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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命运之礼 ...

  •   “2003年12月22日星期一

      每一年的圣诞节我都在等待下雪,可是向长吟中午吃饭的时候告诉我,只有在很远的北方圣诞节才会下雪。更痛苦的是,圣诞节还要上课。而且马上要期末考试了,我们的美术课音乐课体育课全都被英语老师和数学老师抢走了。”

      合上日记本,孟子歌颤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爬到书桌上,踮着脚去拿书柜第二格的小铁皮盒,再从书桌一跃到小床上,铁皮盒里的零钱发出虚张声势的清脆碰撞声,然而细细数来也只有十五块钱而已。无论孟子歌怎样翻来覆去地数,钱也不会变多。

      “只够给汪妍买一盒小樱库洛牌。”孟子歌重重地往后一倒。

      她想起周五下午和汪妍看礼物的情形,汪妍带她去了中学旁边的大型精品店。与小学门口商店的陈旧逼仄完全不同,大型精品店的文具礼品饰品都归类在了不同的房间,每个房间的店员都穿着统一的制服守在门口。圣诞气息已经非常浓郁,店里播放着愉快的圣诞歌,夹杂着孩子们的盈盈笑语。她们在一整面墙的存钱罐小烛台八音盒前挑花了眼,孟子歌挑中一支钢笔,用淡紫色丝绒盒子装着,钢笔通体是碧绿的颜色,上面镌刻着一只银色的大肚子龙猫。孟子歌非常喜欢,无奈钢笔价昂,只得恋恋不舍地将其放回原处,这时另一只手立马覆了上来。

      一个穿着校服梳微卷马尾的女孩子也挑中了这支钢笔。

      那是孟子歌第一次看到卷头发的同龄人。

      她似乎感应到孟子歌的目光,扭过头来问她,“你喜欢啊?”孟子歌呆呆地点头。女孩潇洒地放下钢笔,“那给你吧。”说着转身指挥店员,“帮我把这几个风铃和相框包好,我来挑包装纸。”

      她的拥簇们则在一旁殷勤地赞叹着,“你太有钱了吧......”

      好阔气,孟子歌在心中暗自佩服。

      沉思至此,忽然听到门口钥匙转动的声音,孟子歌连忙收好零钱走出房间。父母在玄关换鞋,母亲看见她开口便问,“作业写完了?洗了澡没有?今天在学校表现怎么样?”

      在孟子歌年轻的生命里,这算得上是人生终极三问。

      “都做完了。”她乖巧地跑到父母身边,“妈妈,我想要钱给同学买圣诞礼物。”

      母亲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圣诞礼物?”说完拎着高跟鞋放进鞋柜,“我看你像个圣诞礼物。”

      “小孩送个礼物有什么,”父亲非常不悦,“我给你。”说着从包里拿出五十块钱。孟子歌并不敢接,这时外婆也起身劝道,“给钱只要不乱花就行了。”

      “我也没说不给她,”母亲转向孟子歌,“你在学习上多用点心,期末了考个前三给我看看。”

      “她平时挺好的,你别一天到晚.....”

      身后父母二人又争执起来,不过孟子歌已经不在意了。她迅速回到自己房间,将所有的钱放入书包深处。

      圣诞节没有下雪,却是下起了淋漓的冬雨。前两日潇潇洒洒,雨声如松涛,略有缠绵之意,到今日暴雨如注,像夏日午后常有的骤雨。这场冬雨十分反常,不仅雨势甚急,而且持续时间极久。人行其间,只感觉冰冷风雨吹拂,寒湿入骨。

      这天早晨,孟子歌起了个大早。见天依旧青灰着,雨势丝毫没有收减之意,心中又是怅惘又是期待,下雨不好,如果这雨转化成雪呢?她撑着黄色的小雨伞,穿着黄色的小雨鞋,一跳一跳地踩水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飞奔到学校。

      孟子歌以为自己已经到得够早了,执勤的同学还没就位呢,学校里只有三三两两的清洁阿姨在楼梯前铺草垫子。走到班级门口,踮脚望了一眼,班上似乎无人,只看见摆放整齐的空空荡荡的桌椅,她欣喜地推开门,却听见教室里有人唤她名字。

      原来是莫盛楠,她从桌椅后站起来。孟子歌有些尴尬,“你今天也好早。”

      “嗯。”今天的莫盛楠有些不同,她将两股辫子束成高高的麻花辫,额前的碎发也一丝不苟地用发卡别了起来。她回答完孟子歌的话后,就羞涩地低下头,两条辫子乖巧地垂在脑后。

      孟子歌心不在焉地往窗边看了一眼,习惯性地伸手去摸抽屉,却摸出来一张贺卡。她小心地将贺卡展开,身旁的莫盛楠脸愈发红了。悠扬的节日歌曲从贺卡里流泻出来,贺卡上贴着一个立体的圣诞老人,圣诞老人胸口有一盏小红灯,随着音乐节奏欢快地闪动着。留言页则是用钢笔写下的“节日快乐”四个字,还画着一个卡通小女孩儿。

      “莫盛楠,谢谢你。”孟子歌真诚地道了谢,又向前瞟了一眼,发现每人的抽屉里都有一张贺卡,“那些都是你的?”

      莫盛楠用力点点头,捏着手里的铅笔盒,孟子歌如此轻易地发现了她的秘密。

      “我也有礼物要给你。”说着孟子歌一样一样往外掏礼物。莫盛楠心中一动,连忙转身紧紧盯着孟子歌的动作,她的心跳加速,甚至有些呼吸不畅,和强撑着跑接力的感觉一模一样,但是此刻非常快乐,难以言喻的快乐。

      孟子歌掏出一个绒面淡紫色小盒,盒子上装饰着深蓝缎带蝴蝶结,蝴蝶结旁镌刻着“精致钢笔”几个银色小字。莫盛楠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可是孟子歌还在认真寻找着。

      “这个是你的。”她笑眯眯地拿出一个刻成玫瑰花形状的手工香皂,温柔的甜香涌入鼻息。莫盛楠迟疑地接过香皂。孟子歌接着把剩余的几只香皂放进抽屉,然后拿起那只淡紫小盒和小樱库洛牌,离开座位。

      她转头向莫盛楠嘱咐,“不要告诉他们。”

      孟子歌小心地把库洛牌放进汪妍的抽屉,又绕了大半个教室,把钢笔放进窗台下的座位里,似乎还觉得不妥,又往抽屉深处推了推。

      那是向长吟的位置。

      剩下的香皂,等人来齐之后,孟子歌也分发给了其他朋友。

      莫盛楠其实很想告诉她,只有给你的贺卡可以发出音乐。

      她以为在孟子歌心中她是特别的,正如在她心中孟子歌是特别的一样,或者说,孟子歌在她心中称得上是最特别的人。

      可是她从来不是别人眼里最特别的那一个。

      只有在某种更坏的意义层面上,她是最特别的。

      班主任到班之前,大家已经悄悄将礼物交换完毕。莫盛楠的礼物,除了孟子歌给的,其余就是左邻右舍间一些出于同情的施舍。这些她早已习惯了。也有同学发现了莫盛楠给的贺卡,回赠她一张贺卡,她感到受宠若惊,同时又隐隐地意识到,世界上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

      周冲没有拿到莫盛楠的礼物,心中大为不快,他劈手夺下其他同学得到的贺卡,而后转身一跃坐到课桌上,背靠着讲台,大声念着贺卡上的内容,“节日快乐。落款,莫盛楠。”而后他嗤笑一声,看看贺卡正面印着的卡通人物,夸张地大笑起来,“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看葫芦娃啊。都看虹猫蓝兔和神厨小福贵了好吗?”话音刚落,他身边的几个好兄弟也哄笑起来,互相传阅着取笑。

      “周冲!”孟子歌放下黑板擦,伸手去抢周冲手上的贺卡。周冲愈发得了意,直接站在课桌上高举贺卡,逗弄孟子歌,“你够不着。”

      孟子歌涨红了脸,求助般地望了一眼窗下的座位,原该坐在那里的人并没有冲出来替她解围。

      向长吟今天根本没有来。

      孟子歌决定不再抢夺,转以威胁,“你赶快给我下来,不然......”

      “不然你告老师去呀,值周生,课代表?”他兴奋地在桌上跳来跳去,活像一只火烧屁股的滑稽猴子。

      于是她大言不惭地讲出来了。

      周冲愣住了,骂了句脏话,正好被班主任听见。她走进教室来大吼一声,“你给我下来,”接着挥手一指,“两个人都后面站着去。”随后夺去了周冲手中的贺卡,宣布早读改为纪律整顿。

      闹剧并没有结束。

      “你们一个个都目无王法了是不是?我在走廊上都听见了你们的声音。”然后打开贺卡看了一眼,将其狠狠地拍在讲台上,“还过什么圣诞节?圣诞节是你们过的吗?过节之前,你们先问问自己默写过关没有?课文背了没有?期末怎么办?”

      说罢抬起眼看了看正在罚站的孟子歌,“孟子歌先回座位,以后不要跟他们闹了。”又恨铁不成钢地训了周冲几句,周冲依旧一派油盐不进的样子。班主任无心再管,转而将矛头对着莫盛楠。

      “之前我有没有说过,在班上不允许收礼物送礼物。莫盛楠,这贺卡是你写的吗?”

      这时,同学们的目光才从周冲身上移开,看向最沉默的主角,最令人忽视的“始作俑者”莫盛楠。她只是深深地把头低下去,垂下的头发给她的脸覆上暗影,模糊了她的表情。

      “莫盛楠,我问你话呢。”

      没有回应。

      孟子歌试图伸手去提醒她,但毫无作用。她敏锐地感觉到某种压抑已久的怨愤即将爆发,她现在就站在海啸前的沙滩,地震前的山谷,在暴风雨前的宁静之中,一分一秒的呼吸起伏都无限延长。

      从莫盛楠的身体里,传来一阵隐约的抽泣声。

      “你哭什么呀。”班主任维持着最后一点威严。

      要了命的威严。

      “那我不活了总可以吧!”莫盛楠忽地站起身,连同她的桌椅也约定好了一般向两边倒下,各种文具书本哗啦啦掉了出来。她站在童年的废墟里,用泪流满面也丝毫不能掩盖的、绝望的、坚毅的表情,大声对这个残忍的世界发起抗议。

      莫盛楠的童年,很早就坍塌了。从她降生那一刻开始,医生对她父母摇头开始,家里第一次为了治病借钱开始,就全部坍塌了。

      只是这一回,这片废墟终于具象化了。那些承载知识的课本,是她病痛以外的又一重折磨,无情取笑她的脆弱与驽钝,那些写满了祝福语的贺卡,是优越者居高临下的施舍。还有写得整整齐齐的字帖、五彩斑斓的画纸,是她莫盛楠唯一的价值,但字帖是字帖,画纸是画纸,不是莫盛楠。

      她是第一个学会用生命抗争的人,她捡起废墟里的红笔,残忍地划向自己手腕,不停念着“我自杀,我自杀。”孟子歌几个扑过去拿掉她手中的笔,试图制住她的双手,她却奋力一挣逃脱束缚,直冲到靠窗的小组。旁边同学早已吓得离开座位,莫盛楠找到向长吟的空座,一把推开他的同桌,踩着课桌便爬上了窗台。

      窗外有铁栏,莫盛楠不会掉下去。

      可她还是半个身子荡在外面,大声叫着,“我跳楼!今天就跳楼!”

      类似的情景,孟子歌和同学们也都见过几次,可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样激烈。几个同学连忙将她拉住,班主任则飞身过来将莫盛楠从窗台抱下来。她还在用力挣扎着,直到班主任带她离开了班级,送到办公室安抚。

      孟子歌已经吓出一身冷汗了,周冲也心有余悸地朝她看了一眼。不一会儿下课铃响,同学们浩浩荡荡地走出教室,班里迅速恢复了平静。

      向长吟依旧没有出现。

      英语课上,老师带领大家拍着手唱圣诞歌。莫盛楠站在门口,右手举过头顶,轻轻喊了一声报告。班里倏忽一静,得到老师的准许后,她沉默地回到座位上。她的沉默在热闹的节日氛围中仿佛一块陷落的深渊。孟子歌试图张了张口,终究也不知道说什么。周遭喧闹的音乐声与她们无关,她们就这样各怀心事,忽然有了难得的默契。

      孟子歌怅然地等了向长吟一天。放学时,数学胡老师扬着一叠卷子走到班里,用扩音器大声问道,“你们有谁和向长吟住得近的?把这张奥数卷子带给他。”

      班里又开始叽叽喳喳讨论起来,孟子歌怔怔地抬着头,讲台上胡老师还在茫然地寻找目标。

      “没有人吗?”老师又问了一遍。

      “老师,我可以带给他。”

      她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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