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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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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这是个多大的官,金老二不清楚,但有一样他一听就明白。
既然这是第九监的牢房,那第九监指挥使,就是在这处叫“阴间”的牢房里说话最好使的人了。
留他一命,并把他从死人堆里悄悄带出来的,竟是这么一号人物!
金老二满目不可思议,“你是……要救我?”
“不救。”庄和初将那青面獠牙的面具搁在膝头,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些在青蓝火光下分外可怖的纹路,温然道,“你气息未绝,但我早已杀了你,只是出手时为你保留住半日阳寿罢了。”
这才是他出刀时把握的分寸。
分寸,不是留金老二活命,而是下刀之后还能苟活半日再气绝身亡。
“以你的伤情,活不过今晚。你现下可以说话,是因为服了些药,然这药效只有一时半刻的效力,所以,想说什么便说吧,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你……你想让我说什么?”金老二惕然道。
庄和初轻叹,“我没什么想让你说的,你想说什么,我便听什么。你已在停尸房中躺过,此生还有什么遗憾,什么不甘,在那里该都想得很清楚了吧?”
这轻轻一句话好像一道飓风,蓦地在金老二僵麻的心头卷起一涛巨浪。
他总算是明白了。
这人把他带到这儿来,不是要给他重活一次的机会。
而是容许他重死一次。
庄和初悯然看着他浑浊的双目中跃动的青蓝火光,徐道:“世间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预知自己的死期,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为自己身后之事做些安排。你们兄弟之中,就只有你。晚些待你咽了气,还会被送回去与他们躺到一处,是否也为他们说些什么,你自己定夺。”
话音在石壁之间回回荡荡,直到最后一丝余响落定,幽寂中才传出金老二颤颤的声音。
“为什么……”
“为什么是你?你看起来像读过书的,知耻明理,能把话说得明白,他们做记录比较方便。”
金老二顺着庄和初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他们说话间,有一个黑袍就坐在石壁下一张不起眼的桌案后,捉笔认真写着些什么,俨然是衙门审案的样子。
这还真是个正经衙门。
其实金老二想问的不是这个。
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想问什么,他对今天这桩事,和眼前的这个人,都有太多的疑问。
比如,一个这么厉害的人,怎么会轻易着了他们的埋伏?
再比如,这人在街上和他们交手,也就是那么一眨眼的功夫,他连一句话都没说过,怎么就能看得出他是个读过书的呢?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
金老二已经在这人无所顾虑的坦诚中清楚地感觉到,他这辈子能开口说话的机会当真已所剩无几了。
“其实——”话已到嘴边,金老二忽又想起些什么,蓦地一断,又不放心地问道,“我们对你动过手,你还能给我们兄弟报仇吗?”
“不能。皇城探事司只为天子办事。”
金老二刚被这人的坦诚噎得一愣,就听他又坦诚地添了一句。
“但若是你的仇与天子的事源出一处,那你不妨试试,借一借天子的刀,报自己的仇。”
金老二心头一震,愕然盯着眼前人看了良久,才颤声问道,“你……你是不是已经知道,让我们办事儿的,是什么人?”
“是裕王。”庄和初还是坦诚道。
金老二默然良久,才喟然一叹,“其实,我也是在停尸房躺过一回,才琢磨过味儿来,今天街上这档子事儿,咱们唱的就是同一出。”
“此话怎讲?”
“你和我们兄弟一样,都是裕王借的刀。”
*
庄府的二进院有间被梅树包绕的花厅,雪后月下,半座庄府都笼罩在隐隐暗香之中。
姜浓唤了两个青壮家丁,一路踏着香气把人押了进去。
一进花厅,梅香就再也闻不到了。
花厅正中明晃晃地贴了张黄底朱文的符纸,符纸下设了张宽大的供桌,在一盘盘鸡鸭、肘子、方肉、糕点、干果鲜果的拥簇中,一方香炉青烟袅袅。
看都不必看,只这复杂的气息往鼻子里一扑,就能明白是怎么个架势。
不待姜浓开口,千钟已自觉地跪上前去。
香案前摆了蒲团,可蒲团洁净如新,千钟一身乱糟糟的脏污,不敢沾染,只小心地跪在蒲团前的地面上。
遣走家丁,姜浓才看着那片乖巧的后脑勺,淡声道:“我问你几句话,神明面前,不可信口雌黄,否则百孽加身,天诛地灭,明白吗?”
千钟连连点头,“您问,我一定说老实话。”
“你犯了什么事,京兆府为何抓你?”
“我……”千钟略一迟疑,对着符纸端端正正磕了个头,才正色道,“神仙老爷在上,我没犯事,是裕王要害庄大人,我救了庄大人,所以他们要抓我。”
“就是你在广泰楼前劫持大人?”
姜浓虽生得眉眼温婉,但到底是持家管事的,话音一沉,别有几分威严。
“你可知,你害得大人见罪于皇上,在宫中受了重罚,如今命悬一线,危在旦夕,你既自投罗网,就别妄想还能轻饶了你。”
“管家大人……”跪在供桌前的那一小团眼见着颤颤抖起来,话音里也起了些招人可怜的哭腔,“这神仙,就只管我一个人吗?”
“嗯?”姜浓一愣,“你说什么?”
那颗毛茸茸的脑袋终于从地上抬起来,仰面望向符纸,怯怯又委屈道:“我说假话,就天诛地灭,您说假话,神仙不管吗?”
姜浓与她一道看着那符纸,好容易才绷住脸,“我哪句是假话?”
“庄大人肯定还好好的,好得很。”
姜浓微惊,不待她开口问什么,这人已乖觉地摆出理据来。
“庄大人要是真有什么不好,就算为了冲喜,也该去置办寿材了,可皇城里还没有一家寿材铺子接到庄府的生意。再说,真要到您说的那份上,您指定是庄府里最忙的人了,哪还顾得了那角门上有什么动静呀?”
一口气说罢,千钟两手合十,又对着那符纸朗声道:“庄大人救苦救难,菩萨心肠,一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说着,正要虔诚地往下叩拜,忽听一侧珠帘后的昏暗里传出一声轻笑。
和煦如春,清润如泉。
“承你吉言。”
珠帘映着灯火,轻轻一撩,便摇曳如波,一道颀长的身影自帘后现身,好像仙人分波踏浪而来。
“庄大人?”千钟心头一动。
她猜得出这人一定还好好的,只是相信他绝不会像外面传说的那样,被送回府里只等着咽气了,却也想不到他能好到这般地步。
白日里沾血的衣衫被一袭轻软干净的苍青外袍换下了,一头乌发只用一根玉簪随意地绾着,行止间挺拔又闲逸,看着倒是比白日里更多了几分精神。
千钟怔然片刻,忙转身磕头,“庄大人吉人天相,岁岁平安!”
“起来吧。不必拘礼,地上不凉,那蒲团随意坐就是。”
姜浓不知何时已退了出去,大敞的厅门也关上了,寒气全然隔阻,千钟这才觉出有股温热的气息自地面柔柔地往上冒,软软地将人包裹起来。
不多会儿,便觉得像是钻进了天边被暖阳烤红的云霞里。
千钟正对着地面好奇,忽听庄和初又道:“饿了吧?想吃什么便拿什么,边吃边说吧。”
拿吃的?从哪儿拿?
千钟一怔抬头,就见那人悠然伸手,在供桌上抓了一把龙眼。
“大人!”千钟吓了一跳,“那是神仙的呀!”
神仙?庄和初笑笑,泰然把那青烟袅袅的香炉往远处一挪,手一抬,揭了那道黄底朱文的符纸,拈到千钟眼前,“你说的神仙,是这个?”
千钟懵然看着,敬畏地点点头。
“一张写了字的纸而已。”庄和初淡淡道,“食物就是用来果腹的,吃吧。”
这符纸一揭,香炉一挪,再看供桌上那些碗碗碟碟,确实就像是给人吃的东西了。
满桌饭食让拔地而起的热气一烘,浓香扑鼻,勾得千钟挪不开眼。
“这些……”千钟一开口,口水就忍不住地要淌出来,赶忙咽了咽,才不可置信地道,“这些,我都能吃吗?”
庄和初笑笑,再次给了她肯定的回答,把那符纸与龙眼一并拿着,到窗下茶案旁坐下来,抬头见她还在原地迟疑着不敢动手,又一笑。
“今日在宫里,我是照你的叮嘱在皇上面前辩白,才得以免罪,合该好好谢你才是。”
千钟也还记得自己嘱咐过他什么。
“我那些话就是胡乱抓的,哪能有这么大用处呀?是大人菩萨心肠,行善积德,好心得好报!”
庄和初听得好笑,幸亏她不在朝做官,否则再贤明清醒的君主也架不住她整日在耳边这么哄。
“那便请你一定多吃一些,为我多多积福。”
“好嘞!”
庄和初坐得远,千钟不觉拘束,胆子也大起来,伸手便抓起那只肉皮烧得红亮的肘子,还是不敢弄脏了那洁净的蒲团,干脆就地一坐,两手抱着啃起来。
从庄和初那儿看过来,只觉得她整张脸都扎进了肘子里。
倒是她那一双手分外显眼了。
庄和初记得,这双细瘦如冬日枯枝一般的手在街上拽着他跑的时候,还是好端端的,这会儿凑在一块儿看着,虽是一样的脏,但左手背上赫然一片青紫,手指根儿处也比右手的肿了一圈。
这是被人踩的。
早先在百福巷里,他见她故意去招惹那些叫花子,就大概知道她想了个什么脱身的主意。
她说不让他管,他便没有贸然露面。
后来见那些叫花子拿了披风还没完没了,才弄出些声响,惊跑了他们。
庄和初担着皇城探事司的这份差事,见过的奇才可说得上数不胜数,却也难得遇见这样绝妙的一块胚子。
拿玉石作比,就是那种尚还裹着皮壳就已有湛然之相的璞玉,任何一个匠人都难以抑制想要将之雕琢出来一看究竟的冲动。
姜浓显然也是一样的心思。
庄和初在拿来的一把龙眼中拈出一颗,目光自手边的符纸上扫过,姜浓那纤细端正的小字赫然其上。
——人不吃饭就会饿。
能把这样一张纸奉若神明的人,要么不识字,要么就是聪明到了极处。
亦或是兼而有之。
龙眼赭黄的薄皮被轻轻剥下,丢在这张已功成身退的符纸上,留在庄和初指间的果肉莹润剔透,与他细白的指尖几乎难分彼此。
他长久以来的日子就如这龙眼一般,一层壳子在外严丝合缝地包裹着,今日冷不防叫这坐在地上大啃肘子的人一搅和,就好像哪里蓦然破开了一道口子。
明知这不是什么好事,却又觉难得透上了一□□气。
一口他没有资格受用的活气。
庄和初缓缓吐纳,惋惜地将那离了外壳庇护的龙眼送进口中,果肉清甜,任唇齿宰割。
他慢条斯理吃下这一颗龙眼的功夫,千钟已埋头一阵风卷残云,那只比她脸还大一圈儿的肘子转眼间就被啃成了一根狼藉的大骨棒。
千钟正啃得投入,忽听那茶案旁的人开口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千钟……”千钟匆忙咽下嘴里东西,一骨碌站起身,又紧接道,“读书就能吃饱饭的那个千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