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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氍毹] ...
王耀很少回忆过去。
无尽头的生命里每有不如意总该向前走,向前走或许还能遇到好的发展机缘,要是只一味沉溺往日辉煌幻梦久睡不愿醒,那你早该从地球村消亡个千八百次了。
因此上,若非王晓梅在一九九四年小年夜翻箱倒柜找她过去的衣裳首饰,王耀确实都快忘了这个堆积着清末民国物件的杂物间里,他曾把百代、胜利、高亭、蓓开、大中华等公司发行的黑胶唱片塞满整整三抽屉。
王晓梅拿过头一层抽屉最上方那张《游龙戏凤》的唱片纸盒,民国十八年高亭唱片公司发行。胶木粗纹底面,左边标注PEKING北京,右边金色繁体字印上德國造。她到底也很难想象某个晴朗午后,伴随一台铜绿朝颜花大喇叭留声机放出的唱歌声品味下午茶,这样颇有些小布尔乔亚式的优雅享乐风格,中间主角会是她哥哥。
毕竟谁都清楚,就算伊利亚?布拉金斯基先生三魂七魄上去天台八百年,王耀照样喊着艰苦朴素勤劳奋斗的口号走到那一天。
“我原先从不知先生喜欢国剧。”王晓梅轻轻摇了摇头,叹息她兄妹几十年长期分别未见的战乱岁月,又遗憾临行前没带上章遏云、顾正秋等人的录像唱片。
“没有多喜欢。是别人送的,我也就收着,一年一年的攒了这么多。”王耀语气平淡,脸上似有怀念悲伤之意,他很快掩饰过。
王晓梅不明所以,一低头瞧见《游龙戏凤》底下第二张,同样灌制时间民国十八年,百代公司那金色大字正中间刻上去娟秀工整的《云娘》,登时浮想到一个名字。这名字说出来不合适——名义上建交蜜月期,换作亲兄弟经历这一连几十年的糟乱事,怕也难回往昔。
民国十九、二十年那会儿她仍旧寄住东洋,每月呈文告禀思乡心切,望能准许返回北平三日探亲,偏每次被驳回的理由都是态度敷衍的北平现状并不安稳无法准许,后面还阴阳怪气加上一句真是万分抱歉,但是可以给林小姐带回想要的特产品。
啐吧你谁要特产品——气到摔钢笔的王晓梅愤恨之余又想不通,本田菊对于她称得上无从说起的强烈嫉妒心的根源来自哪里。
是的,嫉妒心,而非像任勇洙那样尖锐的敌意。
也好不到哪去。
有时分明快要从先生、本田菊、任勇洙和她自己身上捋出一条线了,谁料下一年本田菊就用尖刀划开人皮将血淋淋活生生的肉与骨展示在她面前,嘲讽、羞辱二者兼有之:你不会以为我是因为王耀吧?
纵然本田菊不承认他嫉妒的根源来自王耀——而不是他没有嫉妒心——可除却王耀还能有什么?昭和五年他设宴在东京府招待西方人,酒过三巡别人牵手揽肩和身边女士跳起华尔兹,独他拒绝眼目含情的少女公主,说了声在下失礼去到相比西式宴会厅而颇为陈旧简陋的剧院场看中国艺者戏剧演出。他坐末数第二排,没有佩刀,穿一身潦倒小说家样式的羽织表袴。
客里思乡的王晓梅买门票误了时间,来得晚,当时台上花旦改小生扮相的小杨月楼正唱道:“李云娘,武艺好,两军前我的箭法高。善射的后羿能比较,少年英雄杀气高。此番保驾河北到,哪怕贼子他来动枪刀……”
本田菊两眼盯着台上,神色如往常。
王晓梅随即转头离去,只以为他听不懂唱词含义,现在抽屉里静静存放着这张鲜少有人知道的百代唱片,如不是听不懂唱词含义的本田菊,又还能出自谁的手笔?
兴许先生和本田之间不是只有恨意,他们的心脏都是柔软血肉而非冷硬石头,从前温情哪能说抛就抛,最深处里总该还残留有一丝丝,即使这比蛛丝还细、柳絮还轻。无奈本田菊向来喜怒好恶甚少外露,而王晓梅离开兄长身边太久,再难以领会王耀宽容淡然的面貌之下,到底掩饰何种感情,不只悲恨,王耀怀念的是什么?
她猛一抬头看向王耀的眼睛:“先生——”
恰巧下一刻屋门外响起噼里啪啦不绝于耳的阵阵鞭炮声,看样子赶上飞机航班申请回家过年的王嘉龙想把辞旧迎新驱逐年兽的旧俗提前到今天。
“怎么?”
“没有啦……”
“那湾湾去接小香回来,我重新拾掇拾掇房间。”
“好哦。”
暗地埋怨香江早晚不来的王晓梅贴心掩门离去,留下王耀独处在这尽皆老旧物件的尘锁空间,钨丝灯泡里昏黄灯影稍稍晃动,一时间心神恍惚,竟忘却今夕是何年。
眼前粘贴大红倒福字窗花的厚玻璃窗户外铺开一层沉黑墨色绸缎,在王耀略有模糊的流年记忆里,像极了六十三年前夏末秋初吉祥大戏院那个乌墨深沉似要从天际坠落塌陷的北平午夜——和离别时刻目送他离去,惨白电灯浅照下,不见情绪、亦如墨水般浓稠的两只眼睛。
民国二十年,阳历九月初八。
根据十年浩劫初期吊死的某文学家——但在民国二十年,仅仅作为西式学校一位普通的学生后来发表自传体小说中回忆:一九三一。这年北平初秋的白昼特别短,下晚儿刚吃完饭街道就变得漆黑且静静悄,只剩王府井大街那儿稍有些热闹,时人多为去吉祥戏院看尚小云排演《摩登伽女》。不似西方人常常提起十里洋场——每来至夜晚华灯亮如昼的申城沪上,在初秋的北平走夜路假使为嫌麻烦不愿提溜一杆纸糊灯笼,那可就得时刻里细留神,一个不觉事儿脚底磕绊你就朝前栽个大跟头,爬起来只觉波棱盖儿针扎似的刺疼。
王耀从三湘坐着绿皮火车动荡摇晃好一段路程,终于红日下落之前来到北平站台。天色不算早,视线周围所见景物像是色彩鲜艳绚烂的西洋油画,被涂上厚厚一层熟透的螃蟹壳似的油红。但那油红并不清澈透亮,底下附着一片焦黑,很快焦黑的油渣尽数浮上来,连带着这幅西洋油画亮眼的橙红被油污洇染成殷殷血色。
晚日云霞渐褪,那路旁散步消食的、身穿绸面衣缎子鞋的老爷、太太,又或是打算去戏园子逛悠逛悠听一段马连良新戏《万里缘》的戏迷票友,每个人手里起码得打上一盏下系葱绿穗子的西瓜瓤粉玻璃灯。
火车站台去到吉祥大戏院的路途不算太远,王耀重新扣了一遍衣领缝缀的一字结纽绊。临行前他新换的这身雁翅灰大布长衫不大合身,宽边袖口遮住手背,过长衣摆垂及脚踝,怎么也不如绑腿束腕的行军服来得便宜舒服。
王晓梅请托友人捎回的书信正小心折放在王耀长衫衬衣的右边袖笼里,硬质信纸对折后的某个尖角时不时地戳着他小臂肌肤,宛如提醒他莫要迟到。
信纸上约见地点吉祥大戏院。
七月十四过去十来天,那晚上场的夜戏却像是为应景中元节,贴出来的剧目莫名怪异。
戏报子写明晚饭后头一出还是正常热闹的花旦戏《红娘》,第二出曹吟秋来的《骂阎罗》,第三出是白日看都背脊发凉的《活捉三郎》。
王耀被伙计引路登上二楼包厢前的木质楼梯时,戏院台上恰好起弦一段新奇俏皮的流水板,娇憨可爱的小姑娘拿着围棋盘圆场绕圈,隐约唱什么“听号令且莫要你惊动了她……”。词未听完,他脚底布鞋险些被楼梯前沿镶嵌的大理石装饰边绊倒,稳住身子后头前带路的伙计出声:“那位非常之贵客就在当间儿包厢等着您,吩咐我们下去,还得劳烦您自己个儿开门了。”
王耀没多想,无非是他妹妹或者不是。
推开两扇门边,包厢里等待的那人背对戏台正朝向他——即使楼下勾人小腔唱起“花心拆、游蜂采、柳腰摆,露滴牡丹开”让人听了耳红心跳的香艳粉词,那人仍是端的面不改色,他微微笑着。
“是你啊。”王耀平淡语气中略有失望,虽原本在他意料之中。
“光绪一别先生同我再未相见,这期间年华荏苒、故友离散、国祚更迭,近日才发觉,距离宣统逊位竟已足足十九年……多么使人怀念。”
“满清早该走向灭亡,我家中千百万子民无一人怀念那个饱受欺辱剥削还要为人奴仆的腐臭朝代。”
“正是。在下出言不周,先生所说不差。”本田菊温声应和,抬手新沏一满杯热茶,他将丹枫描金薄瓷三才盖碗轻推到四仙方桌对面,遂又看向王耀,低眸微笑,作沉吟状。
“模仿晓梅笔迹转交书信,是为诓我过来?我今天才新认识,小菊有多少个我先前从未察觉到的聪敏心眼儿啊。”
王耀转身推门,故意亲昵称呼出口的“小菊”没恶心到本田菊,反先钻疼自己的心。
“先生慢走,还请回头。”本田菊轻快的语调明显对这一往日昵称很是受用,从衣袋掏出王晓梅编缀的无数罗汉眼宫绦其中一条,将质地上好、一枚银质袁头币大小的蚌肉白暖玉料种一下一下摔砸在红木桌面,其声尤为尖锐刺耳。
王耀闻声回头,但见光滑桌前扔下一条以剪刀从当中把丁香结铰开两半儿的杏黄锦线宫绦带——他当然识得,王晓梅编织饰物好打丁香结。貌似这杏黄是万历年间与本田菊最后一次见面的临别赠礼,像给安南的鱼白、朝鲜的海青。
“晓梅一向爱惜她亲手编成的物件儿。”
“林小姐只爱惜送给亲人、友人的礼物,或是自己珍藏。至于其他,恐怕亲手剪烂到玉碎花销,她也不会表露痛惜分毫。先生啊——”
本田菊眼中诚恳、话语哀哀:“在下没有精妙到足以骗过先生眼睛的汉字模仿才能,是林晓梅——您疼爱的妹妹她自己蠢,听信同乡人谎话,以为在下多么好心。不过,您兄妹二人虽未能见面,但这封一笔、一画都不曾更改的家书,一路完整、安全送到您的手上,真是太好了。”
他道出王晓梅的新姓氏“林”,林晓两字倒念便是日本国内地形相关姓氏“小林”,王耀当然知道。
这件对旁人来讲无足轻重的小事,本田菊当时确有妒恨他兄妹二人感情深厚想要从微末枝叶开始离间挑拨的念头在内,更多还是他想看到王耀对此反应如何。本田菊恨不得这件小事变成一根针尖儿细小的木刺,永远深扎王耀薄薄发肤之下的皮肉里,从此他思念王晓梅时先会心底纠正一遍新姓氏,继而通过这个新姓氏王耀便会想到本田菊。
无论此后过去几十上百年,无论王耀身边多少弟妹、友人,虽是以从心头挖去一块血肉的形式,可王耀确实再做不到像千年之前的唐国时期,高高站在本田菊需要抬头仰望的白玉石阶梯,八方万国、无数人觐见朝贺,随意忽视、淡忘掉这个默默注视他、心怀别样感情的小孩子。
“晓梅聪明得很。你既来见我,她满怀期望自然全成一场空。三十一年前你与西方那些家伙联合闯入北平,她怨你不该摒弃咱们千年的感情。我知你国民利益高过一切,世上能够存活到今天的、我们这些人无一不是多为自身着想考量。你既舍弃感情,自然不在乎我多恨你、怨你,若你现今密谋对我下手,就算国力衰微我也只能破釜沉舟与你背水一战,万万没有跪在你面前求你高抬贵手留我一条残命苟且偷生的道理。但只一件——”
王耀话锋一转,正对上本田菊无光的两眼睛:“与晓梅不相干。本田菊,倘若你心中尚且感念一丝旧情,告诉她我过得很好,别再欺骗湾湾。另外勇洙——”
“够了!先生——”
掩去眼底的失望,本田菊冷淡言说:“何必像是托孤遗言?我只答应您这一件。”
改换旧姓这回事,王耀对此未有表态,王晓梅尚进行过几次无效反抗。
“聪明得很”的王晓梅,情真意切在书信落款下方动了手脚,似乎只要他兄妹二人不承认,改换多少次名姓结果依然一样——至少王耀从表面无法窥见半分破绽。甚至还有心思提及那无比聒噪吵闹、粗鲁无礼、令人心生厌恶却得到了王耀漫长光阴里大部分偏袒和注视、衬得他在旁宛若一根轻微杂草痛苦无边岁月的高、句、骊。
“哐啷!”
一声脆响。被本田菊狠劲儿摔打到拼花地板的玉质罗汉眼断裂两截,强压心中妒火,内心告诫不到时候,一向平静温和的语调此刻阴沉:“既敢单刀赴会,何不入座详谈?”
说罢橡胶军靴底面重重踩碾过脚下丁香宫绦结子所缀、被剪碎不堪的杏黄流苏穗。一旦王耀不愿,今夜脚底这残破衣饰物,明日则成为《晨钟报》里一如光绪二十一年王耀亲眼所见,横于王晓梅脖颈前渗出一道细细血痕的村麻纱那明光晃晃的森冷刃面。
当年只不过是一道细痕,微微血珠,明日保不齐是否成为伤及命脉的深刻疮疤。
王耀只得落座本田菊对面。面前薄瓷盖碗杯身尚且温热,楼下第二出鬼戏《骂阎罗》敲锣打鼓开场没一会儿,书生郭胡迪恨奸贼夺权当道、恼世事多有不公,心怀怒愤高声骂起:“湛湛青天真可欺——”
“慢来!这头一句你就写错啦。湛湛青天不可欺。”
“真可欺!”
“不可欺。”
“定是真可欺!”
结合剧情语境倒也不难懂,青天暗喻的人心公道、伦理纲常,早已失衡如山崩。
本田菊也给自己沏上一杯热茶,犹如不明戏词内里深意,即使面前演着“金兀术渡河肆掳抢,他指挥若定救过汴梁。偷安江左他不想,他只想渡过黄河驱逐金寇恢复旧家邦”的渔父报国悲歌,他也仍然像是全然不懂的外行,只会氛围炒热时随大流拍手叫好。
“在下不喜这出戏。腔调悲愤、鬼气森森,还是上月中山大戏院贴的那出《游龙戏凤》有意思。先生看过没有?”
“没有。”
“真可惜啊……我就与你插、我就与你插、插上了这朵海棠花。”唱完末一句西皮散板,本田菊当真朝前探身,伸出干净细长、指节分明、未戴白手套的右手,裸|露空气里的冰凉指尖颇显几分爱怜意味地抚玩着王耀鬓角浓密软滑的深黛色发丝。而后指尖顺着五官俏俊的脸颊下移到脆弱纤细之脖颈,如同一块温暖滑腻的汉白玉,本田菊对此来回反复、尤其情|色地缓缓摩挲。还没等他五指张开准备试试用力掐捏那处时心头会涌起何等快意,爱意流连的手指尖就被无心爱恋的王耀挥手绝情拍开。
“你到底要干什么?有话直说。”往上提了提长衫衣领,王耀辨识出“插上这朵海棠花”其中有关男女|情|事一方面的另类隐喻,听本田菊不似平时说话,那样风流缠绵的唱腔,所插又何止一朵海棠花那么简单?
可王耀唯独不明白本田菊手指动作间令人浑身战抖恶心至极的温柔动作,他无从咂摸思量起。
楼下庭堂的喧阗吵闹跟楼上的静默包厢隔开两个世界,过道左右伙计杂役与路人看客来来往往两下走动,好像整个中华民国只剩王耀自身落后了新潮时代。连香烟盒广告画上的年轻女郎都会吟唱“夜静更深人来往,旁人必笑我太张狂”,王耀宁愿去和只有脑袋里的新思想现实连一道肉菜也吃不上的贫苦兵士聚一块儿,他的鞋底也从不曾往诸如戏院、酒楼、茶馆、歌舞厅的门槛擦到半步远。
以往记忆里最喜奢靡铺张的也是王耀,现下却又快速接受了什么节俭勤劳。
“先生要是实在不知,在下每月寄给您一张唱片就是。寄往您北平的旧址,头一回我寄《游龙戏凤》,二回我寄《李云娘》,先生听着那短短三到五分钟的一段戏,也就想起我。”
“我早不住北平,更不敢收。你我三十多年没见过面,咱们俩早就聊不起来,干什么还要没话找话?”
“不然。”本田菊起身,又给王耀手边茶碗续满热水,玻璃窗户外头的深黑夜色无声提醒已近深宵,他也轻抿一口面前青瓷茶碗所泡热茶,舌尖略有涩意,后是淡淡茉莉香。
本田菊话里终于带了点儿自王耀到来后他以平静面容与恼人话语相粉饰的、不愿王耀眼前表露的他为数不多的真切感情:“您瞧,时间冲淡了许多许多,可是唯独我对您的敬意、爱意,和您对我的恨意从未有变。三十一年前夏季末尾午后阴雨的那天,慢说先生,就连我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您还能够和我、相逢您崭新的生气蓬勃的中华民国。平心静气地我们坐在同一处聊天、吃茶,这真是少有的仅剩的您我之间的太平时日了。”特意咬重“我们”的读音,他将语速放慢,像吟诵一首风雅和歌,为得是观察王耀如何动作。
王耀不应答。
本田菊继续说,他不擅长精巧无痕的谎话、更不擅长诚意十足的真话,将真与假混杂,说出口竟比腹稿还要流畅:“隋唐时您对我常有赞扬,先生身边弟妹很少,您所喜爱贴心、温和、聪慧又沉默的好孩子只有我一个——先生眼中曾经只有我。后来便不同了,高句骊——”
他面上蔑却之色分毫不掩,笑嘲:“任勇洙正如同大多数人所看到,他愚蠢、聒噪、懦弱、俗庸……一点儿自我思想都没有,只把您尊为大哥、只愿围绕您生活。先生却护着这样的家伙,把所有缺点归类于他开朗活泼,文禄庆长一役斥责我忘却兄弟恩义。千年之前我也短暂拥有过您、拥有过被您揽抱怀中的温情时刻,可那太短太短。不久高句骊、流求相继出现,从此您再未回头看过我一眼……”
王耀仍无言,手拿茶碗瓷盖慢慢顺着雪白沿口划过圆圈,正像是这碗中清茶,他轻易品味出了这个向来沉默的孩子说出一长段话里,那掩埋千年的所谓不甘之苦痛。
半晌,他闭眼轻轻一声叹息:“我该走了。”
本田菊无话。
方才的长篇大论半真半假,他并不会因为一番自我剖白就停止由下朝上的攀爬,为了自身、为了国民,哪怕这“幸福、繁华与荣光”踩踏于昔日兄长、友人们的尸骨血肉其上,本田菊也许偶尔愧疚,他不能、也不会后悔。
他自愿选择一条和过去背道而驰,从此泾渭分明的阳关道路,已经无法转身后退,倒不如举刀迎面走向前。
王耀同样不会无私博爱到为了两句虚假多过真实的回忆发泄真以为本田菊仍是个跟他闹脾气的好弟弟。要知道,王耀已死的国民回不来、王耀的妹妹回不来,昔年里幼童紧抓年长者袖角的依恋画面,到底被西洋先进的驳壳枪击碎成了四分五裂拼凑不起的细微残片。
拾起被本田菊踩碾过沾染大片脏污的暖玉罗汉眼宫绦,王耀将它连同王晓梅亲笔写下的一封家书同收掖进去右侧长衫袖笼里边儿。一步一步踏着楼梯往下走的同时,不远的台上胡琴正拉到最精彩的一段流水板,曹吟秋来的蓝布素褶子老生对着黑白无常一敛水袖,形容哀戚:“二鬼哥休要来问起,他是我兄长郭胡义。家中奉了母亲命,出外贸易到江西。中途路上遭不幸,在旅店之中命归西。谁是谁的兄?谁是谁的弟?阴曹相隔就不认得……”
他在那“兄弟阴曹不认得”的凄苦悲声里走出高挂一对大红玻璃灯的戏院楼门——不曾想这是王耀战火年月结束前最后一次回来北平。
此后本田菊每月寄送一张新发行的时代流行歌曲或戏剧的唱片——地址是王耀北平旧宅,可王耀一直不在那儿,也就听不到。解放战争结束那年他从延安赶回阔别多年的北平旧家,却见一摞复一摞的扁平唱片盒堆积在地板,最新日期是一九三七年十二月百代公司发行《四郎探母》。
——距今一十二年前。
十几年后破四旧运动开始,某晚北平某剧院贴样板戏《芦荡火种》,票钱一块八角五分。王耀坐在舞台下面观众席倒数第二排,舞台与他的座排隔了太远,台上阿庆嫂的状貌瞧着甚是模糊,只听她亮堂尖脆中气十足地唱起来:“参谋长休要谬夸奖,舍己救人不敢当……”
忽有些难言的感触涌到心头。
王耀那时候很难说清楚——又或是他不敢评价,正襟危坐全场鸦雀无声欣赏一脸正气做工板正的新时代妇女英雄阿庆嫂智斗刁德一,和当年旧戏院氍毹上穿红戴绿娇憨可人唱“放大胆忍气吞声休要害怕,只当着亲生子你随着亲妈”拿棋盘舞蹈,引得台下满堂喝彩叫好连连的小花旦,她们之间坐席观众究竟更爱看哪一个。
王耀十二年不曾再见本田菊一面。只有一九四五年的八月,他站在伊利亚?布拉金斯基身边,相距遥远人群,回眸瞥见那雪白军装躬身致歉的单薄背影,只这一眼。
——恍如隔世。
王耀离去不多时,本田菊方回过神,他搭放桌边的左胳膊肘无意拂过,将手边梧枝绿底绘喜容菊青瓷盖碗一齐扫落于地,大半尚有热气的茶水沿桌边淌落倒浇手背,很快泛起浅红一片。
脚底散碎青瓷片,像揉烂一地绿牡丹。
“二鬼哥休要来问起,她是我结发的王氏妻。壹拾捌岁将门过,到贰拾陆岁命归西。她与我生下一男和一女,棒打鸳鸯就两分离……”
老生“夫妻好比同林鸟,到大限来时各自飞”的凄切唱腔似隔了很远很远,渺渺传来,仿若此身去到三途川。
“您既要在下告诉王湾您过得很好,又劝告我不要欺骗她,可耀先生,我只能做到一样啊……”本田菊低声自语,电灯冷白的光色里他抬起头,静望王耀离去掩上的两扇门扉。
今夜许是王耀最后一次称呼他“小菊”的幼名,本田菊愈发悲哀切切。
往后时光历经六年变迁,本田菊与他的新盟友第二次见面。
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皱着眉头重复他的姓名罗马音:“本、田、菊……日本的名字读音好困难,我可以叫你小菊嘛?”
翻看南京时局报纸的本田菊侧头看向他的盟友,笑容恭谨且语气亲和地,从喉咙低低挤出一句发音并不清楚的日文:“恶、心。”以此回应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
“哎?日本说的什么?”面前吸溜意大利面条的盟友对于日文半句不通。
“万分抱歉,意大利先生过分亲切的这个称呼会令在下感到困惑与为难,所以——不行。”换成发音清晰、大半敬词的意大利语。
“好嘛,Ho、n、da先生。”对方困难艰涩地想要吐出“ん”的发音。
本田菊赞许点头,合上南京时局报纸,眼珠凝视高窗外高远万丈的无云太霄。
曾见鹿角之虬龙蜿蜒游飞过。
——再不会有了。
七月七日深夜那连环拉响的警报重现耳边。
回来民国二十年。初秋的北平临近深夜并未起风,只有些侵肤冷意,本田菊把两手交叉放入羽织袖筒,戏院门前红玻璃灯还未撤下,今晚夜戏第三场贴的筱翠花的《活捉三郎》,故此刻戏院里头比前两场更是热闹。
街边卖唱的梳着前刘海儿的大姑娘还未收摊,她老爹坐一旁拉弦儿,大姑娘手里打着檀板唱起自编板式和唱词的小调:“三月里来三月初三,初三的桃花儿耀着人眼。耀了眼的姐儿我河岸走,河岸上泥涂我提起裙边。红缎裙系着丝鸾带,丝鸾带上万字不到边,不到边的万字向下延,下延着万字桃花高底儿粉缎鞋。”
“您唱得很好。”本田菊由衷赞美,走上前拉过大姑娘被粗布衣裳包裹的细瘦手腕,他在那掌心里放上两枚银元,“让我想起我的哥哥,我们感情甚好,从前我们兄弟许下一起看桃花绽放,可叹他英年早亡。倘若往后在我久居的沈阳也能听见这样曲调,真是最让我感动的事情了。”
“曲子全国都会唱,先生莫要太难过,您哥哥在天上瞧见了也看不得您伤心不是?沈阳在奉天,路远天寒,祝您哪一路顺风心想事成!”大姑娘千恩万谢欢欢喜喜地把银元收进衣裳兜儿里扣得紧紧。像她们这些存留一门手艺却只能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贫苦卖唱百姓,偶尔还要和唱数来宝的叫化子打擂台,稍微比同为下九流的暗娼来得干净正当有些尊严,自然比不得暖烘烘的戏园台上穿金戴银绫罗披身的老板们挣钱舒坦体面。这位出手阔绰的心善富贵老爷打赏的两枚银元,足够他们一家子一整年不用出来风吹日晒霜冻雨淋,她和弟弟妹妹们还每人另外搭得一身新款洋服。
“正是,多谢您的宽慰,我本不应当难过,我应该多去坟前看望我的哥哥。”无明灯照耀的深褐双目中凝起浓沉血红色——出自面前大姑娘这套松叶牡丹红的清式样旧衣裳。
本田菊打着手电踱步回寓所的路上脚底偶尔被砖石拦阻,他路过茶馆门前的金黄灯笼底下时,身处那与王耀双目色彩相似的灯光笼罩下才将想起:王耀来时不曾提灯。
今夜星朗而无月,王耀这条路走得多有艰难。
修改了部分错别字,以及为屏蔽词添加间隔符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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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2[氍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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