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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014 ...

  •   2014·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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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小虎一下飞机便直奔高家。

      今天中秋,按惯例在高家旧宅天台吃团圆饭。

      高启强掌勺,唐小龙帮厨,黄瑶打扫,陈书婷满世界找高晓晨,高启兰医院有事,晚些过来。

      唐小虎赶到天台的时候,黄瑶正端着满满一锅枸杞猪手汤从楼梯间上来。唐小虎连忙伸手接过。黄瑶缩回烫红的手指,放到嘴边“呼呼”吹了几下,抬头冲唐小虎客气一笑:“谢谢虎叔。”

      虎叔好。

      虎叔再见。

      麻烦虎叔了。

      虎叔您太客气了。

      那晚之后,她再没叫过他“唐小虎”,连他递过一杯水,她都要站起身来双手接过,用无懈可击的礼貌划出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在他和她之间。

      唐小虎从行李箱中取出预备分送给众人的礼物,到黄瑶那份时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递了过去:“瑶瑶,看看喜不喜欢。”

      黄瑶双手接过,客气道谢,把包装盒举到眼前,打量着图片上那只精巧的鲸鱼型八音盒。

      唐小虎像个怕做错事的小孩,垂头盯住自己交握的十指。

      “小时候喜欢过的玩意,难得虎叔还记得。现在长大了,不喜欢了。”黄瑶随手将盒子搁到一旁,转身下楼去端下一道菜。

      她甚至没有打开看上一眼。

      她太知道怎么让他痛了。

      活该,唐小虎苦笑着对自己说,是你亲口对她说“不”,是你亲手把她推开,所以,你活该。

      菜上齐后又等了片刻,等到高晓晨被陈书婷拧着耳朵拖上天台,大家终于开始今天的晚餐。

      高晓晨中考失利后被送去省城的国际学校,后辗转新加坡、英国、加拿大各大学,出走半生,归来仍是草包。

      草包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动辄壮怀激烈、雄心万丈,叫嚣着要带领高氏帝国冲出京海、冲向世界。

      叫嚣不可怕,可怕的是年初时他真敢骑个小摩托、揣把小枪枪,当街威胁供电局副局长候选人王力,以一己之力将原本的暗潮汹涌搅和成滔天巨浪。

      陈书婷连夜命人将涉事摩托大卸八块,高启强、唐小龙、唐小虎马不停蹄、上下打点,连黄瑶都被叫回家中日夜盯住高晓晨——最后此事以刑警陆寒的失踪宣告画下暂时的句点。

      高氏夫妇终于意识到,最适合他们家晓晨宝贝做的事就是无所事事。

      “第一杯酒,敬天上的爸爸、妈妈和小盛,多谢你们保佑,高家才能再一次化险为夷。”高启强端起酒盅,一饮而尽,众人陪饮一杯。

      “第二杯酒,敬小龙、小虎,这些年来多亏你们,辛苦了!”

      唐氏兄弟赶紧起身与高启强碰杯。

      “小龙又要当爸爸了,多喝一杯!”高启强哈哈大笑,旋即一收笑容,指着唐小虎佯怒道,“小虎你呢?三十五啦,玩够了吧?不会真打算在你那个白金瀚里找老婆吧?”

      唐小虎低头给自己斟了满杯,正打算找话圆场,高晓晨一声冷笑:“虎叔的白金瀚里哪还有人啊?要找也得去瑶瑶的木材公司里找了啊!”

      黄瑶接手东南亚木材生意已满两年,高启强让集团财务部宋志飞明里暗里查过几次,得到的答复是目前已经扭亏为平,盈利指日可待。账目方面干干净净,就是黄小姐用人比较不拘一格,集团内部略有些质疑的声音。

      “怎么个不拘一格法?”高启强来了兴趣。

      “她手下好些女将原来都是白金瀚夜总会的……的……呃……的员工……”宋志飞努力让自己的措辞显得客观中立。

      高启强又去问唐小虎,唐小虎证实确有其事,但走的那些“员工”原本就有职校或中专文凭,符合黄瑶公司的用人要求,招聘流程也没什么问题,他没理由扣着人不放。

      唐小虎没说的是,黄瑶头一个挖走的就是花魁莎莎,且放出话来,姐妹们只要能考出相应证书,来一个,要一个。白金瀚夜总会一时间从销金窟变为自习室,连端上来的西瓜果盘都散发着天天向上的奋斗气息。

      趁黄瑶每月回家的机会,高启强和她谈及此事,她回答得倒也坦然爽快,说自己人不常在京海,只能远程遥控,很多工作要靠信得过的人才能展开。

      “你确定能信得过她们?毕竟之前……”

      “帝王将相,宁有种乎?”

      黄瑶此话正中高启强心坎,他抚掌大笑,这事就此揭过。

      后来高氏夫妇聊起黄瑶,都觉得收养这个女儿是押对了宝,无心栽柳柳成荫。

      所以我就是有心栽花花不开了呗?高晓晨在一旁听得心里老大不是滋味,暗暗发誓要找个机会大干一票,让所有人目瞪口呆,为他大声喝彩。

      后来他真干了一票大的,所有人果然目瞪口呆,但碍于高启强和陈书婷的面子,不好大喝倒彩。

      “闭嘴!吃饭!”陈书婷一巴掌拍在高晓晨后脑勺。

      “多亏晓晨提醒,这第三杯酒呀,爸爸敬瑶瑶!”高启强露出慈父笑,“祝咱们小黄总学业有成、生意兴隆!”

      黄瑶以茶代酒,与高启强碰杯。

      “小黄总连酒都不喝,以后怎么出去应酬呀?”高晓晨懒洋洋地啃着酱鸭腿。

      “我今晚还得开车回学校,明早院里乐团要排练,准备年底的一二九汇报演出。”黄瑶笑着解释。

      “说到乐团,我记得瑶瑶你高中也是校乐团的吧?”高启强忽然问道,“我和你妈还去看过你们乐团的演出,记得当时你妈直夸那个小提琴首席拉得好。他叫什么来着?赵……赵……”

      “赵阳。”黄瑶接道。

      一中校乐团高手如林,黄瑶钢琴弹得虽好,但到底起步太晚,水平要入校乐团还是有些勉强,高启强为此很是运作了一番。如今他明知故问,旧事重提,黄瑶心里有数,但仍故作不知。

      “对对对!赵阳!赵阳!”高启强一拍脑袋,“那孩子挺好的,听说现在在伦敦留学?”

      “嗯,在政经学院,好像也是金融系。”

      “还联系?”

      “偶尔吧。现在有微信了,联络比从前方便。”

      “之前好像听你说起过,你们学院每年都有去伦敦政经的交换项目?”

      “是,去三个月。”

      “今年的你申请了吗?”

      黄瑶和唐小虎同时抬起眼睛。

      短暂沉默后,乖巧笑容如往常一样在黄瑶脸上绽开:“这次回去我就申请。”

      高启强满意点头,夹了一箸生拆蟹肉放到黄瑶碗里。

      “啪”,一双筷子被重重按放到桌上。

      高启强转过头:“书婷?怎么了?今晚的饭菜不合口味?”

      “那个赵阳我知道,赵立冬的老来子嘛,宝贝得跟个什么似地。”陈书婷抱手冷笑,“老高啊,年初因为供电局副局长选举的事,你和赵立冬闹僵了,现在为了和蒋天争情侣大街的开发项目,你又想和赵立冬修复关系。但你修复你的,别把瑶瑶拉下水,咱们高家还没沦落到要卖女儿的地步!”

      高启强额角青筋跳了两跳,强抑怒火,低声哄劝道:“书婷,你这是扯到哪里去了?有什么话……”

      “有什么话回家去说?今天是家宴,小龙小虎不是外人。正好,当着全家人的面,我再问你一遍,移民去加拿大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陈书婷一瞬不瞬地盯住高启强。

      唐氏兄弟闻言俱是一惊,举着筷子,面面相觑。

      高氏夫妇在家为这事已经吵了好几场架,黄瑶早有耳闻,当下默默低头喝汤。

      高晓晨不耐烦地一摔筷子:“妈,你是不是更年期了?加拿大?加拿大我又不是没去过,能把人闷出个鸟来!京海才是我们高家的地盘,只有在京海……”

      “你给我闭嘴!”陈书婷拍桌而起,“自从年初你捅出那么大的篓子,我整晚整晚都睡不安稳,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梦见自己开着车在黑漆漆的盘山公路上,忽然不知从哪里冲出一辆车来,把我撞下悬崖,掉进海里……老高,真的,钱,咱们挣够了,权,你也有过了,放手吧,好不好?”她转向唐小龙,语带哀伤,“小龙,你也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难道以后要让你的孩子也过晓晨和瑶瑶这样的生活?面子、地位、权力,这些都是你们男人要的东西,我不要,我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陈书婷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

      她从未在人前这样失态,一时间连高启强都有些无措,还是黄瑶及时起身,扶住她的肩膀,柔声道:“妈,您累了,我先开车送您回去休息。”

      一顿饭就此不欢而散。

      唐小虎带着那只未被拆封的八音盒回到自己车中,关上车门,没有立刻点火发动。

      他把头伏在方向盘上,感觉前所未有的疲惫。

      糖呢?

      伸出右手摸索着打开副驾驶座前方的储物箱,一大盒棒棒糖掉落下来,散了满地。

      他捡起一支,剥掉玻璃纸,放进嘴里。

      草莓味的。

      曾经有一个人,总像只小燕子似地扑进他的副驾驶座,大声叫他“唐小虎”,喂他吃草莓,为他戴墨镜,问他“糖呢糖呢”。

      糖呢?

      他弄丢了她。

      他弄丢了他生命中唯一的糖。

      一个月后,黄瑶坐上去伦敦的飞机。

      两个月后,唐小虎去香港查看一批货柜,回程时留出两天时间,去伦敦转机。

      香港回京海,中间经伦敦转机,如此荒谬的行程连草包高晓晨都说服不了,可唐小虎轻易说服了自己。

      十一月的伦敦已近零下,唐小虎在机场男装店买了件黑色双排扣羊绒大衣,随后坐上的士,对戴着白手套的司机说“London School of Economics and Political Science, please.”

      这是他背诵了两个月的地名,一个字母一个字母输入电脑,一个单词一个单词点击发音的小喇叭,跟读,再点,再读,百听不厌。

      车过泰晤士河,司机指着不远处的伦敦眼说,先生,传说伦敦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和爱人在这座摩天轮的最高处接吻,你们就永远不会分离。

      唐小虎听懂了“kiss”。

      他望着车窗外铅云密布的天空,想念着一个人,他可以为她飞过7779公里,横跨8小时时差,但他永远不会允许他们之间发生什么。

      只有什么都不发生,他才可以继续卑鄙地、阴暗地、怯懦地、肮脏地,想念她。

      政经学院的校园里既有古雅的英式红砖建筑,又有极具现代感的玻璃幕墙。漫步其中,每一张迎面而来的亚洲面孔都让他下意识地别过头去,又忍不住地回过头来,既深深害怕在下一个转角与她遇见,又因为下一个转角遇见的并不是她而深深失望。

      唐小虎觉得自己的的确确是疯了。

      时差让他精神恍惚,恍惚中,他看见不远处一座五层楼高的白色花岗岩建筑,古典风格的拱形门廊下,一群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推门而出,热烈交谈片刻后,彼此拥抱道别。

      留在最后的那个年轻女孩穿一件白色牛角扣大衣,风帽边缘镶一圈白色绒毛,帽兜不知怎么翻到了外面。

      唐小虎恍惚着向前迈出两步,仿佛身体已经脱离大脑控制,自然而然地想要伸出手去,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替她把帽兜翻回里侧。

      然而她身后的玻璃门再度打开,一个和她同样年轻的中国男孩走了出来。男孩笑着递给她一杯咖啡,顺手就把她的风帽整理妥当。

      唐小虎想起他曾见过他——校门口。琴谱。贝多芬。《致爱丽丝》。

      又想起她曾说,“嗯,这次这只确实不太一样”。

      赵阳,赵立冬的赵,阳光的阳。

      挺好的,唐小虎对自己说,挺好的。

      女孩接过咖啡,双手捧握住纸杯取暖。

      男孩大概说了什么俏皮话,女孩笑得眉眼弯弯。笑着笑着,她忽然抬起头来,难以置信似地朝天空缓缓摊出手掌。

      今年伦敦的第一场雪。

      雪花随风盛放于天地之间,起先点点,旋即片片。

      唐小虎多想快步上前,把她惊喜的眼睛、雀跃的笑容、摊开的手心,统统统统,收藏进自己怀里。

      可他只能静静伫立,默默转身,缓缓离去。

      十一年前,有个小姑娘看着手中玻璃球里的塑料雪花,对他说,虎叔,以后我们一起去北方看雪吧。

      终于陪她看过同一场雪了,在离她咫尺的天涯。

      挺好的,唐小虎对自己说,挺好的。

      风声太大,唐小虎没能听到身后的对话。

      “瑶瑶,第一次亲眼看到雪吧?”

      “嗯。”

      “两年前我也和你一样,看到下雪可激动了!对了,你下午还有课吗?”

      “原来有个欧洲主权债务危机的讲座,刚接到通知说取消了。”

      “那……我可以邀请你一起去坐伦敦眼吗?”

      “不好意思啊,我已经和别人约好了一起看雪。”

      “啊?什……什么时候约的?”

      “十一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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