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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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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死后的第十五年。
像在久长的沉睡里被强行唤醒,脑内一片空白,只能任由意识在周遭探看。
入目是殷红色。
乌涂涂的沙地里阴测测的血,混在一起凝成泥泞。
泥泞里躺着破败的人,“脏”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然后是,“同类”。
他身上有我再熟悉不过的濒临死亡的味道,像腐朽麦浪添入火灰的前调。
去触碰实在难为我,离开又没有目的地,于是杵在原地冷眼旁观。
思绪混乱。
生前的记忆被切割得细碎,难以厘清,连自己的名姓都含糊地像用轻纱蒙住。
“安悦”
这是地上男人的绝音。
也是串联起我整个人生的开端。
“安悦”
来到这个世界时听到的第一种声音。
独属于妈妈的声音。
随着它一同传进脑海的还有一整部上帝视角的优秀影视作品。
挺好看的,扫黑除恶、治腐惩贪。但想不明白它跟我一个刚出生连屁都不会放的婴儿有什么关系。
下秒就懂了。
面前从我妈怀里手法生疏地托起我的绝顶男人,和剧里最像反派的正面人物长了同一张脸。
安长林。
安悦。
关系不言而喻。
他是我爹。
半刻晃神,努力在塞进来的记忆里反复筛滤,仍对“安长林女儿”这个角色查无此人。
一时分不清是穿越还是重生。
认知具在,崭新的器官却还没和大脑磨合好,藕节样的胳膊摆动困难,只能任由凑热闹来的人们抱着到处乱逛。
独属于夏天的奇特风味在怀抱中流淌后冲进鼻腔……
正筹算哭能否被放下,低处奶声奶气的正太音替人先一步解决问题。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见到安欣的。
八岁眉宇间就透着正直和执拗的安欣。
还没有桌腿高,和成年人说话要努力仰头。
那应该是仍在爱里生长的安欣。爱给予他呵住众人放下我的底气。
在一屋子男女老少中,只有他看出了襁褓里婴儿的不舒服。
他的耿介替我换来了半天休息,和他妈的一巴掌。
众目睽睽下,抹不开面子的大人只能在快言无忌的小孩子身上找补,即使他们是实话实说。
屁股挨了打的安欣并不恼,他逗留在放着我的婴儿床前,也不伸手碰,仅目光灼灼地盯看着,然后小小声叫了句,“妹妹。”
很多年后才知道,那声“妹妹”是一个一胎家庭的儿童对于二胎的向往。
他大概是没体会过爱被分享、属于自己的东西要被生生割出去一半的感觉。
真是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不理解,但尊重。
虽然我也没体会过,但天生的利己主义让我能在这种事情上目光长远且通透。
同时这个名叫安欣的男主堂哥,从此在我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好印象。
聪明是很难掩盖的。
胖藕抽条成细柳是个磨人的过程,自律是一件发音容易,发生难的事。
不过好在我有个注重美感的老妈。
她协助我减肥的方式,是做出难以入口的饭菜降低人对饱腹的向往。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本来就缺少成为家庭主妇的天赋,但毕竟瘦下来了,所以论心不论迹。
一路蹦跳着即将迎来小学生涯时,安欣随着它一起进入了我的生活。
“我是周岁。”
现实和出生时的梦境第一次重合在他十三岁父母离世。
胸口堵得慌,那段刻意忽略的记忆被重新正视。但日子还是照旧的过。
唯一不同的是,除我们爷俩之外的第三个人坐上餐桌一起受难时,我妈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做饭是真得难吃。
羞赧使她在零花钱上对安欣毫不吝啬。
这人有点妹控我倒是理解,但是他爱带人去吃饭这个习惯真的费解。
同住三年,我好不容易控制下来的体重被他准时的三餐喂得左右摇摆、飘忽不定。
最绝的一次是父母分别出差,我俩疯玩没赶上警院食堂的晚饭,哥为了让我吃上饭,踩着他那辆凤凰带着我一骑绝尘蹬了三里地到市里吃了碗敲馄炖。
那天回程,月如银,云似水,冷清照亮了灰白的小径,自行车链条吱呀作响,前路笔直而明朗,却布满薇蕨和碎石。
坎坷。
是这个正直且执拗的人的必经之路。
安欣初中毕业那年,我也顺利实现了人生第二个,估摸着也是最后一个跳级。
——初中的课程难度和小学基本不在一个层级,我确实想脱离幼稚,但不会难为自己。
所以后来直至他警校念完,我也没再展示自己在学习上超出常人的能力。
没必要,当天才不是我对自己的人生规划。卯足劲当一个舒适圈里的废物才是。
安欣大一那年,我妈终于坦然面对了自己婚姻不合适的事实,提出离婚。
他俩有爱,但是活得较劲。
京海副局长的繁琐事务里,需要位贤内助帮他厘清家务;女企业家志不在舍中庖厨,有些事是求不来的禀赋。
为人民服务和发展实业都是费心费脑的事。
两个累了一天的人又都希望回家能得到些情绪价值……走到这步,没有谁对谁错。
就是结果。
得知消息的安欣显然比我伤心。
作为我家情绪价值最高的人,他夜不能寐。好在警校管理严格,不会轻易放他出来劝人。
我妈的生意多要出差,我爸又是一忙起来就在局里连轴的人。我干脆收拾行李搬去学校住宿。
那犟货误以为我是伤心欲绝,三天两头往初中门口跑送这送那,殊不知住校很大的原因也是为了躲他频繁的安慰电话。
命运就像是短线地铁,节点一到,不管你准没准备好,都会被安全员请出车厢。
于是在一个细雨忽晴忽落的傍晚,我在安欣身后见到了一身正气的李响。
挺拔俊秀,剑眉似山。
怎么看都不应该和坠楼这样难看的死法沾边。
我哥说,“悦悦,这是哥舍友。”又转过头,“李响,这是我妹妹。”
客气地招呼,“响哥好。”
后者显然有几分局促,连连点头回应。
“走,去吃点东西。”
??
安欣也不管人家社不社恐,一手揽着李响肩膀,另一只手就要探过来牵我。
怒目而视。
他随即反应过来,当着我面将手上的潮湿擦在顶雨而来洇水的衣服上,还挥挥企图自证干净。
五官因为嫌弃拧在一起,满脸警告他别来沾边。然后撑着花伞绕到李响那侧,远离邋遢孩子。
??
谁知道安欣突然抽哪门子疯,非追着我辩白。
“哥真不脏。”
??
已经成年的人腿长步子大,除了提防即将碰到我白衬衣的手,还要提心吊胆避开被他雨鞋溅起来的泥浆。
我俩绕着李响追躲打闹,不多时也把挡在中间的板正少年扯进幼稚的战局。?
青春大概是一生之中最弥足珍贵的时刻,在那样的热烈里我总是出神地想,这些片段会不会在几十年后给孤身的安欣带去一丝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