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难决》一山屿

41、第三十七章

　　廿军撤退，据说还派了人过来，想必又是什么东西装的。钟知林重伤未愈，只听钟之尹寥寥几句阐述。

　　将军忙碌，也没能看他几次。钟之尹每日都变着花样对他好，也许是因为信，也许是为了补偿他们兄弟间的情意。

　　终于在他能够走路时，带着善财跑到外面一角，随便拿了一堆废草放在面前挡住。

　　“你快蹲下！这些东西太矮了挡不住你！”钟知林尽量压低了声音冲善财喊。

　　善财听话，乖乖蹲了下去，然后扭头看着钟知林，被他强制掰到另一边，“别看我。”

　　话虽如此，却仍是看着他，幸好钟知林低下头，并不知晓。

　　两人无言许久，只听钟知林松了口气，直接坐到地上，墨色衣裳瞬间就沾了灰。这个动作似是牵扯到伤口，让他眉头皱了皱。

　　他黑眸中看不出情绪，言语却是沉重:“我不想回去。”

　　“……我怎么不能死呢？”

　　抬头，见善财眼中有了点光亮，钟知林猛地激动，直接站起来，却发现，方才只不过是光照罢了，他一站起来挡住，便没了。

　　钟知林失落地紧闭了眼，又回去坐下，他盯着自己双手道:“他们都以为我是因为那封信生气。”

　　“我说过了，并非那样。但他们看我的眼神还是有怜悯，惭愧。”

　　等待回复未果，他不恼，继续低声说话，只讲给他们二人听。

　　“他心悦谁都好，就是不要心悦我。”说完又自嘲地笑了一声，“似乎不太可能。”

　　“我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怎么回去见他？”他眼眶微红，握紧了手，胳膊上缠着白布，却遮掩不了其他伤痕。

　　过去许久，已经愈合，但白玉般的胳膊上一道道浅褐色疤痕，终归难看，手腕隐约有几处凸起，似乎是被烂了又自己长成，狰狞可怖。

　　“唯一的挚友啊，请开口说话吧！”钟知林突然疯魔了般，笑着将双手伸向天。然后微微侧脸，用余光观察身后人。

　　良久，对方都没有反应，依然保持原样看着他。钟知林才放下手，阖眼深吸一口气，不可遏制般咬向手腕，强忍住眼眶热意。

　　视线氤氲，却见一只手伸过来，强行把他手腕从口中解救，紧握着那处，指缝渗出些热流，慢慢滴到地上，又被握得更紧。

　　钟知林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

　　还未等他缓过神来，善财便拉着他起身，佩剑上的穗子被摘下，拿了细绳系在手上。此时正摇摇晃晃，垂在下面。

　　“你要带我去哪？”他语声有些颤抖，心中激动奋起。

　　善财这个样子……是要回来了吗？！

　　但他只是无声带他走着。

　　踩着地面尘土，踏过碎石，在还待修整的营帐中穿梭，穿过将士阵列……最后将他带到钟之尹面前，把钟知林的手摊开举高了，然后看着惊讶的钟之尹。

　　见到钟知林手上还在往下滴的血，钟之尹顿时慌了神，连忙把他揽进自己营帐中，拿了水细细为他清洗，又从怀中拿出一个褐色瓶子，打开为他抹药……

　　钟知林没想到善财带他走只是为了给他处理伤口，心中欣喜更甚。看着钟之尹那心疼模样，他轻声道了句:“多谢皇兄。”

　　他言语有了些许责怪:“知林要好好爱惜自己。”随后从身后拿出一封信，递给钟知林。信密密麻麻，足足写了四页。

　　一页是归期行程，一页是归途时景，一页是赞许封赏，一页是……皇帝将要宾天，皇位传与十皇子钟知林……

　　带他回来。

　　钟知林愣了愣，随即看向钟之尹，他道:“知林以后就是羽国的天子了，回去好吗？到时也可请天下的医者为善财医治。我与国师并非是那种关系，国师……一视同仁。”

　　从听到能为善财医治那一刻，他便心动，回去也未尝不可。

　　他嗯了声，带善财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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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他走在前，善财依然跟在后。钟戚为他挑的马此时还在，尽管他每次都会将它甩在后面，但最终它都会回到他身边。

　　也不知是不是跟久了生了情谊。

　　总之，是匹好马，应好生相待。

　　不如那年大雪，行军速度稍快，正好快一个月到了青泠城外。

　　见钟知林面色一直不好，弈慎靠近了小声询问:“王爷怎么了？”

　　他迟疑一会儿，才回:“将军可知城中有无除邪祟的大师？”

　　“除邪祟……”弈慎眉头皱了皱，最终转头看向身后装作普通士兵的钟之尹，“末将不太清楚，不过殿下应该知道。”

　　闻言，钟之尹稍作思索道:“我只知城南一座山上有寺庙，庙里供奉的菩萨，很是灵验，只要诚心祈求，必会如愿。”

　　钟知林突然鬼使神差道:“……有神像吗？”

　　那二人有些诧异，许久才道:“神？”

　　钟之尹道:“记得幼时听过许多神话。神，神像……没有。”

　　不知何时，钟知林已经绕到钟之尹身边，他坚定道:“皇兄，带我去。将军先回朝复命，若是快了我们也能赶上。”

　　“善财，你先跟着将军，我很快回来。”

　　弈慎听了有些不放心，但又看了钟之尹眼神，还是闭口不言。

　　钟之尹答应，然后抄了小路快马赶过去。

　　城南有山，山上有庙，高山奉佛。山路陡峭，却也是为检验人心诚否。

　　二人便在山脚随意一处拴了马，迅速从人踏出来的路向上跑。大捷归来的消息已经传得人尽皆知，寺庙中的人也多了些，幸好他们赶到时，大多人已经祈求完毕，就要下山，他们这一身盔甲也不用卸下。

　　钟知林的倒不用，盔甲什么早已废了，钟之尹的引人注目些，幸好他们跑得快，躲开人群。在一棵树下，钟之尹将头盔摘下捧到手上，道:“若是有人告了我们说我们有违军法……”

　　“我替你受。”钟知林看着他，又转头看向那古寺，旁边菩提仍是新绿，香火云烟缥缈，“直接进去跪拜，诚心祈求，是这样吗？”

　　钟之尹轻声点头，钟知林便径直走向寺庙，玄青衣衫步入云雾之中，竟与此世有些格格不入之感。

　　他看着愣了神，待钟知林回头叫他才跟上。

　　寺中寥寥几人，目光皆看向他们。

　　只见那菩萨结跏趺坐，低眉垂目，慈悲视众生。佛像两侧各有一花，前方摆放有贡品，周围灯火照耀，风吹不动。

　　将要跨入门槛时，竟被身旁僧人拦住。他心中疑惑，道:“我不能拜吗？”

　　那僧人垂头不语，双手合十，抿嘴淡笑。三个人齐齐挡在门前，神态动作一模一样。

　　钟之尹上前，他们便让开一侧，独独拦着钟知林一人。

　　他们站在门前多久，这僧人便拦了多久。钟知林心中焦急，多次告明此来目的，他们却如磐石般屹然不动，闭口不语。

　　身后已来了些许人，皆是来看看他们这奇怪行为。究竟他钟知林犯了什么错，欲求佛，竟连门都进不去。

　　僵持不下，现在赶去时间已然不够，钟知林眼中氤氲，看着上方佛像，轻声道:“没人帮得了我。走吧。”

　　回头，身后人连忙为他们让开一条路，临要下山时，突然被一人叫住:“殿下？知林！”

　　脚步停顿，只见一身着碧绿锦衣，面容祥和，一双眼睛水灵，头上戴一银钗，上面缀着玉珠的女子跑到他们面前，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姑娘，头上扎了两个小丸子。今日天冷，穿得厚重了些，圆鼓鼓的很是可爱。

　　“你是……”钟知林疑声道。

　　女子看来与他差不多大，看着他有些哽咽道:“我是莹莹……”

　　莹莹？

　　看寺中人又将目光移到他们身上，钟之尹便引他们到旁边树下，仔细看了看莹莹，突然道:“这是照顾你多年的侍女莹莹。”

　　钟知林不记得，就算钟之尹在旁提醒。

　　他愣在原地，看着面前女子，不知该说些什么。莹莹却异常开心，拉着他手，眼中还闪有泪花，开心道:“国师给我找了个好郎君，与我做些小营生……”

　　钟之尹不知何时已经退到远处，看着山下。

　　莹莹泪眼滂沱，伸手抚向钟知林的脸。钟知林看着她，不敢动弹，一直听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你去了三年，受了不少苦吧？明明还这么小怎么忍心让你去……”莹莹抱着他，泣不成声，“这么多年哪里过过什么好日子……瘦成这个样子，身上又这么多伤……”

　　见她哭，身下小姑娘也仰头大声哭起来。看她这模样，钟知林突然想起阿玟，阿玟每次也是这样的。

　　钟知林不免心生愧疚。

　　他实在是……不记得莹莹。

　　莹莹蹲下身安慰小团子，再看向钟知林，看他神情，再次捧起他脸，撩起他挡在面前的青丝。那双手很温暖，一路暖到心底。

　　她温声道:“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他了，那日他生辰，我去了别处，想着生辰总该过得好些，可不过一会，回来便找不到他了……此生过得不好，转世轮回定能过得衣食无忧……”

　　“我不知你是怎么来的，是谁家的孩子，但那苦确确实实受了，你家里人……知道了该有多难受啊……”

　　“……”

　　钟知林心中意不知怎样言说。转头看向钟之尹，他会意，走过来道:“莹莹，日后可来宫中与知林叙旧，眼下还要回朝复命，怕是不能再耽搁了。”

　　莹莹闻言拿出手绢擦了泪，笑着点头，末了，又塞了条十四珠手链给钟知林，“你在门前说的我都听到了，这个应该有些作用。”

　　钟知林谢过后钟之尹便带着他离开，钟之尹有些慌张道:“我让将军走慢了些，不知还能不能赶上，应该不会怪罪下来。”

　　他轻轻点头，看着手链，一直跟着，钟之尹走。看钟知林一直不说话，他便安慰道:“知林不必伤心，往后还能再来，若是不行，便去其他地方，总能解决。”

　　这次回去了，真的能再出来吗？

　　想着心中愈发抗拒，一不留神，竟直接从山路上滑下。幸亏一脚抵在旁边树上，不然非得摔出大事来。

　　“知林！”

　　钟之尹看身后人不见，竟是直接滑向下面，连忙跑去将他拽上来。

　　“知林？出事了怎么不叫我一声，总是一声不吭的，若我走远了呢？”钟之尹看他面上没受伤，只是蹭了些灰，便帮他拍掉，身后的衣裳竟是直接蹭掉了一块，幸亏穿了两层，没伤到里面。

　　钟知林伸手摸了摸，道:“我不能回去了。”

　　闻言，钟之尹有些诧异，道:“是怪皇兄没拉住你吗？”

　　“不是。”钟知林立马否认。

　　“可……”

　　他迟疑片刻，紧拉住钟知林双手，“国师还在等你回去。”

　　暮时在等他……

　　可是……真的不能回去。但看钟之尹一脸非要带他回去的样子，只好作罢。两人拉着手，方才滑落的地方，一转头就能看见他们拴的马，真是意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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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中道路我熟悉，从这边穿过便可看到将军他们了。”钟之尹指着面前一条破旧小路道，这里面应是许久无人经过，人迹罕至，一直荒废，没想到钟之尹竟然知道。

　　穿过后钟知林无意间瞟了一眼，是座大府，从外面绕了那么久，竟然都是府中境地。门前荒凉杂草丛生，上方牌匾已然消失不见，但从门扉质地便可知从前辉煌。

　　前方最是热闹，百姓欢庆，挤得如厚墙般，马是不可能过去了，只好人硬挤过去。

　　“知林！拴在这里吧，有人替我们看着。”

　　扭头，只见钟之尹站在离荒废府邸不远的那棵树道。旁边无人，哪里来的人帮忙看马？

　　“不会出事的。他们会帮我们。”钟知林听了心生疑惑，再次看了看旁边，还是无人。

　　倏地，竟被钟之尹直接拉着跑向前方，他笑着对前面一个微踮着脚尖，想要看清外面景象的女子道:“姑娘，可否让出一条路来，让我和舍弟出去？”

　　那女子转头，看着他们二人行头，又移到他们脸上，脸上绯红，立马让开路，还帮忙喊了几声让他们成功出去。

　　临走，钟知林对女子微笑道:“多谢你了。”

　　她面带羞涩，也回笑，旁人见了不禁笑着调侃:“莞儿这样，魂都快被勾走咯，哈哈哈哈哈……”

　　闻言，她立马肃然道:“帮人罢了！”随后立马揪着下面一个大笑着的童郎耳朵道:“你什么时候跟着我出来的！娘都说了不让你……”

　　周围人又是一阵欢笑。

　　剩下的便听不清了，他们迅速跑回将军身边，弈慎还奇怪怎么这么快，钟之尹便将发生之事都道与他，他看着钟知林叹息一句。

　　钟知林便走在善财旁边，轻轻拍了拍他，可不曾想，只这一拍，十四珠手链竟有一颗迸出裂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