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清明是注（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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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晴方
石盘微凉，她盘腿坐着，想让这难受的姿势冲淡凉意。
“晴方，”背对她的女子一身罗绮，“你姓朱，是大明思宗孝烈皇帝第七女，生于崇祯十五年。”
宽袍大袖，青丝微绾，几支步摇，沙沙地响。
女子转过身来，不过十数个字，就好像道尽了她的一生。
“你出生时，天下早已大乱多年。陛下希冀海晏河清，故给你取名’晴方’二字。崇祯十七年，闯贼进逼北京城前，你父皇就命宫中仆妇将你悄悄带离，因此你方避免了昭仁和长平两位姐姐一样的结局。”
沈腰潘鬓，仓皇辞庙，这些她陪着他在书斋里读过的词句，竟在她身上真实上演过。
而她，因为年纪太小尚未序齿，就这样躲过了国破家亡的颠沛流离，跌跌撞撞活到了今天。
她捏紧了怀中的玉佩，此时的它和坐着的石盘一样冰凉，“阿娘？”
女子有了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潋滟’是陛下准备给你的封号，可惜，他和我一样都看不到那天了。”
“可是阿娘，”眼前的女子，身形似乎越来越淡，她忍不住跳下石盘，“纵使现在我知晓自己身世又如何？如今这大好河山，早就不姓朱了。我这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又能改变什么？”
但女子已几近消失，再无一个字。
她忽然从梦中醒来，大汗淋漓，怀里的玉佩似乎不那么冰凉。
“如果真是如此……”她忍不住失声痛哭，“当年还不如和两位姐姐一样殉国，留我一人独活作甚？”
而富察家处处披红挂彩，天亮便要迎娶佟佳氏小姐进门了。
（6）永历
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但好像什么都没变。
她不是不能继续留在富察府，不是不能继续做他身边那个唯一的侍读，甚至以后由他改个姓氏，唤作姨娘。
可等到婚后二日，酒酣兴尽的富察迈乌，才发现晴方不见了。
一晃八年，到了南明永历十六年，清康熙元年。
少年将军早已名扬天下，多年的戎马倥偬，他也早就习惯了刀光剑影，习惯了敌人的鲜血，屠刀下哭嚎的麻木。
苏东坡那水光潋滟的西湖白堤他去看过了，杜樊川那烟月微笼的秦淮夜曲他也听过了。
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这次开拔，是要跟随平西王吴三桂入缅，彻底消了南明腐佬酸儒这芥藓之疾。
“阿玛，额娘呢？”甲胄沉重凛冽，衬得男孩更加弱小，可他似乎早就习以为常，一直拽着富察迈乌的配刀不放，“阿玛明日又要启程？”
他摸了摸儿子的头，他如他这般年纪的时候，才堪堪拿捏住那又长又硬的铁鞭。
“额娘已经回了白山黑水，阿玛明日也要再去荡寇杀敌。”
“那没有人可以陪额玉了？”男孩闻言哭了出来，“额玉求阿玛，求阿玛带额玉一同出征。”
他哭得着实伤心，本就素衣孝服的他显得更加可怜。
“罢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叹了口气，“我富察家的儿郎，本就该金戈铁马，何惧马革裹尸呢。额玉，阿玛这就领你去挑一件你喜欢的兵器吧。”
（7）漪兰
云南与缅甸山高路险，湿热难耐，又常与毒虫巨蛇为伴，从小生活在北京的晴方，过了好多年都没有完全适应。
听说这次跟着大汉奸吴三桂一同前来送死的，还有清廷新贵富察迈乌。
至于眼前这个落入陷阱的六岁男童，可能早知命途凶险，但却绝不开口一言。
“多少华夏儿郎，如你这般天真烂漫年纪的时候，就和父母一起死在你族人的屠刀之下。”她没有低头看男童，一如当年富察夫人没有低头看她一般。
“你们汉人是不是都要被我们杀绝了？怎么会由你这女流出来大放厥词，”男童轻蔑一笑，“我富察家男儿可以战死，绝不做俘虏苟活。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听到“富察”二字，她心下一动，终于抬起双眸，才看清这个男童与他极为相似的眉眼。
可惜，这种浪漫的事情，从来都不是血海深仇最佳的注解。
“你的母亲可叫佟佳漪兰？”她面不改色。
“额娘的名讳岂是你这帮乱臣贼子喊的，”男童咬了咬牙，“我不管你到底想怎样，反正我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她正在犹豫，却听到属下急匆匆的声音，“夫人，缅甸王背信弃义，已将陛下交给清贼了！”
捏紧颈上的玉佩，她立刻率军出去应敌。
（8）河山
决战的时刻，这么快就来了吗？
当年她离开富察府离开北京，也知道此行再无可能回头。无论是身份使然还是眼见太多杀戮，她怎么敢再耽于儿女情长？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投军时她手无寸铁，一切从最基础学起，也慢慢能够独当一面。
只是南明内部为争正统互相攻讦，党同伐异，眼看着大好的反击形势，生生越来越差。
丈夫在数月前英勇战死，现在缅甸王背信弃义，她手里能勉强一战的亲兵，已不足千人。
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晴方！”隔着山头，他居然能一眼把她认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们从没有正式的道别。
“我找了你许久，你竟然在这里？你怎么会糊涂到，以为这帮残兵败将就能收复河山？”他已蓄须，但金钱鼠尾甚是扎眼，这些年她杀了太多这样的人，现在听他的语气，甚至有点痛心疾首。
“你儿子在我手上，”百感交集的她，捏紧了手中的佩剑，“事已至此，我知道已无最后的倚仗，我父皇泉下有知，恐怕也不会怪女儿不能再造山河了吧。”
这么多年来，她从未在人前展露过自己的身份。而自当日紫禁城破，三位皇子失散，民间冒出过无数思宗后裔，真假难辨。如今两军对峙，难保这位夫人不是为激励将士做最后的反抗，而忽然编出自己离奇的身世。
富察迈乌亦如是想，可当他正要出言反驳之时，却看见晴方手起刀落，独子额玉已命丧黄泉。
“弓箭手！”他强忍悲痛，“不论对面女寇到底是不是真的公主，你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又到了！”
顷刻间，万箭齐发，她有点看不清他的脸了。
颈上的玉佩，第一次硌得她生疼。
“将军！将军！”忽然听到对方急切的呼喊，原来自己留下的最后几门火炮，派上了真正的用场。
她笑了一下，
“我名字里的西湖胜景，终究还是没有机会让我亲眼一见。”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清明是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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