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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020(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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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关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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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8月26日6时05分,距离唐小虎坠海还有十分钟。
五辆警车,十七名警察。
警车扇形分布,半包围住浓雾中的悬崖。
警察人人持枪,瞄准包围圈中央的蒋天。
蒋天左手持手机,右手握手/枪,枪口直指立于悬崖边缘的唐小虎。
“跳!”蒋天睚眦欲裂,形状疯癫,全没有平日里的雍容风度,“高启强要搞死我全家!我就搞死他全家!”
徐忠对纪泽附耳道:“武警那边的狙击手就位了吗?”
纪泽微一摇头:“雾太大,视界不行,而且这奈何崖附近地势实在不利于隐蔽。”
徐忠看向安欣。
安欣跨前一步,当着蒋天的面将自己的配枪缓缓放到地上,接过小五递来的扩音喇叭,开始喊话:“蒋天!放下枪!香港警方刚刚传来消息,飞虎队已经到达绑匪所在的区域,你的家人马上就可以得救!”
“跳!”蒋天置若罔闻,继续一面嘶吼,一面举枪向唐小虎瘸去。
“蒋老板,你的膝盖疼不疼啊?”安欣换了闲话家常的语气,从侧面缓步靠近蒋天,“我这个胳膊自从受伤以后啊,最怕的就是阴雨天和大雾天,那湿气,一阵一阵往骨头缝里钻!你的膝盖……”
他忽然刹住话头,因为注意到蒋天握手机的那只左手不太对劲,确切地说,那只手正以一个非常别扭的姿势,将屏幕竖起,对准唐小虎的方向。
而唐小虎的视线聚焦处,不是此刻威胁他生命的那把手/枪,而是蒋天的手机屏幕。
从安欣的角度看不到屏幕,更看不到屏幕里的黄瑶。
半小时前,蒋天用这只手机拨通了唐小虎的号码,把他约来奈何崖,然后当着他面,打出一个视频电话。
最先出现在视频里的是一把MK12狙击步/枪,镜头以枪口为端点,沿一条看不见的延长线拉近、放大,线段的另一端,是正在高家厨房落地窗后准备早餐的黄瑶。
陈书婷走后,高启强仿佛一个迈入暮年的暴君,疑心渐重。
他车库里原有五辆车,雇了三名司机,每天随机抽取一辆车、一名司机,后来车窗全部改装成防弹玻璃,再后来司机每三个月更换一批。
不行,还是不行,还是没有人可以相信。
两年前的某天,高启强在花园读报,忽然想起陈书婷失踪前的那场花园烧烤派对,当时是王妈跑来告诉她,高晓晨坐出租车去了世纪嘉园。一番逼问未果后,他索性连在高家做了近二十年的王妈也一并辞掉,从此由黄瑶和高启兰负责他的一日三餐,并且用餐之前,黄瑶须当着他面,将所有菜式试吃一遍。
唐小虎看着屏幕中黄瑶的娇小身影模糊地穿梭于灶台、水池和冰箱之间,仿佛一只忙碌的夏蝉,对不远处蛰伏的螳螂浑然不觉。
电光火石间,他脑中千百种可能性排列组合、交织穿梭:枪是真是假?视频是真是假?狙击手是谁?蒋天真实目的何在?……
然而千百种可能性都抵不过一种可能——瑶瑶可能会有危险。
即使枪是假,即使视频是假,即使狙击手是假,即使蒋天别有用心……但,瑶瑶可能会有危险。
在警察到来之前,蒋天甚至没有掏出手/枪,就让唐小虎站到了悬崖边缘。
安欣在逼近蒋天。
蒋天在逼近唐小虎。
唐小虎在逼近悬崖。
随着蒋天的逼近,手机屏幕里的黄瑶越来越清晰。
早饭已经准备好了,她正将杯盘碗碟一一端上客厅长桌。
今天周六,吃的应该是黑咖啡、热吐司、鲜虾云吞、琥珀核桃花枝饼。
腥咸海风呼啸着从崖底卷来,鼓起唐小虎的黑色衬衫。
他抬起右手,护住衬衫左侧靠近心脏位置的口袋。
就在昨晚,有个人将自己的头发和他的头发系在一起,装进这个口袋里。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这首诗他读过的,就在瑶瑶书架右边第二排左起第三本书里,那本书叫什么来着……
一通来电切断视频,刹住安欣和蒋天的脚步。
蒋天按下手机功放,高启强的声音在迷雾中飘散开来,如一个志得意满的鬼魅:“蒋老板,你还有五秒钟时间考虑——你死?还是你的家人死?——5,4,3……”
蒋天咆哮一声,扑出悬崖。
而在他之前,在视频中断的最后一秒,唐小虎已纵身跃下悬崖。
风声呼啸里,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之前明明说好了,以后的饭都由我来做……瑶瑶,别生气。
2020年8月26日6时15分,唐小虎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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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车沿盘山公路蜿蜒下行,向市区方向驶去。
后座的安欣捂住右臂,小五将一件外套披到他的身上。
“我这个胳膊啊,比天气预报还灵……”安欣苦笑一下,望向车窗外的天空。
浓雾正渐渐散去。
忽然,他猛地回转过头:“这种天气,我的胳膊疼,蒋天的膝盖应该比我的胳膊更疼。那么疼,他为什么还要自己开车跑来这么偏僻的山崖跳海?而且是他自己报的警……不,小五你先别说话!”
安欣紧闭双眼,揉着太阳穴,想要在脑海上升起的茫茫大雾中抓住一闪而过的那丝光线。
安欣:“唐小虎姓什么?”
小五:“……”
安欣:“你说话啊!”
小五:“你~让~我~先~别~说~话~的……”
安欣:“……”
小五:“姓~姓~唐~啊……”
安欣:“高启强姓什么?”
小五:“安~欣~你~没~事~吧……”
安欣:“蒋天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小五:“蒋~天~说~了~很~多~句~话……”
安欣:“不,第一句!他第一句话说的是‘高启强要搞死我全家!我就搞死他全家!’唐小虎不是高家人,蒋天为什么要逼死他?”
开车的张旺忍不住抢在小五之前一口气说道:“高晓晨昨晚自首归案了,陈书婷在加拿大,高启兰也在我们警方保护之下……”
“黄瑶!”安欣感觉脑中的那道光线在渐渐扩大,眼看即将穿透迷雾,“蒋天为什么不动黄瑶?”
“黄瑶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动她还真不如动唐小虎对高启强的事业打击更大……”张旺看了眼后视镜里的安欣,只见他不停摇晃脑袋,动作幅度越来越大。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安欣停止摇晃,猛地一拍驾驶座靠背,“张旺,你是这附近渔村长大的?”
“对啊。”
“孟婆滩这一片水域的情况你熟悉吗?”
“熟啊。这儿挺邪门的,附近失事的渔船碎片啊、落海失踪的人啊,最后都会被冲到这一片海湾来。小时候我和附近村里几个胆子大的孩子经常偷偷跑到这边来游泳——小孩嘛,大人不让去哪里就偏要去哪里,不让干什么就偏要干什么——不过这边的风浪看着吓人,其实潜下去以后倒比其他海湾的急流还小些……”
“小五你盯着我做什么?”安欣挠了挠被小五盯得发痒的右脸。
“刚刚接到香港那边消息~飞虎队赶到那间村屋的时候~发现里面是空的~机场方面已经确认~蒋天的老婆儿子半小时前刚刚离境……”
“各部门注意!”安欣纵身前扑,一把抓起前座上与警用无线电相连的那只对讲机,“各部门注意!马上调集人手去高启强家!另外通知水警!全面封锁事发海域!全面封锁事发海域!全面封锁事发海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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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黎明刚刚听取完徐忠对蒋天、唐小虎坠海一案的实时汇报,挂断电话。
铃声又起。
接通后,那边传来一段没头没脑的男女对话:
男:“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啦?”
女:“我叫黄翠翠,今年二十二岁。”
男:“二十二岁呀?难怪皮肤这么嫩,这么滑……”
……
何黎明勃然变色。
“何书记,早啊。听到自己二十年前的声音,是不是有些怀念呢?”电话那头的柔婉声调和刚刚对话中的女声有七分相似,令何黎明不寒而栗。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他环顾四周,用手掌围住手机,压低声音。
“我?我是二十年前被扔在排污管道里的孤魂,今天还魂,想冒昧请何书记帮个小忙,谢礼就是装着这段录音的那只录音笔。绝无备份,我保证。”
“你……什么事?说来听听。”
“找个理由,在大雾散去之前,拖住水警对孟婆滩一带的搜查和封锁。十分钟,只需要拖十分钟。”
“不可能!”
“十分钟,或者您的下半辈子。计时开始。”
“你等……”
孤魂消散,回答他的只剩电话那头机械的电子倒数计时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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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黄瑶摘下围裙,推开客厅长窗,准备去叫高启强下楼。
转身抬眼,只见高启强的身影正沿着白色大理石台阶拾级而下,一步一步,缓慢异常。
他一夜未眠,来自四面八方的各路消息仿佛此起彼伏的丧钟,为他摇摇欲坠的强盛帝国彻夜悲鸣。
曾以为钢浇铁铸、永垂不朽的,原来不过是涨潮前海边的沙堡一座。
都说人进入暮年之后,身形会变得比年轻时矮小。高启强本就不算高大,此刻看来,每走一步,他仿佛就更佝偻一些,似乎走完这段台阶,也就走完了他的暮年。
他在最后一节台阶处站定,凝望窗外,微微眯起眼睛:“雾散了。今天天晴。”
“爸,吃饭吧,咖啡快凉了。”黄瑶伸手想要搀扶他。
“其他人呢?”高启强举目四望,“阿盛呢?书婷呢?晓晨呢?兰兰呢?小龙小虎呢?怎么不一块儿来吃?”
黄瑶沉默。
高启强终于迈下最后一节台阶,缓缓踱到茶几旁,从抽屉里取出一副象棋,将黑红双方的棋子一一摆定后,笑着冲黄瑶招了招手:“瑶瑶,先陪爸爸下一局,等等他们,等人齐了再开饭。”
黄瑶和往常一样乖顺地应了一声,隔着棋盘在高启强面前坐定。
“还记得你刚来家里时,我教你的象棋口诀吗?”高启强示意黄瑶执红棋先行。
“‘将军不离九宫内,士止相随不出宫。象飞四方营四角,马行一步一尖冲。’”黄瑶出炮平推。
“就这四句话,晓晨背了一个月还是颠三倒四的,而你,你一遍就记下来了。”高启强对之以黑炮,“当时我就觉得,你就该是我高启强的女儿,就该是强盛集团的继承人。”
黄瑶不语,下手走马。
高启强对马。
“书婷的事,是你和蒋天设的局。我怀疑过你,但王妈替你顶了罪。除了这些年你在厨房帮进帮出和她攒下的交情,大概也和你替她那个赌鬼老公还了两百万赌债的事有些关系。”
黄瑶出车。
高启强平车。
运棋如飞间,红车过河压上前去。
“啪”,黑车吃掉红兵。
黄瑶面不改色,再起横车。
“书婷和晓晨关于摩托车那件事的视频,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高启强发现自己有一路黑车一直未动,立即放弃冲卒,平炮关车。
“您记不记得,有一次下楼梯的时候,高晓晨从背后踩了我的拖鞋一脚?”红马前跳。
“哦,你胳膊摔脱臼那次,是……初一下学期?”黑车退行一步欲抓红马。
“那次的事没有旁人看到,我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高晓晨当然更不会承认。但您破天荒罚他面壁思过,还抄了一百遍‘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那时候我就猜啊,这屋里是不是有很多双机器眼睛,代替您关心着家人的一举一动。”红马不慌不忙,继续前跳过河。
“难怪你从不在这间屋子里和你虎叔眉来眼去。”三手之后,高启强被红马将了一军,只能出将应对,“这些年来,你和他之间的那些脏事,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脏吗?”黄瑶伸出食指,轻拂过一尘不染的大理石茶几,偏了偏脑袋,逆着晨光细细查看指尖,随后微笑抬眼,环视这间恢弘如宫殿的大宅,“墙纸是英国William Morris的花草纹样,吊灯是法国Baccarat水晶工厂的手工打磨限量品,瓷砖来自意大利Tuscan陶瓷公司,摆件是乾隆年间的纯黄釉古董瓶子……高伯伯,这间屋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有高贵纯正的血统证明,偏偏人呢,全都是旧厂街出身的肮脏货色。当然,其中最脏最贱的那个就是我——刽子手和妓/女的女儿。”
高启强眼中怒火一燃而过,旋即扯了个笑容遮掩过去:“所以说物以类聚,烂泥扶不上墙,你和白金瀚的那群贱货们倒是惺惺相惜。”抬头看了眼墙上那只出身德国的Erwin Sattler纯黑挂钟,“这个点,她们的船已经偷偷潜出京海水警的包围圈了吧?走私红木是假,替她们蹚出一条去东南亚的退路是真。也真难为你了,为了一群卒子,和我在这儿周旋拖延,白白断了自己的退路。”
“她们是人,不是卒子。”黄瑶摇了摇头,将目光收回到棋盘之上,再将一军,“况且戏散场的时候,总要有个人负责关灯。”
高启强低头,发现己方三子都在参与进攻,红方却依然固若金汤,局势已然倾颓如山倒。
此前每次对弈,黄瑶都是输家。输,但也进退有度,让人猜不透究竟是她有意相让,还是他棋高一着。
嘹亮警笛由远而近,安欣率一众警员破门而入:“高启强!你涉嫌绑架威胁蒋天及其家人……”
“安警官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高启强两手一摊,堆起满面笑容,“蒋天的老婆儿子现在好端端在天上飞着,蒋天自己呢,在你们指导组眼皮子底下金蝉脱壳、不知所踪,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你们有这个功夫请我去市局喝茶,不如让水警弟兄们加把劲,查一查通往东南亚的栈道陈仓。”
“水警已经在全力搜查了!”安欣逼视高启强,眼风斜扫过黄瑶,但见她神色如常,手执红车,沉吟片刻后,手起子落,平车砍掉黑方中士。
她再不是当年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拉着他的衣角小小声问:“叔叔,我妈妈是坏女人吗?”
何为好?何为坏?
何为黑?何为白?
何为高贵?何为卑贱?
高启强看看棋盘,又看看黄瑶,再看看安欣:“安警官,能让我和我女儿下完这盘棋吗?”
“我不是你的女儿。我叫黄瑶,渔村出生,旧厂街长大。我的爸爸叫陈金默,我的妈妈叫黄翠翠。我从不曾以自己为耻,也从不曾以他们为耻。”黄瑶起身,抛下手中棋子,“高伯伯,认输吧,三步之内,我的车就能绝杀你的将。”
棋子落在棋盘上,摔出一叠渐弱回响。
“你之前从来没有赢过我,这一次,也不能。”高启强猛地掀翻棋盘,劈手夺过粘在背面的那把SW686,瞄准黄瑶眉心。“安警官,抱歉啊,又让你看笑话了。我这个女儿啊,我没有教好,走私、假账、地下钱庄,所有证据都在楼上书房的办公桌上。本想再给孩子一个机会的,但今天看来,非得由我亲自清理门户不可了。”
“高启强!”安欣一众纷纷掏出配枪,“冷静点!把枪放下!”
“人到齐了,瑶瑶,开饭吧。”高启强右手拇指扳动击锤。
一声枪响,高启强持枪的右臂猛地一震,血雾腾出,手/枪落地。
高启强难以置信地望向安欣,安欣难以置信地转身回望。
“谁开的枪?!”
又一声枪响,黄瑶左肩瞬间多出一个血洞,子弹的穿透力带着她扑倒在地。
“有狙击手!”安欣大吼一声,所有人分散隐蔽。
混乱中,无人注意到黄瑶抬头向对面别墅屋顶飞快地扫了一眼。
狙击镜片的反光在阳光下一闪而过,旋即隐没。
“高伯伯,这一枪,报您和书婷阿姨十三年养育之恩。”黄瑶左臂垂落,鲜血汩汩涌出,瞬间染红她半边身体,她却似无喜无悲,无知无觉,仿佛独自站在关了灯的剧场中央。
原来是这样的,原来散场时的感觉,是这样的。
好累啊,好想回家,好想睡一觉,睡很久很久很久。
多想一觉醒来,又变回当年赤脚奔跑在渔村石板路上的那个小小女孩。
那时候大海碧蓝,田野苍黄,太阳是年轻的,天空是新鲜的。一架飞机飞来,航灯闪烁,尾云洁白如鲸鱼的肚皮。她追着飞机跑啊跑,跑到辫子松脱,气喘吁吁,拄着膝盖望着远处海天交接的地方,无数个未来正闪闪发亮,等待她亲手把幕布揭开。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命运安排给她的戏份,何等残酷。
而这残酷之中,又藏有何等珍贵的情深义重。
“安警官,”黄瑶微笑着,缓缓举起右手,亮出那枚小小的金属U盘,念出最后的谢幕台词,“我要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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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自己坠入那片传说中由孟婆掌管的深蓝水域。两只潜伏已久的水鬼自深深处浮起,扣住他的手脚和身体。
他不知自己将被拖拽去何地,但心中并无恐惧,仿佛笃定此行的终点,有他的瑶瑶等在那里。
醒来时只觉周身剧痛,四肢百骸仿佛被巨手拆解之后又暴力重组。
他闻到缅甸花梨木和老挝大红酸枝沉甸甸的木香。
他看到白炽灯泡在头顶船舱之上幽幽摇晃。
他感到一只手将一块冰凉毛巾覆到他滚烫的额头之上。
他伸手去握那只手,旋即松开。
不,那不是瑶瑶的手。
他的瑶瑶,有一双很小很小的手,小得像两只雀鸟。每次握住她手,他都有些不知所措,怕握得太紧,鸟儿会痛,握得太松,鸟儿会飞。
“虎哥……”他听到有人叫他。
不,那不是瑶瑶的声音。
他的瑶瑶,高兴的时候会一叠声叫他“唐小虎唐小虎”,冷战的时候会客客气气叫他“虎叔”,淘气的时候会语带揶揄叫他“唐总”。
他的瑶瑶不在他的身边,那么此地就是他的地狱。
他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去摸自己衬衫紧贴胸口处的那只口袋,却只摸到大片绷带。
“虎哥!别动!小心别绷了伤口!”四只手同时伸来将他按住。
在不到三秒的时间之内,以八十五公里的时速入水,入水时的冲击力是地心引力的三倍——这些伤口已算命运的手下留情。
他勉强认出面前两人原是白金瀚的小姐,后来去了瑶瑶的木材公司,与他再未谋面。
她们身后立着一个高挑干练的身影。
“莎……杨经理……”唐小虎听到一把嘶哑的声音,一时竟没认出那声音出自自己的喉咙,“瑶瑶……”
杨柳使了个眼色,两名手下鱼贯而出。
“虎哥,你听我说,瑶瑶安排了她那几个舅舅事先潜在水下等待接应你和蒋老板,然后我们趁……”
杨柳细细地说。
唐小虎静静地听。
杨柳说完。
唐小虎一动不动,不发一语。
杨柳看他神色有异,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忽然间,她想起什么,探手从唐小虎枕下摸出一个物件,重重塞进他的手里:“给,瑶瑶让我转交你的。”
那是一个玻璃球镇纸,球体中央嵌着一只悠游的虎鲸,摇一摇,纷飞的白色塑料颗粒就会在小小玻璃球世界中模拟出漫天飞雪。
玻璃球底下有个夹层,打开之后,掉出一张泛黄卡片,稚嫩笔迹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写下一个女孩九岁那年的生日愿望:
“想和爸爸、虎叔一起去胡萨维克看鲸鱼。
永远在一起,永远自由自在。
2003年8月26日
瑶瑶”
杨柳不忍再看唐小虎的表情,含泪转身,奔出舱外。
舱外是热带午夜墨蓝寂静的海和寂静墨蓝的天。
一声嘶吼划破船舱,划伤海天。
杨柳从未听过一个男人,不,从未听过一个人类,能发出这样绝望而凄厉的呼号。
那分明是一只濒死的兽,在它的地狱里苦苦哀求,求神明慈悲,归还它的天堂。
神明闭上双眼。
天地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