      杂物间房顶钨丝灯泡重新亮起,之前王晓梅拉开的抽屉匣子还未合上,她继续翻找起过去的衣裳饰物。

      王嘉龙也走进去,拿起唱片盒一张张看过发行日期。
      半个钟头以后王晓梅连她乾隆年间在天坛参加祭祀皇天穿过的朝服都给挖了出来,王嘉龙也盘坐地板看完了最后一个抽屉里全部唱片。

      “民国二十六年。”王嘉龙冷不丁一句话。
      “咳咳……什么?”王晓梅手里正抖落蟒袍沾染尘灰。

      “照时间排序,最后一张唱片日期是民国二十六年。”王嘉龙扬了扬他手里百代公司发行的《四郎探母》唱片盒。

      “民国二十六年啊……我想想对照哪一年来着……”王晓梅手指快速掐算起来。

      “到十二月。”王嘉龙眼观唱片盒背面,补充一句。

      “啊——”若直接说民国二十六年王晓梅可能一时半会儿想不过来,要是后面加上“十二月”这个月份……

      她错愕抬头盯住那个陈旧唱片盒,轻声说出对照的年份:“一九三七、南京……”

      “还有这个,匣子最里边。”王嘉龙伸直胳膊,把手里的物件递到王晓梅面前——是一条精心编织、从中间拿剪刀铰裂又被白棉线细密缝连的杏黄色宫绦,上边儿缀连的玉石罗汉眼似有胶水干涸的粗糙痕迹,不知哪一年从当中两裂后又小心粘黏。

      “我的平安扣不是这样颜色。是大哥的吗?”

      “是本田菊。你忘了我给咱们每人一条,可这我早当着他面前剪坏掉表示恩断义绝了……又怎么会在这儿?”

      “除非……”手心使力,王晓梅死死攥住宫绦带子中间这枚罗汉眼。

      “沈阳沦陷之前,他们见过面。也许就是当月——以你的名义,也许是用了一封书信、也许是——”

      “不重要!”截断王嘉龙推测,王晓梅直接把那条宫绦带子砰一声响扔砸进未关合的抽屉最里,毫不心疼质量上乘的暖玉料种会否再次摔裂。
      她音色冷冷:“那家伙什么都没让我知道。”

      ——一时无话。

      此夜难眠。

      一九九四年,农历正月初三。

      新年之际本田菊收到来自王耀的一封外交感谢信。

      他把信从头到尾一字一字读完,官方又正式的礼貌口吻像是套用大多数模板。手指捏起暗黄牛皮纸信封,本田菊怔怔瞧着那熟悉至极的“王耀”两个汉字出神,一张硬纸片忽从他倒拿的信封边滑落,轻飘到面前的四方矮桌——原是年贺状。
      年贺状正面大概是王耀家中某地的红粉碧桃树照片,镜头清晰,未标年月信息。照片上浅褐枝头深红淡粉的重瓣桃花紧密贴连,被嫩绿新叶簇拥衬映,朵朵含珠带露凝,许是晨间早起拍摄。

      背面无落款,硬纸白底附一首旧词——

      忆王孙?桃枝渡

      叶里红英入目愁,新枝翠玉顺波流。残粉浊绿却难收。
      思悠悠,逐水桃花不自由。

      黑色钢笔行楷写就,落字风流,铁画银钩。
      这首不计平仄随意填写的《忆王孙》原是本田菊昔年所作,时隔久远。近代几十年战火连天,他早忘却俳句、和歌之前也曾填过几首缠绵儿女柔情的词曲牌,写完自己都觉得平庸无趣,随手压在书案最底层。

      冬末冷风撕扯起和室檐廊下所挂陶瓷风铃,风铃下坠的玻璃珠凄厉相撞,樱花树枝呜呜哀哭,有什么物品哗啦一声碎响——本田菊蓦地抬眼,窗沿盛有檀心木香菊跟姚黄牡丹的陶罐碎落一地,中庭青石板上尽是凋零了的粉白大叶早樱。

      此情此景,他再忆起几百年前的旧事,风吹草木花谢萧萧的秋夜晚上,耀先生宅院厢房的窗牗外边冷雨绵绵。王濠镜临窗闲听雨声,颇为应景合情地提笔给《夜雨寄北》一诗作笺注、临摹汉字的任勇洙早趴案台边沿瞌睡过去、王晓梅躺在藤编摇椅手捧坊间流传的新编戏剧本,不时一针见血地出声批评两句落榜书生与官家小姐的故事老套无聊……

      年岁尚小、幼童形容的香江伏在王耀肩头,他将小香江牢牢抱在怀里,轻拍后背,低声吟起哄孩童入睡的长段歌谣:桃花冷落被风飘,飘落残花过小桥。桥下金鱼双戏水,水边小鸟理新毛。毛衣未湿黄梅雨,雨滴江梨分外娇……

      本田菊双眼眨也不眨,在这冷雨敲窗的凄凉景况。
      王耀侧目看来,他这才慌忙收回目光,瞧见手提的湖笔笔尖处所蘸墨汁早就尽数滴落浅黄纸面,晕开一个圆团,仿若一轮石青色满月。

      “小菊在做什么?”王耀放下小香江,自烛火辉映之暄暖温柔中走来,俯身笑看向书案——书案对面的任勇洙此时打起轻微鼻鼾,他随即解开氅衣外披盖到任勇洙肩头后背。

      本田菊飞快扫过一眼,表情不变,只把他今夜新作的一首小词拿给王耀,一张宣纸的重量轻若羽毛,偏生纸张两边他掐攥得死紧,像有千斤重。

      “逐水桃花不自由……小菊可是想家了?”担忧问句从上方传来。
      “不曾。”本田菊两下摇头,乖顺垂眼。
      “作的很好,可有曲牌名字?”
      “忆王孙——”复杂思绪闪过,本田菊吞下已到喉间的“叹春”两字,答曰:“忆王孙?桃枝渡。”
      “勇洙跟湾湾商量明天去南池看霜叶残荷,那么我明天和小菊去桃花渡口泛舟,你看好么?”
      “好。”本田菊一副老成模样,手指慢慢攀上王耀锦缎袖口,他低低叫着:“兄长。”
      “嗯?”
      “……兄长。”拉住那块衣料不放,仍低声细语,稍微有些依恋。

      “如果小菊是要撒娇——”

      脚步声来至身后,本田菊靠入那并不比他宽阔多少,却让人永远得以安心的怀抱里,耳边王耀同样放得低低却又俏皮的声音响起:“不妨直接一点儿,告诉我呀。小菊一直以来都是聪明、懂事、让我无比骄傲的好弟弟,我想更亲近小菊。”

      “那么您就……宽恕在下此番失礼。”双臂揽过王耀玉带一系过于纤细的腰身,他用侧脸在那胸膛轻蹭,无尽的眷恋、无尽的柔情……

      终究汇入历史河流,成为古老年岁里的沉酣一梦。

      庭院内樱花瓣落尽,早已改名东京府的江户城,今年碧桃树花期是否还如九十四年前的水无月,迟慢太多太多?

      沉思年贺状如何下笔回复的本田菊想了整三天,等他终于写完,方才惊觉东京桃树上第一朵花苞,颤颤巍巍地在这春寒清晨迎风绽放。

      ——或许这张年贺状有更好的回复方式。

      王耀曾真心期盼第二年江户城开放万树白|粉桃花,本田菊也是。
      门前散落一地早樱残花的青石阶,彼时文禄二年,他重复来回踏上去过无数遍。

      2023.2.26.22:55【全文完】
      BY:等到樱花

      怕太影响观感未标出的说明注释:

      我喜欢京剧,因此上氍毹一章节写了不少京剧相关。这里把引用的诗句唱词标注出来(看不看的其实无所谓),要是还有遗漏之处欢迎读者评论提醒!(*?▽?*)

      报与桃花一处开:出自黄巢《题菊花》一诗。

      直隶梆子:即河北梆子。

      大摇大摆上金殿,参王的驾来问王安:出自河北梆子《大登殿》“金牌调来银牌宣”一段。

      罗汉眼:平安扣。

      翠凤毛翎札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出自汤显祖戏剧本《邯郸记》第四出度世,曲牌名《赏花时》。

      桃叶复桃叶:出自王献之所作三首《桃叶歌》其二。

      壬辰倭乱:万历三大征之一。又名万历援朝战争、文禄庆长之役(日)。

      氍毹:毛织地毯。旧时演戏多为红氍毹铺地,故而常用氍毹借指舞台。

      民国十八年高亭唱片公司发行的《游龙戏凤》:真的有。演唱者马艳云、马艳秋。

      章遏云、顾正秋:台湾名伶。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章遏云被列为“四大坤旦”之一。顾正秋有“台湾梅兰芳”之誉。

      云娘:又名《李云娘》。小杨月楼先生演出京剧剧目。

      小杨月楼:京剧花旦。一九二六年率演职人员140余人东渡日本,作商业性演出,在东京、大阪、神户等地,以《云娘》《金刀阵》《花木兰》《贵妃醉酒》《水帘洞》等剧,赢得大量观众(摘自百度百科)。

      李云娘,武艺好:出自一九二九年百代唱片,小杨月楼先生演唱京剧《云娘》,“李云娘扮男装甚是漂亮”一段流水板唱词。

      《摩登伽女》:时装京剧剧目,尚小云先生一九二四年三月排演。这出《摩登伽女》曾于一九二七年(民国十六年)《顺天时报》举办的“五大名伶新剧夺魁”活动中以六千六百二十八票获得第一。程砚秋先生的《红拂传》第二名五千九百八十五票,梅兰芳先生的《太真外传》第三名一千七百四十四票。

      《万里缘》:京剧剧目,又名《苏武牧羊》,马连良先生一九三一年改编首演《苏武牧羊》。

      《红娘》:京剧剧目。PS:荀慧生先生一九三六年首演京剧《红娘》,文中一九三一年王耀听见《红娘》的唱词属于剧情需要。我查阅资料找到一张《全民报》的广告图片【原文右往左读无标点繁体】:哈尔飞大戏院荀慧生今天(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五号星期六夜戏首次公演新排伟大艳剧红娘,新制服装玫丽绚烂当场奉赠唱词说明,并不加价。

      《骂阎罗》:京剧剧目,又名《胡迪骂阎》。

      《活捉三郎》:京剧剧目。

      渡过黄河驱逐金寇恢复旧家邦:出自李和曾先生演唱京剧《江汉渔歌》里一段二六转流水板,又名《渔父救国》。PS:田汉先生一九三八年创作于武汉,这段唱词所指宋代民族英雄宗泽。

      插上了这朵海棠花:出自京剧《游龙戏凤》,一段结合结合全剧微服皇帝调戏良家少女能品出别样意思的唱词。

      香烟盒广告画上的年轻女郎:指上世纪二十年代末期华芳牌香烟盒上面印的潘雪艳的照片。

      夜静更深人来往:出自潘雪艳一九二九年蓓开唱片《晴雯补裘》里“宝二爷你不必高声嚷”一段流水板。

      曹吟秋:艺名筱月红。工京剧老生,师从汪笑侬。PS:梨园百年琐记上记载筱月红“曾在上海、武汉等地演出,曾为沪上风靡一时的坤角。”文中在北平演出是剧情需要。

      二鬼哥休要来问起:出自筱月红先生一九二九年百代唱片《骂阎罗》一段流水板。

      《芦荡火种》:又名《沙家浜》,革命样板戏。一九六|四年赵燕侠先生首演。

      参谋长休要谬夸奖:出自《沙家浜》很有名的“智斗”一段。PS:我记得以前初中那种小开本水墨画封面的语文书还收录了智斗这一段的唱词来着,貌似不但有《沙家浜》还有《刘三姐》,现在课本改版后就不知道了( ̄□ ̄;)

      放大胆忍气吞声休要害怕,只当是亲生子你随着亲妈:夏华达先生在台湾演出实况京剧《红娘》里“叫张生”一段流水板的老词。大陆的赵燕侠先生以及台湾的郭小庄、戴绮霞先生都是这一版叫张生。现在后半句已被改为“跟随我小红娘你就能见着她”。

      筱翠花:京剧花旦演员,筱派创始人。

      桃花冷落被风飘:出自明代顶真诗《桃话冷落》,作者不详。

      以上。
      感谢您愿意读完这个无聊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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