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少年游》楼昔月

1、收信快乐

　　中考结束后的下午，孟子歌伏在窗边。早晨下过一场淋漓的大雨，彼时她坐在考场上走神，教室背光，角落的空调机嗡嗡作响，一道雪白的闪电骤然照亮昏沉的考场。雨丝落到卷子上，监考老师踩着威严的脚步走过她身边，伸手关上窗子最后一道缝隙。

　　孟子歌感觉自己正溺在水中，意识模糊，她用尽全力向上攀游着，二十分钟，十分钟，五分钟......时间归零，终于等到自由，天空已经放晴，她坐在昔日的教室里。

　　地面的残雨很快蒸腾为湿热的水汽，只有空调还向她凉悠悠地送着风。她放弃发呆，转而漫不经心地数起窗边的牵牛开了几朵，教学楼的红砖外墙被牵牛和爬山虎的藤蔓深深掩映着，风起时万里碧浪，恰似一个无尽的长夏。

　　“孟子歌，你的信，门房来的。”生活委员将一片薄薄的信封递给她。

　　想不出谁还会在这年代写信，孟子歌接过，信封上没有落款、没有邮票，只写了孟子歌的名字与学校地址，字体蓬勃飞逸。她看见落笔间倏倏几霎光阴过，写下千钧情谊，他的名字出现在孟子歌的闪念中。

　　不敢拆，害怕是他，更害怕因不是他而大失所望。

　　见孟子歌独自坐在窗边发呆，叶黎迎上前来，两手抻着短袖校服的衣角，拉平褶皱，十分得意地炫耀道，“你看。”白色的校服上填满了张牙舞爪的签名。孟子歌俯下身仔细研读叶黎身上的签名，并一条一条大声念出来——

　　“我们是糖，甜到......”后半句难以启齿，化作一串朗朗的笑声，孟子歌笑弯了腰，指指叶黎身上的艺术花体字，“你都让他们写的什么？”

　　“别念了别念了！”叶黎心虚地向两边瞟了瞟，见无人注意，立马又燃了气焰，反唇相讥道，“你还说我，你手上拿的什么？别人写的信还是毕业情书？”说着便一把夺过来，孟子歌右手制住她的手腕，左手放在她腰间轻挠，趁叶黎笑到无力，连连往后退步求饶时，迅速收回揉皱的信封，故意正色道，“我的信不关你的事，我又没有写在衣服上。”

　　很多年以后，叶黎离开故土。孟子歌与写信人一路送她到机场。站在安检口外，叶黎从随身拎的手提袋里拿出那件白色校服，笑嘻嘻地展开在他们眼前。“你瞧瞧，我清东西发现的，差点就给扔了。”

　　孟子歌问，“当初全班人都给你签了名，为什么你不让我给你签名？”

　　叶黎笑了，凌乱的碎发挡住她清澈的目光，她极力控制住喉间因为不舍而显得过于酸楚的声音，“因为我相信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孟子歌抬手拨开她的乱发，温柔回应，“无论你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我都与你在一起。”

　　班上沸腾喧哗的气氛依旧没有止息，直到班主任站在门口通知大家去参加毕业典礼，大家才一涌而出。叶黎揽住孟子歌的胳膊，走到会场，习惯性的拣了门边的位置坐下，得意道，“等会儿方便偷溜，”孟子歌却摇摇头，恳切地哀求着，“叶黎，这回我们坐前面吧。”

　　叶黎虽然疑惑，也只得依言在前排中间的位置坐下，正对着老师们的后脑勺。

　　她正要开口抱怨，却听见一阵掌声雷动，原来是毕业生代表上台发言。孟子歌用力鼓掌，双颊绯红，侧头对叶黎做了安静的手势。叶黎眯着眼，高度近视的她对于台上的人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却依然能够凭借直觉精准地辨认出，台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就是张辰。

　　优秀的人，果然周身都是散发着光芒的。

　　孟子歌此时也目光灼灼，热切地盯着舞台。

　　优秀的人的光芒，一半应该都是崇拜者给的。

　　孟子歌是从何时开始注意到张辰的？大概是从初二上学期张辰从二初转入他们四初开始。江城是教育大城，而滨江区又拥有全区最好的中学教育资源——也就是二中。其初中高中部在各自的学校排名中都处于绝对领先的位置。至于张辰为何选择转入四初，其背后的原因并不为人所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在这群资质相对平庸的四初学生里，张辰绝对是熠熠生辉的风云人物，其相貌成绩品行的综合分数在四初人心中是毋庸置疑的第一。从前孟子歌也不相信真的会有这种人的存在，而后张辰的出现推翻了她的一切既定理念。

　　当然，以上描绘不乏孟子歌自己心中的夸张渲染和极致美化。大抵在孟子歌眼中，张辰是这世上最完美的人。

　　而孟子歌的极力美化，也许只是因为她从没有真正接触过他。

　　他们最近的距离，是初三某次期中考，孟子歌超常发挥，年级排行榜上，张辰第一，孟子歌第二。红色的排名表张贴在校门口，那是他们的名字离得最近的一次。

　　期中表彰那日，操场上广播里大声念孟子歌的名字，请她去领“勇往直前奖”。念第一遍时，孟子歌任同学推搡，不动声色，念第二遍时，她才如梦初醒般缓缓起身，整理校服，矜持又神采飞扬地走过他们班旁边，他似乎在人群中抬眼看她，似乎在为她鼓掌，在喜悦中，她的感官尽失，行走只是惯性动作，视线中的风景变作形容模糊的鲜亮光斑，唇边微笑几乎僵硬，唯独耳朵还清醒着，她想捕捉他的掌声。

　　每一次他轻轻拍打手掌，都能在孟子歌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然而从那以后，孟子歌还是乖乖地退居到了年级十五的位置，不温不火。能有那一次从他面前经过，已是难得的殊遇。

　　那一次，他听见了她的名字吧。他应该记住了，年级里有个叫孟子歌的女生吧。

　　也许他记住了，也许没有。

　　想到这里，孟子歌有些失落。幸而叶黎捕捉到了她情绪的起伏，适时开口，“张辰这么厉害，一定会去二中吧。孟子歌，你也去二中吗？”

　　“嗯，”沉默良久，孟子歌点点头，“你呢？”

　　“你去二中，我肯定也去啊，交钱借读也得去，嘿嘿。”

　　“我去你就去？”

　　“那当然。”叶黎承诺，揽住她的肩，笑着看身旁眼神明亮的姑娘。

　　尽管她知道，说服父亲拿出那么多钱借读，她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