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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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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祎湘未曾再找过他,碰见不过我一句“澄嫔娘娘”你一句“太子殿下”。
春君暗暗舒心。如此,就再好不过了。
倒是长孙后闲聊时,拍着他的手背叹了一句,“我儿无情,亦好亦不好。”
春君不解。
长孙后笑而不语。
春君请她点拨一二,长孙后笑道:“有什么可点拨的。母后觉得儿在此事上无情,我儿不觉得,那便是观念想法的不同。无情与否,你自己怎样认为那就是怎样,母后的话不过是外人言语,你不必听。”
“更不要因为母后的话,而对其心软,否则酿成大错。我儿聪慧非凡,不需听他人言。”
“母亲怎可是外人。何况儿臣还是要听外界的话的,恰如夫子授课,儿臣更要虚心听教才只自身不足去弥补。”
“学问上自当严谨。其余方面我儿已然最好。”
“朝儿日后继承大统,更要坚守自己的想法。如今你是太子,以后你是皇帝,天下万民都该尊崇你、敬畏你、臣服你。”
春君从凤仪宫出来马不停蹄去了太和殿,宸帝先是询问他政事庶务,春君细细答来。
宸帝已然交给他大部分实权,连皇城禁军事务都让他接手了一部分。
宸帝膝下只有他一位皇嗣,他登基是毋庸置疑的事,宸帝是明君,守着祖宗基业,一是守好守大,二是培养一个优秀的合格的继承人。
宸帝道:“你资历尚浅,重要的是实干。既无心成家,那便去军中历练历练。朕见你身形尚清瘦,在宫中习武是小打小闹,到了地方才见真本事。”
“不过此事不急,先过了年,朕会在朝上提起此事。行了,没其他事了,你退下吧。”
宸帝摆手,春君行礼告退。
宸帝不是在与他商量,而是直接决议,春君捏了捏手臂,心道自己有这么瘦弱吗?
不过相较宸帝,他确实清瘦不少。
宸帝习武多年,身形高大强壮,犹记幼时贪玩被宸帝亲自抓住教训,春君至今记得当时的父皇有多吓人。
夜叉也不过如此了。
回到东宫不多时,宸帝身旁的内监送了一连串珍宝赏玩,春君对此未过多注目,叫下人登记入库等着落灰。
有些事不好明面上来说,春君知道,这是宸帝对他的安抚歉意。
此前他向宸帝表明与长孙祎湘的事,宸帝沉默片刻未多说让他退下。
虽父子如初,但宸帝在春君心中的形象总受了些影响。
从前只知道父皇爱美色,后宫美人如云,现在深切体会了。从前也像外人般认为帝后恩爱,可父皇和母后的表现,哪像是恩爱长久。
这般想着,春君忽然记起每次前来的异域贡女,宸帝也是照收不误。
春君就这长孙祎湘的事向宫外的舅舅也就是安国公写了封信,临到封口时却又将其燃成灰烬。
云齐不解道:“殿下这是何意?”
春君注视窗外,道:“此事不管怎样舅舅心中都不好受,此刻本宫骤然送信,起不了抚慰只怕是威胁。舅舅或许会觉得,本宫是在警告他。”
云齐道:“殿下多虑了吧,您与国公府亲厚,这,”
春君微微笑道:“本宫与舅舅,先是君臣,再论亲情。”
他的目光流转,落到东宫内忙于搬赏赐的内监身上,轻声道:“就同父皇与本宫。本宫总不可能唤他和唤母亲一样唤他为父亲,父皇是天子,天子有天威。”
“明白了吗?”
云齐低首不敢作答。
过了不久,春君此前安插在长孙祎湘身边的人来报,澄嫔娘娘有了身孕,只是不知为何她隐瞒了下来。
后宫有孕必得告知中宫,前来禀报的内监也盼着太子夸奖他知趣机智,毕竟这太子是中宫之子。
春君只吩咐他们盯着长孙祎湘有无异样,当然,隐瞒身孕也算,但倘若只是月份小想大一点再说呢?不过春君仍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再等了些时日,澄嫔怀孕之事依旧未严明,之后春君在一次请安中,无意提起此事。
长孙后却是笑出声来。春君道:“后宫添丁确是喜事,只是母亲怎这般高兴?”
长孙后却摆摆手,笑得眼角出了泪花,两位嬷嬷给她顺着背,不知是谁的一声叹息传入春君耳中。
长孙后笑够了,未再提起此事,只询问他去军营一事。儿行母忧,从午后至天黑,总的来说就一句话——照顾好自己。
翻年之后,春君隐姓埋名来了当朝大将军韩宁的军中,除韩宁外别人只当他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子弟。
初来乍到,没有身份的煊赫,春君平生中第一次触及到了“地”。
他一出生就在昭国至高的宫殿处,皇室嫡嗣,尊赫无比,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方只有他的父皇。
而他的父皇也正手把手教他,拉他,准备将他带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去。
但那都是众人给他垒起来的高台,倘若他出生在平凡人家,即便他再如何优秀,他现在的身份地位也是平凡出生的自己一生都不可能企及的。
春君有了危机感。
军中忌讳不多,个个狂放粗糙,想到什么说什么。
一次夜间休息,营帐扎在河边,春君疲惫地捧了水净面。
身后燃起火堆,大家坐在一起闲话。声音大得不行,过了好几个月,春君仍有些不适应,耳朵发疼。
他回到队伍中,有人来攀他肩,大笑道他比姑娘家还精致,莫不是整日抹粉,身上总有股子香味。
春君眼疾手快捏住衣襟,以免被扒开细闻,他也无奈啊,从小沐浴熏香,全身上下都被熏透了。
那人胡闹有分寸,就着此事说起了京中贵族子弟,这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皇家。个个胆大包天,就开始编排了起来,说起不知道从哪听到的皇家秘闻。
身为太子的春君也听得津津有味,他在宫中多年从未听过这些。
再然后说着说着从前朝说到当朝,说到宸帝。
“诶,诶,大家伙,我就好奇了,咱们这圣上是不是不行啊!这怎的妃子那么多,生不出几个来啊?”
“啊呸!操蛋的胡乱说些什么,圣上咋不行了,这不是有太子和公主吗,你瞎几把乱扯什么!圣上英武非凡,你这嘴里不干不净的可别说了!”
“啧,你不乐意听滚一边去!我也正好奇呢,当今圣上真是怪,只有一位皇子,还是太子,其余的都是公主,莫不是当皇帝的,那玩意有比常人更厉害之处?生男生女,生或不生都可决定?”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这普通人家呢,生儿多自然好,这皇家呢,越少越好,多了惹事端,没听说过前朝夺嫡之争吗?那乌烟瘴气的,苦的是百姓!”
“万一只生个愚笨的又该如何?”
“你说话真他娘的不过脑子,皇家!皇家!皇家出来的有几个脑子笨,再笨也比我们这些好!这些就费不着你担心了!”
“你嘴巴吃屎了撒?老子不就是问了一句,你承认脑子笨莫拉上我,真是晦气!”
“诶你——”
“行了你们!我说,现在的太子殿下聪慧之名传遍大昭,还需要在这乱猜吗?不得不说,投胎要运气好,再投个命好的,你简直不得了!”
“没错没错,圣上只有一子,又比常人优秀,母族显赫,又无兄弟相争,多好!我等眼红,脖子一抹,早些去了,只盼投个好胎免得如今这般艰苦!”
“艰苦?这行军打仗难不成还能让你舒服了去?瞧瞧自己长得跟熊似的,一看就不是富贵人家享福的命。”
“妈的!”
气氛陡然剑拔弩张。
听得全程的春君一时觉得头晕目眩,兀自离了队伍坐在水边。
运气好?命好?
春君心头狂跳,不知名的情绪乱窜,他站起身注视水中扭曲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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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君殿下的随军之旅,在第五个月时戛然而止。
宸帝很失望。
东宫内,他望着生了重病卧床昏迷的太子,久久不置一词。
他原以为,太子会在此行中有亮眼的功绩,哪知是被灰溜溜地送回来。宸帝面色阴沉提来太医。
太医擦着汗道,太子殿下是劳累过度伤了根本,需好生静养才是。
春君半月后身体恢复了大半,眼瞧着东宫内多了数个武学师傅,他衣着单薄站在台阶上,唇边一抹淡淡的笑意。
长孙后找宸帝无果,忧心儿子的身体,暗自敲打武学师傅被宸帝知晓,春君难免被牵及讨了顿骂。
长孙后抹泪,“朝儿,你父皇也太心狠了!”
春君道:“是儿臣让父皇失望了。”
长孙后道:“你是太子!武学上行好便可,又何需精通非凡!”
春君压下喉咙处的痒意,转移话题道:“母亲,祎湘妹妹在宫中可好?”
“儿臣回宫后,似乎未听到她怀有皇嗣一事。”
长孙后道:“你关心她作甚?”
她笑了笑,“宫里没有消息,自然是她福薄,没保住。”
春君为她惋惜,也没多说什么。
一日,在宫中遇见。长孙祎湘更加瘦弱单薄,风一吹便要倒了的模样,她一个人站在朱红宫墙边。
“太子殿下。”
春君点头示意,“澄嫔……”
“殿下,殿下,是澄妃……”云齐小声提醒他。
春君愣了愣,长孙祎湘听见他的称呼却是淡淡地笑,“殿下人品贵重,自然是没空理会其他的事。”
不及春君言语,她又道:“听闻殿下忙于习武,废寝忘食,近来少去凤仪宫见皇后娘娘。”
春君轻轻皱眉,长孙祎湘就那么一直看着他,瞳色如墨,让他有些不适,春君道:“本宫正要去见母后。”
长孙祎湘捂嘴咳嗽起来,春君忍不住伸手扶她,因着宫规将将出手又收了回去。
他道:“你脸色很不好,是否在宫中受了委屈?”
长孙祎湘道:“我受了,殿下又能怎样呢?”
“你去找母后,她——”
“殿下!”长孙祎湘尖声打断他。
春君不明所以。
长孙祎湘深深地看着他。
春君恍惚忆起从前,放轻了语气道:“本宫与你一同长大,知道你性子要强,只是若真遇难处,说出来,让亲近之人帮帮你,并不是丢脸之事。”
长孙祎湘道:“殿下,真是天真啊……”
她呢喃道:“殿下你可知,我在家中虽是嫡长女,可仍一刻不得放松。父亲后院数不清的姨娘,我也有许多个兄弟姐妹,血缘至亲,我尚且不能向她们示弱,更何况如今的宫中。我已然陷进来了,我只能靠自己……”
春君眉头越皱越深,“本宫不知这些,你从未与本宫说过。”
长孙祎湘神情哀伤,“我怎么说,哪敢说,您可是太子殿下,是唯一的皇子,即便我说了,殿下也不会懂这种心情。”
她看着春君,又笑起来,“殿下的单纯,实乃祎湘所喜。”
“我是真的喜欢殿下。”
她似乎流了泪,素手滑过眼角,道:“殿下既要去见皇后娘娘,晚了怕是不好,嫔妾就不打扰了。”
她最后留下这句,独自离开。
深夜,长孙祎湘的话仍在春君心头盘旋。
他喜欢安静,整个东宫侍奉的人一只手能数过来,近身的云齐夜间也被遣了出去。
卧房里最多的是书册画卷,案上堆着未看完的奏章。宸帝每日都会送一部分过来让他批阅。
身为太子,春君自觉除了武艺上未令宸帝满意,其他方面他都做得很好。勤政爱民,时常私访民间,体恤民情。宸帝不好离开京城,南方一带的水患、匪寇以及贪腐之案,他都躬身前往,处理地很好。
对于师长,也是时常请安问候,他阅前朝案宗,知道昔日有太子狂妄目无尊上,仗着身份作威作福,下场自然惨淡。春君一直注意着,并以此为戒。
父皇只有他一个皇子,太子之位稳固,登基毋庸置疑。他事事自省,有不好之处便心慌难安,竭力补之。
对于朝臣,既不拉拢也不疏离。
春君蘸墨,在纸上落下一个“安”字。
规矩自持,安分守己。
春君原以为,他会安然地做东宫太子,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世事无常难料。
“诏曰:皇后长孙氏,本应母仪天下,为女子之表率。然其心肠歹毒、德不配位,兹事种种扰乱宫闱。着废为庶人,冷宫安置。”
骤然颁布的一封诏书,此后再无长孙后。
春君连滚带爬到太和殿求情。殿前叩首了两日,才得召见。
此刻无人拦他。大殿内,宸帝高坐龙椅,大内监赵忠守在其身后。
宸帝显然等他多时,看着风度全无跪在地上的太子。
太和殿闭门一日,除却赵忠,再无人知晓宸帝和太子在里面说了什么。
太子从里面出来没多时,晕倒在地大病一场。
春君从噩梦中惊醒,神情痛苦不已。
他的母妃,生养他的母亲,数年来残害皇嗣,手上沾满鲜血。
她要保证自己所出为长为嫡,未生下春君殿下前后宫妃子断不会有孕。
宸帝震怒,长孙后自尽而亡,留下一句话,只求宸帝莫要迁怒于太子。
皇室秘辛,不能传言天下,宸帝下令知晓此事的宫奴自服鸩毒,长孙一族圣宠骤衰,一时间朝野震荡。
春君无法把温柔娴静的母亲同宸帝口中的蛇蝎毒妇联系在一起。他们说母亲为了保证他是宫里第一个孩子,只要在她之前有孕的嫔妃全都会无故小产。为了保证他的太子之位巩固,他出生后几年内宫中近无所出,即便生出来了,也会被除去。
“你是朕的儿子,朕不会迁怒于你,你依旧是太子,依旧和从前一样。但,长孙氏不再是你的母妃!朕会将她终身囚于冷宫,命她日夜跪于佛前,赎她造的孽!”
宸帝的话在耳边回荡,春君无法替母亲开脱罪名,可母亲已死,只有他代其赎罪跪在佛前日日诵经祈福。国公府送来雪花般的信件,全被置于火中。
已然为澄德妃的长孙祎湘,与他遥遥相望。春君便知道,是她揭发了一切。满腔的恨意乱窜,找不到一个发力的地方。
她做错了吗?似乎没有。
春君梦魇回到见母亲最后一面的情景。
长孙后服了宫中剧毒,已然是奄奄一息。
“朝儿……”长孙后气息微弱道。轻柔地抚着春君泪水横流的脸庞,温热湿腻的,像血。
“母亲做这贤后太久了,太倦了。我与你父皇,少年夫妻,情谊深厚。可在繁花不断的宫中,你父皇早已忘记我是谁,他只当我是皇后,却再未将我当作他的妻子长孙神爱……”长孙后面露怀念,泪水潺潺而下,她依旧美丽,多年养尊处优,岁月只是在眼角添了些许细纹。
春君紧握她的手,“母亲!”
皇宫的毒自当厉害,五脏六腑都翻搅起来,长孙后眼前模糊起来,一张口便是血沫,她竭力断断续续道:“我自然是恨他的,他把我丢在深宫里,去找他的德妃、贤妃……当着我的面,说着从前同我说的话,我怎能不恨……”
“他对我,对其他人并无区别,母亲恨他,只恨他,唯恨他……只是恨久了恨深了,连带着妃嫔,我也是厌恶的。”
“只是朝儿……母亲也错了,错了,母亲还有你啊。宫里的孩子死在母亲手里,我总是梦见夜半啼哭,母亲的罪孽我自己来背,朝儿你莫踏进浑水里……”
“你小时我便教导你,仁爱和顺不可……不可……”长孙后剧烈咳嗽起来,再也说不出话,一直溢血,她没有多的时间了。
春君泣不成声,长孙后带着笑,眼里是无尽的温柔不舍。
即便宫里有再多的皇子,也不及我儿半分。她如此想着,死在春君怀里。
她死后没多久,宫里竟又生出谣言,说其与外男私通,奸夫直指长孙后从前的旧识,如今在御前当差。
春君第一次,主动找上为宫妃的长孙祎湘。
“母亲害了你的孩子,她已经得到惩罚。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在母亲死后再辱她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