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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020(上) ...

  •   2020·关灯(上)

      ——————————————————

      2020年8月25日6时15分,距离唐小虎坠海还有二十四小时。

      “人站在高处向下看的时候,常常会有一跃而下的冲动。不知道黄小姐有没有这种感觉?”

      蒋天拄着拐杖,立于悬崖边缘。他脚下二十米处,海浪正咆哮着冲向岩壁,毫不顾惜地将自己粉碎成白色泡沫。

      黄瑶不答,从白色风衣口袋取出五张纸牌。

      “唐小龙自杀未遂,已经被指导组逮捕归案,和他相关的赌档、钱庄、沙场、工地已经全部查封关停。”

      黄瑶松开手指,指间的那张黑桃J瞬间被海风卷去。

      “向香港转‘技术费’的事,已经‘不小心’透露给高晓晨和高启兰了。高启兰果然一下就猜到福禄茶楼的刺杀事件是高启强自导自演的苦肉计,现在已经带着高晓晨躲了起来。”

      又一张黑桃三随风远去。

      蒋天凭海临风,望着风中飞旋的纸牌,只觉胸怀大畅。然而黄瑶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笑不出来。

      “蒋先生知道吗?我们现在站的这片山崖,本地人叫它‘奈何崖’,底下那片乱石滩,又叫‘孟婆滩’。为什么叫‘孟婆滩’呢?因为在这附近海域失事的船只、死者的遗体,最后在暗流和潮汐的作用下,都会被冲上这片海滩。渔民迷信,说是因为孟婆在这儿摆摊卖汤,死了的人都得来喝上一碗,才能走上奈何桥,重新投胎。”

      黄瑶语调轻柔,仿佛在讲一个温馨的睡前故事,蒋天却听得脊背阵阵发凉。

      “蒋先生原籍湖南吧?”黄瑶话锋一转,“您手下的那位‘清洁工’,想必是您最信任的人,想必也是从湖南一路跟随您打拼到这里的?就像我爸爸,跟着高启强从旧厂街开始,一路替他清理挡道的路障,把自己的手弄脏,让他的手干净。”

      蒋天眯起眼睛:“黄小姐的话,我听不太明白。”

      “放心,我没兴趣知道他是谁。”黄瑶微微一笑,“小时候在地理课上学过,湖南是内陆省份,境内大部分地区在洞庭湖以南,故称‘湖南’。洞庭湖虽大,毕竟不是大海,内陆人想要在海上做些手脚,难免会因为人生地不熟,出点小纰漏。”

      蒋天脸色一变。

      “杨经理!”黄瑶转头,朝不远处的那辆黑色路虎打了个手势,“把给蒋先生的礼物拿下来吧!”

      后备箱应声打开,一只汽油桶滚下车来,桶身上还缠着干掉的海藻和贝类的残壳。

      “想在海上用汽油桶抛尸呢,得把船开得再远一点。而且光往桶里装水泥是不够的,还得通过尸体的嘴巴,把水泥灌进他肚子里,不然尸身膨胀,肚里的气体一样会让汽油桶漂浮起来。”黄瑶撇撇嘴,似乎对蒋天那位“清洁工”的清洁手段颇不以为然,“喏,桶里那只叫王力的鬼大概也想喝一碗孟婆汤,所以漂到了这里。这破桶沉死啦,我外婆家那几个舅舅都是渔民,能一口气在水下憋十分钟,水性那么好,也捞了大半夜呢。”

      蒋天取出一只不常用的老式诺基亚手机,拨通一个号码,一面和对方通话,一面瘸近查看那只汽油桶。

      通话完毕,他脸色铁青。

      “我相信这只是黄小姐对我手下人的一次善意提醒,否则这个汽油桶现在已经在指导组安副组长的办公室里了。”毕竟是老江湖,再度瘸回到黄瑶身边时,蒋天已经恢复常态,“黄小姐有什么要求尽可以提。”

      “蒋先生吃糖吗?”黄瑶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两根棒棒糖,剥了一根放进自己嘴里,另一根朝蒋天递去。

      “年纪大啦,三高啦,医生说了,少吃油腻少吃糖。”

      “试试这根,说不定有惊喜。”

      蒋天狐疑着接过,剥开糖纸,发现里面包的不是糖果,而是一个纸团。

      展开,一张再普通不过的银行对账单。

      一行一行看下来,蒋天目光忽然一滞,双手不自控地颤抖起来。

      “蒋先生也发现了?转往香港的‘技术费’不是一笔,而是两笔。一笔用来对付高晓晨,那另外一笔呢?”黄瑶取出嘴里的糖果,举到眼前缓缓旋转着端详,“咦,怎么不是草莓味的?”

      “你……你查到什么了?”蒋天将对账单重新团成一团,攥在掌心,攥出一掌冷汗。

      黄瑶:“安副组长来找过您吧?要求合作?”

      蒋天:“没错,他们是来找过我,可我就给他们放了些无关大局的小料!江湖事,江湖了,这个道理我还是知道的。真要借指导组的手扳倒了高启强,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黄瑶:“可是现在看来,这些‘小料’让我们的高老板很生气哦。蒋先生有一个儿子吧?和您太太一起长住香港。听说小朋友很乖,成绩也很好,去年期末考试,五门功课都是A,只有国文拿了B,因为作文要写《我的爸爸》,爸爸常年不在身边,他写不出来。”

      蒋天:“高启强要对我家人做什么?!”

      黄瑶:“您很快就会知道了。您刚刚问我有什么要求,我没有要求,只有一个计划,需要您和那位‘清洁工’的配合。您如果愿意,不仅自己可以从高启强和指导组手里脱身,家人也能安然无恙。但计划有风险,您是否敢赌这最后一把?”

      蒋天:“黄小姐请讲。”

      黄瑶一字一句,娓娓道来。

      海风将她的风衣衣摆吹得猎猎作响,飞扬的青丝仿佛风中的一面旗帜。

      话音落下,蒋天大笑抚掌。

      他抽出黄瑶手中剩余的三张纸牌,将那张黑桃A远远掷出:“高启强,你的好戏就要收场啦!”

      眼看黑桃A在风中旋转、翻滚,最终被海浪呼啸着吞噬,蒋天回过头来,向黄瑶展开最后那两张纸牌。

      黑桃K。

      黑白鬼。

      “可是黄小姐,按照这个计划,你和唐小虎只能活一个。你……决定好了吗?”

      ————————————————————

      2020年8月25日16时15分,距离唐小虎坠海还有十四小时。

      旧厂街小巷深处。

      一个娇小人影四下环顾,确认无人尾随后,伸手叩击面前铁门。

      三下,两下,三下。

      吱呀,铁门咧开一道长缝,像一张大嘴将人影急速吞入,复又合拢。

      “姑姑,这里是换洗的衣服,哥的药,还有吃的。”黄瑶将手中两只大塑料袋递了过去。

      “不是说晚上来吗?有没有被人发现?”高启兰没接东西,疾步跑到客厅窗边,将百叶窗的两道夹缝微微撑大,确认屋外无人之后,才终于松了口气。

      黄瑶默默将塑料袋搁到桌上。

      “我要的酱鸭腿带没带啊?”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玩着Switch的高晓晨扬声问。

      “你小点声!”高启兰压着嗓子喝止道。

      “小声什么呀小声?网不能上,电视不能看,这破游戏已经通关八百遍了,再这么下去,不用爸——不用他动手,我就已经闷死在这里啦……哎呦!”高晓晨撑着沙发坐起身,牵动伤口,闷哼一声。

      高启兰赶紧过去帮他查看。

      “姑姑,哥,最近外面风声紧,指导组在各个关键路段的出入口都设了卡,而且爸的人也一直在找你们,我暂时没有办法帮你们离开京海,我真没用……”黄瑶说着,内疚得几乎流下泪来。

      “他要杀我就让他杀好了,反正他恨透了我。他恨我不争气,恨我惹是生非,恨我妈因为我的事离开他,恨我被指导组盯上以后会拖他下水……”高晓晨拂开黄瑶伸来搀扶的手,趿着拖鞋过去翻找桌上塑料袋中的食物,“不过呀,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我们会藏在小黄总从前的家里……这叫什么来着?哦,灯~下~黑~”

      “高晓晨你给我闭嘴!”高启兰恨不能扯卷胶带封住他狗嘴,忽又想起什么,转头对黄瑶低声道,“瑶瑶,你这时候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黄瑶为难地看了眼高晓晨,欲言又止。

      高启兰拉起她就往卧室走。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呀?无非是他下一步想怎么杀我呗。说,说来听听,让我死个痛痛快快明明白白!”高晓晨拉出椅子,捂住伤口一屁股坐定。

      黄瑶看看高启兰,高启兰叹了口气,点点头,示意她有话直说。

      黄瑶从口袋里取出手机,调出一则音频文件:“今早我去叫爸爸吃饭,发现他正和虎叔在书房商量事情,说什么既然找不到高晓晨,就把这个视频交给指导组,借指导组的手来……来清理门户……”她喘了口气,声音微颤,似乎依然惊魂未定,“姑姑,你之前吩咐我在爸爸书房装一个监听器,我照做了,这是录下来的音频……”

      按下播放键,手机里传出高启强和唐小虎的声音,虽有静电杂音,但还算清晰,对话内容和黄瑶所言相差无几。

      一番争论后,高启强开启电脑,播放视频,视频声音正是当年高晓晨当街枪击王力之后,陈书婷连夜把修车铺相关人员叫来家里,吩咐如何处理涉事摩托。

      听着听着,高晓晨脸色煞白,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姑姑,我……我现在怎么办……”高晓晨的眼泪和话音一起落下。

      高启兰扶住桌角,缓缓坐下,垂头苦思。

      再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晓晨,去自首吧……自首了,你还能活,还能争取从宽处理,还能将功补过……”

      黄瑶缓缓走近,一手搂住高启兰,一手搂住高晓晨。

      三人相拥而泣。

      最后竟是高晓晨先止住了眼泪:“姑姑,你能给我下碗面吗?想最后吃一次姑姑煮的猪脚面。”

      高启兰红肿着双眼走进厨房。

      高晓晨用眼神示意黄瑶跟他进去卧房。

      关上房门,高晓晨细细打量这间狭小简陋的卧室:“这就是你从前住的地方?”

      “嗯,”黄瑶点头,“地板、墙纸、家具全都换了,但格局没变。”

      “如果再来一次,你会选择这里,还是高家?”不等黄瑶回答,高晓晨就自顾自接了下去,“一定是这里。你刚到我家那会儿,每天晚上都睡不着,整宿整宿地失眠。后来你去读寄宿高中,也是为了睡个好觉吧?”

      “你怎么知道?”黄瑶是真的惊讶。

      “我那时候就住你隔壁,我怎么不知道?我还知道你每天五六点钟就站到露台上,等着看今天虎叔会不会来。这个大概连虎叔自己都还不知道吧?”高晓晨自嘲似地笑了一下,挥手截断黄瑶的辩解,“时间不多了,你先让我把话说完。我妈走之前,给我留了一个U盘,里面是强盛2016年之前的所有账目——真实账目。”

      “账目不是在财务部宋总那儿吗?”

      “他那儿只有16年之后的真实账目,之前的都是假的,我妈掉包了。她临走也还是想最后再帮高启强一次——前提是他别动我。”高晓晨紧咬牙关,“我和姑姑从医院走得急,没来得及把U盘带出来,你得帮我回去取一趟。”

      “放在哪?”

      “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和你因为一个八音盒生气的事吗?”

      黄瑶点头。那个八音盒她不能扔掉,又不想看见,索性放在写字台抽屉最下层,终年不见天日。

      “东西就在八音盒旋转木马的盖子里,你把螺丝拧开就能看见。”

      “怪不得……”

      “怪不得他把我房间翻了个底朝天,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是不是?”高晓晨轻轻推了黄瑶一把,“这件事不能让姑姑知道,她已经够为难的了。她之前一直说想去非洲做医疗援助,我进去以后,她应该能够动身了。你走吧,时间不多了,”

      黄瑶起身,向门口走去。

      “喂!”高晓晨又唤她,“黄瑶,我讨厌你!”

      “我知道。”黄瑶回头,一笑。

      ————————————————

      2020年8月25日22时15分,距离唐小虎坠海还有八小时。

      白金瀚最大最豪华的包间里,一群青年男女正高举酒杯。

      “今年是咱们高三六班毕业八周年,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众人齐声应道。

      “哎哎哎,我举报啊,黄瑶没喝!”绰号“猴子”的体育委员侯正明举手嚷嚷。

      “我代她喝。”赵阳喝光自己杯中啤酒,又夺过黄瑶酒杯,一气喝干。

      “哦~~~”众人起哄,“班长还是那么偏心眼啊!”

      “我认罚就是,你们可不许为难瑶瑶。”赵阳放下酒杯,瞥了黄瑶一眼,见她低头浅笑的温柔模样,心中更是一荡。

      一别经年,他早已不是当初校门口那个红着脖子向心仪女孩递上琴谱的懵懂男生。在父亲的荫庇之下,他的学业事业均一帆风顺,无论哪个阶段,都是同龄人中鹤立鸡群的存在。也和门当户对的女生谈过几场无关痛痒的恋爱,松懈厌倦后便潇洒转身,万花丛中过,蓦然回首,依然难忘年少时求而不得的那抹月光。

      座下老同学心知肚明,纷纷起哄要罚他真心话大冒险,毕竟这种暧昧游戏最能成人之美。

      “没问题!”赵阳爽快地将桌上游戏卡牌递给黄瑶,“瑶瑶,你帮我抽一张。”

      又是一阵起哄。

      黄瑶大方接过,将牌重洗一遍。

      卡牌翻飞于纤细指尖,看得赵阳心驰摇曳。

      “就这张吧。”黄瑶笑吟吟地抽出一张。

      猴子一把夺过,大声念出:“大冒险:把自己绑到椅子上,蒙上眼睛,大喊‘救命啊!救命啊!爸爸救救我啊!’,然后把拍下的视频发到朋友圈里!”

      众人哄笑。

      赵阳也笑:“玩游戏可以,视频就别拍了吧,被家里人发现了不好交代。”

      “家里人?!”猴子夸张大喊,“班长你家里都有人啦?”

      赵阳飞快地瞄了黄瑶一眼,赶紧解释道:“怎么可能?单身狗一条!就是我爸比较古板……”

      “理解。明白。”黄瑶嫣然一笑,第一个掏出手机放进吃空了的爆米花篮子里,“绝对不拍。”

      其他人也纷纷效仿,将手机扔进篮子里,以示诚意。

      找好凳子、绳子、蒙眼黑布,调整位置、灯光、角度,黄瑶在起哄声中走上前去,帮赵阳蒙上眼睛,系好绳子。

      黄瑶的发丝不经意拂过赵阳脸颊,他闻到一阵清香,紧接着耳边又传来温软低语:“痛吗?要不要系得松一些?”

      “没事,系紧点,更逼真。”

      “一,二,三——Action!”猴子兴奋地蹦上沙发高声喊道。

      “救命啊!救命啊!爸爸……噗!”赵阳笑场,众人也笑得前仰后合。

      “嘘!不许笑!”猴子双掌下压,示意众人噤声,“演员要有信念感啊!再来,一,二,三——Action!”

      赵阳又扯着嗓子喊了一遍。

      “不行不行,再来一遍!情绪,注意情绪!”猴导十分严苛。

      就这样反复了五六次,听到赵阳已经声音嘶哑,黄瑶笑道:“行啦,嗓子都喊哑啦,差不多可以了。”说完上前替赵阳解开绳索和布条。

      “啧啧啧,还得是咱们学委最心疼班长!”猴子怪叫。

      黄瑶一把将话筒塞进他手里:“你点的《那些年》来了,赶紧唱吧。”

      猴子对着黄瑶和赵阳深情开嗓:“那些年错过的大雨/那些年错过的爱情/好想拥抱你/拥抱错过的勇气……”

      众人起哄完整首歌后,各自取回手机,三三两两聚作一堆,聊天的聊天,喝酒的喝酒,包房内气氛温馨热烈。

      赵阳借酒劲握住黄瑶小手,见她没有反感挣脱,心头一热,拉起她就往包房外走。

      开门时正遇上服务生进来送酒,一进一出间,对方冲黄瑶微一颔首。

      今天这酒,还有酒里这药,足够包房内所有人一觉到天明。

      赵阳一路牵着黄瑶来到长廊尽头。

      尽头处一道长窗,长窗外一轮明月。

      “瑶瑶,明天就是你生日了,这些话我本来想明天说的,但是我……我……”赵阳凝视着黄瑶的盈盈笑眼,忽然又变回了当年那个笨拙的少年。

      “嘘。”黄瑶竖起食指,娇嫩唇瓣微微撅起,“你别说,说了我也不信。之前也有人跟我说过你想说的话,可谁知道人家家里早就有人了,我只是一个备胎,一条小鱼……”

      “我绝对不是这样的人!”赵阳急得恨不能当场把心肝剖出献上。

      “怎么证明?”

      “我……我……给!”赵阳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塞进黄瑶手里,“密码131411,你查,你随便查!”

      “我才不查呢!没有哪个女人能活着从男朋友手机里走出来……”刚说完“男朋友”三个字,自知失言,羞恼地捂住嘴巴。

      赵阳大喜,一叠声道:“你查你查,今晚我的手机就归你了,你随便查!”

      黄瑶正欲说话,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她掏出看一眼,对赵阳做个口型:“我爸。”

      赵阳隐约知道黄瑶家最近有些不太平,但不知细节,又不便多问,便朝她比个手势,示意自己先回包房。

      黄瑶点头,踱到角落接起电话。

      眼看赵阳走远,黄瑶收伞般收起脸上笑意,冷冷摁掉这个和服务生事先说好的电话,掏出纸巾狠狠擦了擦刚刚被他握过的右手,转身推开长窗。

      夜风吹拂她的长发,她将额头抵在楠木窗框上,疲倦地闭上眼睛。

      忽觉双脚一轻,黄瑶尖叫着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被一副宽阔肩膀拦腰扛起,正头上脚下地疾速穿行在长廊里。

      “唐小虎你发什么疯?!”她举起拳头锤他背脊,“被人看到啦!”

      “你看到什么了?”被锤的那个随机指向一个手端托盘的服务生。

      “我什么都没看到。”服务生目视前方,一脸四大皆空。

      黄瑶继续踢踏挣扎,无奈在绝对的体型差和力量差面前,每次先败下阵来的那个总是她。

      唐小虎就这么一路把她扛进办公室,卸到他办公桌后面的那张真皮大转椅里,调整转椅方向,让黄瑶面朝电脑屏幕。

      点击鼠标,监控画面里的黄瑶和赵阳正在包房内亲密谈笑,然后黄瑶俯身为赵阳戴眼罩、系绑绳,然后赵阳使尽浑身解数博黄瑶一笑,然后众人围着他俩大唱情歌,然后赵阳拉着黄瑶的手走出包房……

      进度条停止,唐小虎再次转动转椅,让黄瑶面向自己。

      他高大的身影堵住了灯光,两只手臂撑在座椅扶手上,望住她的眼睛,沉默不语。

      “看见啦?吃醋啦?要不要听我解释?”黄瑶挑衅地伸出一根食指,逗猫似地挠了挠唐小虎下巴。

      他今天没刮胡子,新冒出的胡茬扎得她手痒痒。

      唐小虎依然没有说话,两只手臂松开扶手,将黄瑶圈进怀里,侧脸贴着她的头顶,轻轻摩挲了几下。

      “哎,唐小虎,你不是应该拔腿就跑,边跑边捂着耳朵,哭喊着‘我不听我不听’的吗?”黄瑶环抱住他的腰身,将鼻子埋进他衬衫领口,闻着他侧颈散发的气息,独属于唐小虎的气息。

      “瑶瑶,”唐小虎伸手抚摸她的长发,低声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笑容瞬间在黄瑶脸上冰封冻结,这次陷入沼泽般的沉默,是她。

      “我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不,不是‘知道’,是‘感觉’。从当初你向我打听大嫂每天在家的喝药时间起,我就感觉你进高家的目的并不简单。后来,你让莎莎趁我哥酒醉的时候,从他嘴里套出你父母的真实死因,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我原本可以继续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但今天看到你给赵立冬儿子设的这个局,我的感觉告诉我,你要动手了。”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因为我们认识得太早太早,我了解你,就像你了解我一样,就像我们了解自己一样。不,可能比了解自己还要多。很多事我们骗得过自己,但骗不过对方。”

      “为什么是‘感觉’而不是‘知道’?因为我没有着手调查。我这边只要一开始查证,就难保强哥那边不会收到风声。我不可能将你置于这样危险的境地。”

      “瑶瑶啊,你记得吗?默哥火化那天,我对你说过,保证让我们瑶瑶一生都自由自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所以,瑶瑶,别怕,虎叔在呢。’”黄瑶接住他的话,脸上重又露出笑容。

      笑着笑着,开始泪流。

      “瑶瑶啊,你睡着的时候,会在梦里流眼泪,会哭着叫‘爸爸妈妈’,会攥紧拳头说你太累了,你走不动了……要把你紧紧搂在怀里,拍着你的背一直说‘瑶瑶别怕’,你才能松开拳头,重新熟睡。”

      “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我只有一个要求:无论你去哪里,无论你做什么,让我和你一起。”唐小虎单膝跪地,缓缓下蹲,下到一个需要微微抬头仰视黄瑶的高度,姿态虔诚如一个随时准备为公主献祭的骑士,“我从来没有对你提过任何要求,是不是?所以你会答应我的,对不对?”

      “三年前,在伦敦那间窗外有橡树的小公寓,你给我翻译隔壁传来的英文歌,但最后一段,你没有译给我听。”骑士握住公主的双手,贴紧自己的脸颊,“‘神啊,当我去往天堂,请允许我的爱人与我同行/当他到来时,请您准许他通行’。”

      “可是唐小虎,我走的这条路,通往的不是天堂,而是地狱。”

      “可是黄瑶,对我而言,没有你的地方,才是地狱。”

      黄瑶走了十三年的高空钢索,一路只觉脚下深渊万丈,耳旁风声呼啸,今天才知道,有人在她身上系了一条看不到的保护绳,等待在她跌落的瞬间,接住她,或和她一起坠落。

      她倾身向前,用尽全部气力,紧紧拥抱住她的爱人。

      那么紧,那么紧,仿佛要把自己全身的骨骼嵌入他的身体。

      终于,她松开箍紧他肩背的手,打开办公桌的一只抽屉,从里面摸索出一把剪刀。

      “咔嚓”,他的一缕头发应声而落。

      又一声,她的一缕头发。

      找不到红线,黄瑶便拆下唐小虎黑衬衫上的一枚纽扣,用黑线系住两人的头发。

      他的发粗硬,她的发细软,她青丝如瀑,他发间已有了霜雪的痕迹。

      黄瑶用手指摩挲良久,最后将交缠的发丝郑重塞进唐小虎黑衬衫上紧贴胸口的那只口袋。

      “你要乖乖听话,我才带你一起。”黄瑶用额头抵住唐小虎的额头。

      唐小虎很乖很乖地点点头:“妻命不可违。”

      然而他的嘴唇开始不乖,双手也开始不乖,猛地纵身,再次将黄瑶拦腰扛起,冲进隔间,掀开琴盖,发狠将她摁坐到琴键上。

      钢琴发出一串混乱的重音。

      唐小虎单手松开领带,一把抽出。

      “唰”,领带与衬衫衣领快速摩擦的声音让黄瑶的皮肤起了一层细小的战栗。

      他用领带蒙住她的双眼,在她脑后打了一个完美的活结,用暗沉沉的声音在她耳边说:“结要这么打才对。”

      她笑。

      哈,还是吃醋了。

      黑领带屏蔽了视觉,却无限放大了其他所有感官体验。

      她看不见光线,但她感觉到了时间。

      时间凝固,液化,如一场倾盆大雨兜头浇下。

      那是她和他的十九年,还有之前等待与他相遇的那七年。

      加减乘除,四舍五入,原来这就是她生命全部的时间。

      钢琴狂乱地响了一整夜。

      凌晨四点,黄瑶睁开双眼,缚眼的领带落在地板上,落在月光里。

      黄瑶将手从毯子里抽出,浸入月光里,缓缓从手背翻转至手心,凝视手心里的生命线、事业线、爱情线。

      然后将这三条曲线,轻轻覆上唐小虎熟睡的侧脸。

      他有浓眉,高鼻,眼睛睁开时凶巴巴的,睡着时却那么孩子气。

      他还有和这张坏人脸并不相称的薄嘴唇,都说薄唇之人薄情,她多希望这是真的。

      黄瑶俯身,最后一次亲吻他左边嘴角的那道伤疤,想到很久很久之前,他在她卧室门外,用肩背抵住门板,为她挡下一场劫难。

      “瑶瑶别出来!”那时他说。

      可现在她必须走出和他的房间,启程的时刻已到。

      黄瑶来到外间,打开唐小虎办公桌上的电脑,调出赵阳的视频,拖动进度条,选取需要的片段,熟练剪辑,下载,用加密端口发送至王秘书邮箱。

      一分钟后,赵阳的手机开始震动。

      “喂,王叔叔,还是这么早起床晨跑呀?麻烦代问赵副市长早上好。我是谁?我是谁不重要,视频里的赵公子才重要,不是吗?十五分钟,你们有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后,我要在市公安局正门对面的垃圾桶里看到黄翠翠的那只录音笔。为什么是市局?当然是方便你们报警,或者,替赵公子收尸咯。”

      掐断通话,彻底关机。

      十五分钟后,黄瑶的手机浮出杨柳的消息:“到手。真。”

      十分钟后,黄瑶推开办公室大门,接过杨柳递来的录音笔,将赵阳的手机抛给杨柳身后的嘟嘟:“替我还给赵公子,小心别吵醒他。”

      嘟嘟走远。

      杨柳伸手,替黄瑶将一缕散落的鬓发挽到脑后。

      “柳柳姐……不,小姨。”黄瑶微笑,“高中时候,你煲了鸡汤送来我学校,传达室的保安来我教室门口叫:‘高一六班黄瑶!你莎莎小姨给你送汤来了!’我还纳闷呢,我妈只有兄弟,没有姐妹,哪来的小姨?但是今天,我可以叫你一声‘小姨’吗?”

      杨柳泪盈于睫。

      “宋志飞手里只有16年之后的真账,之前的都是假的。对不起瑶瑶,这件事我没有办好……”

      “我已经有解决办法了,你不用担心。”黄瑶握住杨柳的手,“都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

      “我表妹呢?在泰国的国际学校还适应吗?”

      杨柳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黄瑶说的是她的女儿,一抹温柔笑意浮上嘴角:“好得很,说是已经开始申请美国那边的大学了,什么Tampa大学,什么海洋生物系,我也不懂,随孩子高兴吧……”

      说起女儿,她像每一个母亲一样,忍不住骄傲地喋喋不休。

      忽然意识到现在不是闲话家常的时间,杨柳赶紧住口,可黄瑶脸上的神往表情却让她心头一酸,忍不住补了一句:“瑶瑶,翠翠姐在天上看到,也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黄瑶缓缓摇了摇头,将目光投向走廊长窗外将明未明的天空。

      “对了瑶瑶,今天是你生日,有什么愿望吗?”杨柳摩挲着黄瑶手掌,希望能让那双总是冰凉的小手温暖一些。

      “我希望……今天有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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