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乱》景失

37、入

　　沈佳禾闻言瞬间愣住了，有些难以置信地望向正在擦拭眼泪的帛槐，问道：“嘉韫，他知道我要走？不对，帛槐，你又是怎知我今日要离开的？”

　　帛槐依旧垂着脑袋，有些难于开口，“那日夫人让我把东西送去沈家，却恰好被公子撞了个正着，又好巧不巧，袖子里的信也就掉了出来，公子和奴便知道，夫人竟又生出了要离开的心思。”

　　原来，嘉韫见了她送与兄长的信，原来，他知道自己要离开。

　　“所以，公子一大早便出门了，他心里还是不愿你离开的。”帛槐拽着沈佳禾的衣袖，又央道：“夫人，你能不能，能不能……”

　　能不能留下来。
　　能不能也带她一起离开。

　　有些话，帛槐始终都没有说出口——那是她的夫人，是她从小服侍到大的娘子。对方好不容易做出的抉择，她又怎么忍心去破坏。
　　即便她从始至终，都不曾理解过自家夫人的执着。

　　帛槐将千言万语吞咽入肚，她轻轻推着沈佳禾出门，隐忍着心中莫大的不舍，道：“奴不多说了，夫人快些走吧，若被人看见了，就真不好离开了。”

　　裙摆一起一落，沈佳禾越过那道名为苏氏的门槛，她将彻底同苏二夫人的身份告别，同侍奉了她十多年的帛槐告别，也同护了她两年亦或更久的苏嘉韫告别。

　　“夫人，照顾好自己。”帛槐关上门，也遮掩住了她再次泛红的眼圈。

　　于沈佳禾而言，她怎会舍得帛槐。但她知道，还有另一个，更为重要的人，在等着她。

　　沈佳禾只在门口短暂停留片刻，便下定决心，转身离开。而在巷子的尽头，正停有一辆马车，等候她良久。

　　她上了马车，不出意外，江徽月正坐在里面等她，一瞧她进来，便问：“怎么耽搁这么久？”

　　“有些事，让江娘子等久了，抱歉。”

　　江徽月轻叩车壁，马车缓缓驶离了巷子口，她解释道：“我并非催促江夫人，不对，应该改口叫沈娘子了。我并非在催促，只是担心等候时间久了，徒生变故罢了。”

　　“不过是出门时又处理了些私事罢了，江娘子放心，我既与你承诺，便不会中途食言。”

　　江徽月尴尬一笑。
　　那日，在她的多次磋磨下，沈佳禾应允会试图带走周怜蕖，条件便是她要为两人将来的离开提供去处。
　　即便如此，可江徽月依旧认为自己不够了解沈佳禾，她虽然调查两人先前私自逃跑的事，猜测得出两人之间过于微妙的关系，但她无法全然相信，沈佳禾是否真的愿意为了周怜蕖，放弃家世背景与名声。这让她不得不有所防备。

　　沈佳禾坐在江徽月身侧，怀中的信无意间落在车内，江徽月替她拾起，扫了眼，信上并未落有任何字迹。
　　她心生疑惑，“这是？”

　　沈佳禾方才只顾着与帛槐说话，还未来得及看苏嘉韫留给她的这封信。
　　她有些忐忑地挑开信的封口，展信以读，苏嘉韫的字迹工整有力，可偏偏信纸一侧，突兀地写了——“和离书”。

　　沈佳禾愣住了，她手指摸索着信纸，“和”字开头处的墨迹渗透了纸张，可见落笔之人写下这几个字时的犹豫与不忍。
　　她曾同苏嘉韫提过很多次和离的想法，但对方从未应允过，没想到今日却主动将和离书给了她。

　　嘉韫他……到底是如何想法的？

　　“两姓之合，本为幸事，惜少时情意，却难相投……”沈佳禾在心中默念和离书所写的内容，可是才短短几句，她便不忍再往下看了，心中情绪复杂难言。

　　“怎么这副表情，上面写了什么？”坐在旁边的江徽月问道，她本想探头瞧瞧，可沈佳禾却极为迅速地又将信折好。

　　“没什么，不知江娘子之后如何安排，当真是要带我进江通判的府邸？”

　　江徽月倒也不再好奇信中内容，她正坐回来，道：“自然，我已经安排妥当，届时你只需想法子劝说她就好。”

　　正如她所言，沈佳禾换上了江徽月给她准备的衣服，以新买沏茶婢的名义进了江府，暂时留在了江徽月身边，周遭的下人倒也不曾有所怀疑，至多嘀咕一句：“这丫鬟也不知能留多久。”
　　起初沈佳禾并不解其意，直到后来江徽月自己提起，说自己用惯了的贴身丫鬟留在了上京，自打来了淮安，新买的下人极少用的顺手，来来回回换了不少。

　　入府两三日，沈佳禾除却每日沏茶的活计，便趁着闲暇将江府摸了个大概。江霖期的府邸比之苏府和沈府这种地方乡绅望族的庭院，要小很多，但前庭后院，只两位主子住着，便也显得宽阔极了。
　　说来奇怪，来了许久，她虽然知道卿荷的住处，可是从未见到过卿荷，至于江霖期，她以江徽月的名义送过几次茶水去江霖期的书房，但也不曾遇到过本人。

　　江霖期就像是故意将卿荷藏了起来，卿荷住处的也只有一个沉默寡言的丫鬟，年纪似与她们相仿。
　　除此之外，倒是每日还有一位嬷嬷也会来往卿荷那。

　　江徽月如此解释：“那是阿娘的陪嫁嬷嬷，兄长请她去，则是为了重新教授周怜蕖身为江氏少夫人的礼数和规矩的。”

　　卿荷虽出身上京官家，但父兄皆是武将，对一些虚无缥缈形于表面的规矩其实不甚在意，从小对她就不曾过多约束。而后家族落败，卿荷从上京流落淮安，辗转两年，见过太多的混乱与不堪，一旦经历过人性的黑暗面，反而让她更不愿拘束于那些规矩。
　　对于现在的卿荷而言，规矩都是框着人的，唯有尽欢与活着才是规矩，在怀乐坊时，她是如此，中途扮为丫鬟藏身苏府时，也是如此。

　　沈佳禾深知这一点，所以当她听了江徽月的话，好些时候想去看看卿荷的具体情况。
　　无奈白日那管教嬷嬷一直在，好不容易嬷嬷走了，又来了丫鬟送晚膳服侍卿荷休息。只有到了雨日傍晚，那嬷嬷才离开的早些。

　　江徽月的住处与卿荷的住处相邻，中间只有一道月洞门相连相通。

　　眼瞧着卿荷的教养嬷嬷离开，沈佳禾搁置了扫把，悄悄过了月洞门。
　　下午才下过雨，地上湿哒哒，连着上石阶的脚步都带着踩水的声音。

　　屋内亮着灯，里面的人似乎是听见了声响，一阵窸窸窣窣后，才道：“进。”

　　原本还犹豫地停留在门外的沈佳禾，此刻听见了卿荷的声音，心似乎在那一瞬间安定了下来，她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撑着脑袋假装握笔抄书的女子，在抬眸看见来者后，吓了一跳，笔没拿住，跌落在地，笔尖划过她的裙摆，拉出一条长长的墨痕。
　　卿荷的声音有些颤抖，她难以置信地望着站在门口的女子，“佳……佳禾？”

　　沈佳禾打量着坐在书桌前的卿荷，一身华服，端庄得体，就连发髻和发饰都特意弄得极为规矩，与平日散漫的她，判若两人。
　　“是我。”

　　“你怎么在这？”卿荷扶着桌边站起来，她的目光疏远又带着困惑。
　　她看着沈佳禾身上粗糙简单的衣裳，皱眉反问道：“谁带你来的？”

　　“这都不重要。”沈佳禾关好门，缓缓朝着卿荷的方向走去。

　　“别过来。”卿荷往后退了一步。

　　“卿荷，你当真愿意待着这里吗？还是说，你真要为了报仇而不惜一切代价？”沈佳禾不停脚步，步步逼问。

　　闻言，卿荷心中兀地生出不好的预感，她蹙着眉，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又知道什么？”

　　沈佳禾抵到卿荷面前，两人四目相对，分别多日的人，此刻近在咫尺。
　　“你不想让我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包括你将要面对的仇家，和你的处境。”

　　卿荷推开她，与沈佳禾拉开距离，她侧着脸，语气严肃：“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偷偷跑出来，日后如何同苏家解释？你现在怎么行事如此鲁莽？”

　　“我若再不鲁莽一回，真要我听到你死的消息才知道后悔吗？”

　　卿荷斥道：“你在胡说什么！”

　　沈佳禾再次握住卿荷的手腕，似是坚决似是请求。
　　“跟我离开，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以卵击石，我不想你死。”

　　“放开。”卿荷想抽回胳膊，无奈沈佳禾反而抓得更紧。

　　“不放，我要你说，跟我离开，只要你愿意跟我走，无论去哪都行，除了上京。”沈佳禾态度坚决。

　　“放开。”

　　“周怜蕖！我不放，这次我说什么都不会……。”

　　沈佳禾的话还未说完，就立刻被卿荷厉声呵止住：“沈佳禾，你够了！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来阻碍我，你父兄健在，可我的父亲族人却是当着我的面死的，你真当我不知道，此去凶多吉少？可我躲躲藏藏，浑浑噩噩过了五年，如今好不容易得了一线报仇替父正名的机会，我如何能放弃？”
　　“即便，即便只是飞蛾扑火，我也只能一试……”

　　卿荷的胳膊被松开，垂在身侧，她紧闭双眼，忍住差点落下的眼泪。
　　她能感受到身侧那份灼热且酸涩的目光。

　　“那我呢？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送死吗？况且，你不是不愿见到江霖期，现在为何又相信他会陪着你报仇？”沈佳禾质问道。

　　其中曲折，卿荷不愿再明说，她并希望沈佳禾知道的太多。
　　“回去吧，佳禾，别再掺和进来了。我不会全然相信任何人，你也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江家的人。”

　　“我不回去。”沈佳禾伸手还想去握卿荷的手，可是对方却刻意躲开，让她扑了个空，反而碰得椅子挪动，发出声响。

　　恰时门外有人走来，闻声顿住脚步，询问道：“周娘子？”

　　是来送晚膳的丫鬟。

　　卿荷一惊，她连忙捂住沈佳禾的嘴，拉着她躲进书桌旁边的屏风后，一面故作镇定道：“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