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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佯狂真可哀 ...

  •   李寻欢踏入李园大门时,两句诗忽然占据了他的心头: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他记得第一次读到此诗时,颇有不解,缠着大哥问个不休:“为何不是‘近乡情更切’?”

      他那害着痨病的大哥一面拼命咳嗽,一面给他讲诗歌背后的故事,讲宋之问为何被流放,又如何害怕家人遭到不幸。

      尽管害着病,可大哥一讲起来就没完了,他又讲起了宋之问为何因诗杀亲,又是如何卖友求荣。

      讲到激愤处,咳嗽愈发剧烈了,可他依然坚持讲完了自己想对小兄弟说的一切:“居庙堂之高也罢,处江湖之远也好,千万莫动坏心。”

      年幼的李寻欢对这个卑劣的诗人十分鄙夷,因此自然而然地将这两句诗视作其虚伪的证明:他卖友杀亲时怎么反而不感到胆怯了?让他后悔的只能是流放罢!

      可现在,他竟是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这两句中真切流露的辛酸。

      他也是第一次彻底明白了为何有罪之人必定会遭报应,除了法度的惩罚、众叛亲离、四方树敌外,罪人还会被自己心中的愧疚所责罚。

      人心是十分复杂的,即便当初犯下罪行时有多决绝,日后也极少有人能心安理得。

      可惜大哥严肃地告诫他时,他的阅历还不足以让他明白这一点。

      他快步走着,尽全力克制住自己不向林诗音的住处瞥上一眼。他很清楚,林诗音就立在门帘边望眼欲穿。

      这时候尤其不能心软,李寻欢怀着痛苦和愧疚思忖着,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倘若一反悔,一切反而会更糟,他既无法修复他和诗音的感情,更对不起龙大哥。

      他要是看一眼诗音,哪怕只是用余光扫一下,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那种动人的红晕再没在林诗音的面庞上出现过,如果是两年前,即使她不施粉黛,也是极美的。

      成了少女后,她变得开朗些了,似乎更爱笑了。

      如果一个少女变得爱笑了,那说明她正在变得更美。反过来也一样,如果一个少女正在经历着蜕变,正从青涩变得明艳,那她自然也会变得爱笑。

      笑容仿佛铅华上涂抹的胭脂,让诗音如白玉般的脸,如同花瓣一般富有生命力。

      可在经历了两年来的变故后,笑容在她的脸上已无一席之地,取而代之的是悲伤、哀怨,还有不解。

      三步,两步,就在李寻欢即将踏入自己的住处时,一只纤瘦的手拉住了他衣袖,林诗音红肿着眼睛,带着难以自禁的哭腔质问他道:“表哥,我只问你一句话……”

      李寻欢挥了挥手,轻而易举地挣脱了诗音的手,他似乎极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我醉了,明日再说吧!”

      说罢,他大笑着进入了房间,在房内将门闩上。

      那可怕的笑声仍在空气中回荡,可林诗音丝毫没有听出其中的生涩与做作,要是伤心还未占据她的头脑,她一定能立马看出表哥正在做戏给自己看。

      可偏偏此刻两个人都处于极度的哀伤中,对话时皆已失去了理智,说出口的话竟化为了一把把刺向自己心头的利剑。

      林诗音感觉身上一软,要不是下意识地扶住了手旁的柱子,估计她就会重重地摔倒在地。

      表哥已经荒唐快两年了,不过,也许是她的爱意太缠绵了,也许是她始终笃信青梅竹马的心有灵犀,她总是怀着一种偏执,认为表哥一定有什么苦衷。

      世上不知有多少纯情的少女也怀着这样的想法,她们总将自己的一切不幸归咎于天命,甚至总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却不愿责备心上人半分,因此薄幸的情郎们愈发变本加厉地欺绐她们。

      这其中,懦弱些的少女便这么忍了一辈子,在忧郁中死去了。她们的性格注定会带给她们悲剧。

      也有些少女在心死后终于毅然决绝地说出了“反是不思,亦已焉哉”,这本就已经很可贵了,即便她醒悟时已满头华发,同样也是可敬的。

      林诗音又会作何选择呢?她那尚未问出口的话,正是“我们的婚约还作数吗”。父母之命,已缔之约,便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她也许会永远这么忍下去,忍受自己遭受到一切。

      如果他不愿再遵循婚约,她又能怎么办呢?她就能真正放下这个辜负自己的人了吗?放下关于他的一切,对他的爱,对他的恨……

      世上大多数恨是难以释怀的,它并不会惩罚那些被恨着的人,只会伤害心中怀有恨意的人,到了最后,他们甚至分不清是在恨别人,还是在恨自己。

      爱也一样,到了极致便会萦损柔肠,甚至比仇恨更难放下。

      林诗音一头哭,一头跑回了自己的住处,她更为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表哥竟如此不惜自己的名誉,甚至连婚约都可能会毁呢?

      不知不觉已到掌灯时分了,暮色从天边聚拢过来,笼罩在李园上空。

      李寻欢失魂落魄地坐在榻边,任黑夜一点点地吞噬自己,却根本想不到去点根蜡烛。

      他还没从渗入骨髓的心痛中缓过来,他对诗音说的每一个字,好像一支双头的箭,在刺向诗音的同时,另一头以同样的力道扎在了自己的心里。

      他本想就这么坐着,在一杯杯酒中度过一夜,可他的手触碰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于是他还是点上了蜡烛。

      借着蜡烛的微光,他看清了桌上的物件,一件衣服,更为确切地说,是他的一件旧衣。

      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件衣服,正如他忘不了几年前自己进京赶考时,林诗音亲手帮自己穿上它一样。

      这件衣服为什么会恰好被搁在桌上?他并不想深究,也许是前几天醉醺醺的时候自己翻出来伤春悲秋的,也许是铁传甲收拾行装时拿出来的。

      这是诗音一针一线帮他缝出来的,每一针都整齐、美观,蕴藏着对他的无限祝福与爱意。

      他记得那时每次去看诗音时,他都会先躲到窗边,看诗音做着手上的活。

      她的手很巧,平日里对着再复杂的绣品也能飞针走线,可她却缝得很慢很慢,还时不时将手中的布料贴在心口处,似在凝神沉思。

      她为他缝制衣服时是微笑着的,而在屋外默默看着她的李寻欢也同样是微笑着的,他们各怀心事,但他们的心是紧紧贴着的。

      李寻欢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和大哥,他们希望他能高中状元胜过希望他们自己长命百岁,可他却没能让他们如愿,甚至让父亲为此遗憾而亡。

      他平生最不愿看见的,莫过于自己的亲人朋友因为自己的缘故受到伤害,可他偏偏先辜负了父亲,又辜负了诗音,人世间为什么非得有这么多无可奈何的事呢?

      但他并不想抱怨天命,他只埋怨自己的无能,只埋怨自己的愚钝,他连自己都救不了,也注定无法让他人得到幸福。

      另一边,诗音已经在泪水中睡去了。

      梦中,她看见了那个俊秀的小男孩,一脸真诚地递给自己两只煤球,让她安在雪人的脸上;又看见了长身玉立的少年,弹奏至《梅花三弄》的泛音处时,自己在红梅中翩然起舞……

      她在年少时的欢愉中醒了过来,一睁眼便又陷入了失落之中,她多希望自己就这样长睡不醒啊!

      还未来得及细细回味自己的美梦,只听得一声通报从屋外传来:“龙大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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