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第 12 章 ...
-
第十二章
千钟愕然回头,顺着庄和初的目光才留意到,她破草鞋底子上的残雪在光洁的地面留下了一串泥水印子。
被热气烘干后,逆光看去,已如烙印一般显眼。
“我……”千钟心里刚一慌,转瞬间又想来,无论庄和初之前在那棚架下看见过什么,这会儿都已经无迹可寻了。
千钟心神一定,话里也扬起了几分底气,“我真的不知道,大人,要不,我跟您一块儿去那棚架下核对,那儿要是真有我的脚印,我随您怎么处置!”
那棚架下还有没有她的脚印,庄和初比谁都清楚。
连嘴硬都硬得这么有条有理。
庄和初暗自好笑,面上波澜不兴,只兀自说道:“你昨日是想躲在那里过夜的,却不想,发现京兆府通缉的西北恶匪就藏在一墙之隔的广泰楼里,还听到他们奉裕王命令要杀我,所以没敢待在那儿。”
庄和初边说着,边在茶盘里拿过一只杯子,拎起茶壶。
滚烫的茶汤缓缓注入杯中,碎响泠泠,衬着他和缓如常的话音,听得千钟心头直抖。
“今早在包子铺前,你该是想告诉我有危险,或是怕我不信,或是顾虑些别的,终究没能开口,但又不忍弃我不顾,便估摸着他们大概下手的位置,打算在那里为我收尸——”
“不、不是收尸!我是想找机会救您!”
话一出口,千钟就知道自己犯了大糊涂。
她只一心想让庄和初明白,自己绝没对他怀着什么不吉利的念头,可忘了这话一接,就等于将前头的事都不打自招了。
话出如泼水,水覆难收。
何况,她前头还理直气壮地泼过一句,自己要是有一个字糊弄他,就让他砍了她的脑袋……
谁能知道他说的是这些啊!
千钟慌忙往地上一伏,不再做无谓的挣扎,老老实实地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既是在那巷中等着救我,想必对巷中一切响动都十分留心了,巷中的人是谁杀的,你都看到了吧?”
想起巷中看到的那些,千钟心头又是一紧。
她在皇城街面上这么些年,从没听人说过这个常常病得出不了门的文官竟还身怀武功,必定是因为他瞒得严实,不愿让人知道。
“我、我……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就、就看见半空里飞过去一把刀,那个人就死了……雪太大了,别的我什么都没看见!”
庄和初有点好气又好笑。
她的确能言巧辩,脑筋也转得实在不慢,但要是论扯谎的本事,离着与她一般年纪的萧廷俊可还差得远。
别的什么都没看见,就是说,她知道还有些“别的”。
他杀人的事倒好说,可若是本该在府中奉旨禁足的萧廷俊也被她看见,那就有些麻烦了。
“大人饶我一回吧!”庄和初还在掂量着这个“别的”里面能囊括多少让她不敢实话实说的场面,就见她一头磕罢便仰头朝他望来,决然道,“我……我能给您办事,给您办件大事!”
困兽犹斗,庄和初饶有兴致,“什么大事?”
“找玉轻容!”
庄和初讶然一惊,笑意如温热的水雾触到寒石,遽然凝成一片冰凉。
“我、我不是故意知情不报!”千钟被他这神情吓了一跳,慌忙找补。
“那玉轻容可怜,要是落到裕王手里,肯定活不成,我怕说出来要造孽,才没吭声……我也是来前才想明白,您关着门安安静静过日子,裕王好端端的折腾您干什么?唯一能挂上关系的,也就是街上说的,大皇子要入朝的事儿……”
千钟一口气说下来,嗓子都微微发紧了,咽了咽唾沫,才小心望着庄和初,惴惴问他。
“找到玉轻容,对大皇子,对您,肯定是有好处……吧?”
庄和初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问:“你知道玉轻容在哪儿?”
“不、不知道……但我见过她的脸。”
庄和初差点儿气笑了,这算什么帮忙?
“裕王早已将玉轻容的画像张满全城,如今皇城中,怕是没有不曾见过她那张脸的人了,我又何须用你呢?”
那张脸即便是落在官府衙门出的通缉告示上,依旧看得出浓艳昳丽,令人过目难忘。
刚一张出来时便有人说,大皇子被这张脸迷了心窍,也不算太冤枉。
“不,”千钟断然摇头,“那不是她真正的脸,我见过她真正的脸。”
真正的脸?
座旁灯花燃爆,“啪”一声细响,满室倏然摇荡的灯影里,庄和初蓦地想起些什么,眉心不由得一跳。
千钟一瞬不眨地望着座上的人,忐忑地等着他发话。
玉轻容的模样就在她脑子里清清楚楚地摆着,可她既不会写也不会画,也不知道该怎么把那样一个人的长相讲出来。
她知道自己一定能派上用场,但怎么个用法,就得这个人来拿主意了。
好一阵,才见庄和初不急不忙地拿起那杯刚倒的热茶,却没往嘴边送,手一垂,朝她递了过来。
千钟忙往前凑了凑,小心接到手里。
茶已晾得不烫了,可捧着杯子的那双手还是止不住地颤颤发抖,颤得杯中茶汤也跟着一个劲儿地粼粼摇荡。
“别怕,红枣龙眼茶,甜的,润润嗓子。”
“谢、谢谢大人……”
千钟已记不清上次喝到热汤水是什么年月的事了。
甜香入喉,一股暖流漫过四肢百骸,绷紧的惧意似也随之消融,整个人瞧着舒展了许多。
灯影渐渐静定下来,庄和初清润的话音也平和如旧了。
“千钟,我只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便让京兆府还你清白,并保你日后可在皇城任何街巷行走,再不受人欺凌。”
欺凌什么的,千钟倒无所谓,只要能讨回清白就足够了。
千钟点头如啄米,脸颊因为激动而浮出一层薄薄的血色,如暄风拂过,冬去春来,一下子焕发出满目生机。
“我一定如实!”
庄和初却也不急着发问,慢条斯理地自身上拿出一纸信封,从那已然拆破过的封口中抽出一页信笺,轻展开来。
这就是姜浓让三青转交给他的那封信。
三青把信交给他时不曾多说什么,但信封上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字迹,一看便知是什么人留给他的。
然而收在这信封里的却不是几句话,而是一幅画。
画上是一张脸,没有发髻,没有饰物装点,只有从额头到下颌这孤零零的一张脸,从五官轮廓上看,可能是个线条偏英朗些的女子,但要说是个清秀些的男子也不无可能。
以这画像对特征捕捉之草率,说是任何人,都能在似与不似之间。
什么人值得萧廷俊在今早那样焦灼忐忑的时候,动用他为数不多的画功,起笔落墨描摹一番,再郑重装进信封,嘱咐姜浓送到他的手里?
庄和初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方才。
信笺在庄和初手里一转,转到千钟面前,不等他开口发问,千钟已盯着画上的脸惊呼出声。
“是她!这才是玉轻容!”
庄和初心头霍然一亮,也蓦地一沉。
果然如此。
千钟话音未落,紧闭的厅门忽被不轻不重地叩响了,门外紧接着传来姜浓端庄和婉的声音。
“大人,太医院的谢老大人来了,三青正带他去您卧房。”
太医院的谢老大人,就是谢宗云的爹,谢恂。
庄和初气定神闲地收好信,又让千钟起了身,才扬声唤姜浓进来。
“千钟,今夜外面尽是搜捕你的人,你且在我这里躲上一晚,也不算违背你爹的话。姜管家会为你安排一切,你听她的话就是。”
“谢谢大人!谢谢姜管家!”
姜浓上前来福一福身,“姜浓方才多有得罪,请姑娘见谅。”
千钟连忙道:“管家大人福慧双修,能让管家大人盘问一遭,是我上辈子修来的造化!”
庄和初又嘱咐了姜浓安排些稳妥的人照应她,便朝来时的珠帘走去。
见庄和初要走,千钟急忙道:“大人,您的问题,还没问呢。”
“你已答过了。”
*
千钟被安顿到了一处极清静的小院子。
说小也不小,不算庭院,也足有兴安街那家包子铺的四五个那么大了,只是比方才摆供的那间要小上一些。
千钟也是进了庄府才发现,这三品大官的家里,最显气派的竟只有外面那一道广梁大门,进到里面,除了砖瓦盖起来的一间间屋子,就全是些树和石头之类的东西,里里外外都看不见有什么金黄银白的装点。
和外头街上人讲的,官老爷家里拿金砖铺地、银水刷墙,全不一样。
这倒是也不为怪。
庄和初看起来就不像是与那些官老爷一路的人。
那些官老爷,多都是纸老虎,看起来凶神恶煞,威风八面,其实稍微使些心眼儿总能把他们糊弄过去。
庄和初不一样。
看着好像任谁都能欺负一下的样子,可那一双好看的眼睛,比那一身被他藏得滴水不漏的武功还要厉害。
她这颗脑袋在他那双眼睛下,仿佛就是透明的,不管里头转悠点儿什么,都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照她这些年在街上磨砺出的经验,这样的人,她该是要害怕的,是该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的。
可就是这么可怕的一个人,他赏她饭吃,是会牵起她几乎冻僵的脏手,轻轻拂去上面的雪粒,再把饭放上去,他赏她茶喝,是亲手剥了一颗颗龙眼红枣,煮好了,晾到不烫了,端给她喝。
哪怕是发现她撒谎,他也没有打她骂她,甚至都没有吓唬她一下,只是看着她的眼睛,用一针见血的理据一句一句把她驳到再无话可说。
她在这个人眼里,就好像……
是个人。
是个知道疼,知道苦,知道冷热,也知道是非的人。
自从她爹走了以后,就再没有人这样对她了,所以即便这人似乎比那权势滔天的裕王更难糊弄,她还是怕不起来。
不但不想远离他,这才刚见过他没多会儿,又忍不住地去想这个人……
千钟忙晃晃脑袋,晃走这顶顶害人的妄念。
庄和初允诺明天就去为她讨回公道,那便是说,等到明天事了之后,她与他虽还同在皇城,但一个留在云上,一个回到泥里,无论她想与不想,他们都会离得远远的了。
能与这样的贵人遇上一回,已经是她爹在天上保佑她了,可贪心不得。
千钟随着姜浓走进这院子时,屋里已掌好了灯。
姜浓带她进屋,让她在这里稍候,不久便有些人将一只只冒着热气的水桶拎进门,拎到最里头一间不知做什么的屋子里。
一阵哗啦啦的倾倒声后,又拎着一只只空桶匆匆出去了。
千钟好奇,却也不敢乱动,只老老实实站在个不碍事的角落。
如此反复几回,又见人拎进去几篮梅花,待拎着空篮子的也出去了,才有个双十年纪却举止老成的姑娘朝她过来。
“奴婢银柳,请姑娘随我来吧。”
银柳直带着她走到那间最深处的屋子前,厚厚的门帘一掀,一股香喷喷热腾腾的雾气冲面而来。
一眼看进去,只觉得白蒙蒙一片。
千钟怔然进去,随着银柳绕过一道屏风,这才看见,方才那一桶桶的热水都是被倒进了这屏风后的一只大木盆里,那一篮篮的新鲜梅花也在盆里。
薄薄的花瓣被热水一泡,芬芳融入水中,随着升腾而出的水汽四溢开来。
千钟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好香呀!”
银柳忍俊不禁,“是姜管家吩咐给姑娘准备的,姑娘喜欢就好。”
千钟连声说喜欢,又对着人不在这里的姜浓真心实意地谢了一通,才要往盆里伸手,伸到半路忽又缩回手来,慎重地问向银柳。
“姐姐,这里头的梅花也能吃吗?还是只能喝汤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