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一轻芒

1、死亡

　　第三次了，终于没有逃掉。

　　瘫痪在医院里的苏若晚，聆听着窗外雨水叩击床檐的滴答声，雨水很有频率地响着，她很喜欢这样的感觉，似乎唯有这样的滴响还能证明自己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包裹着她，像是一个黑洞将她吞没。

　　她突然感觉脸上湿漉漉的。

　　是流泪了吗？

　　她下意识想动动手，把眼泪擦干。

　　双手木木的，没有一点知觉。是啊，已经瘫痪了，连用手擦干眼泪也是一种妄想了。

　　她的眼泪像水龙头一样倾斜而下，怎么也拦不住，她的发白的双唇颤抖着，不一会儿枕头上全是泪印。

　　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吧，她兀自想着。

　　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必要呢？

　　十四天前，一直相依为命的母亲离世，死因仍不明。

　　十三天前，准备回长安的自己因为一些琐事误机，而自己乘坐的航班却发生失事，硕大的钢铁怪物化作灰烬。

　　十天前，自己被拐入棚户区，险些失去最珍贵的东西。

　　三天前，高速公路对面的大货车冲向绿化带，她因此失去双腿，脖子以下瘫痪。

　　她是诚正集团创始人苏漾的女儿，就读于全国top4的学校，今年大三，专业第一。

　　十四天前她的人生，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十四天后的她，困于穷尽一生也无法挣脱的桎梏。

　　“怎么哭了，别怕，我在呢。”

　　叶逐从房门中走了进来，把手上的一大包药放在床头柜上，很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颊，扯了纸巾帮她擦干眼泪。

　　从前天出事开始，叶逐就一直没睡，他的脸上是很容易被觉察出的疲惫感。

　　几天前，她还很荒谬地想过，和他在一起吧，等他毕业以后，他们会有一个自己的家，生下一男一女，过着平凡而伟大的生活。

　　劫后余生的人，常常都倾向于妄想。她那时候还不知道劫后还有劫，短暂的侥幸也无法与必然的悲剧抗衡。

　　她看着身旁繁多而冰冷的机械，眼泪中全是酸楚和不甘。

　　她才21岁啊，未来的若干年，她都要日复一日地躺在这个灰暗冰冷的房间，她的人生将被输液管和医疗机械充斥。

　　窗外电闪雷鸣，病房里微弱的灯光修饰不了如同墓地般令人战栗的气氛。雷声时而呜咽，时而怒吼，苏若晚没有那么激烈的情绪，她的内心只有无力。

　　她突然漾出了一个笑容，苏若晚是很好看的女孩，明眸皓齿，她的微笑总让人想起纯白的茉莉，有一种沁人心脾的力量。

　　叶逐最喜欢她的笑容，可现在她一笑，似乎打破了他竭尽全力伪装的城池，他霎时溃不成军。

　　“叶逐，想个办法让我去死吧。”

　　少年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伴随着抽噎声。

　　苏若晚嘴角的笑意还没有沉下去，她看着眼前的少年，她想去拥抱他，可她的手没有办法动，她连最基本的拥抱都做不了。

　　叶逐，与其让你逐渐厌恶照顾我的琐碎与繁杂，然后逐渐在日复一日中厌恶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我。

　　不如让我离开这个世界，或许在很多年以后，你再想起我的时候，会记得那个优秀、聪颖、前途如鹏程、所求皆所愿的女孩。

　　而不是，现在拖着无用的躯壳躺在病床上的我。

　　如果我的人生注定是一场无法逃脱的悲剧，那我最后的愿望，就是在我喜欢的男孩心中，我能够再美好一点。

　　“你听过苏格拉底之死吗？”苏若晚的嘴里吐出这无比奇怪的话，仿佛患了创伤后应激障碍。

　　男孩的脸缩在她的臂弯里，她继续说，也不管他是不是在听。苏若晚这时突然有了一种自己早已是年至耄耋的老人，喜欢自顾自地说话，全然不管这世界有没有应和。

　　“苏格拉底在去世前，见了他的好友，大家都很伤心，只有苏格拉底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他为了减轻侩子手的工作，特地去洗了一个澡，这样的话，他们在处理尸体的时候，就不需要再想着帮他清洁了。”

　　“你知道为什么他能这样吗？”

　　“因为古希腊的哲人相信，在可感的世界以外，还有一个理式的世界，那里完美且永恒不变。”

　　窗外突然出现了一个颇为明亮的闪电，在某一瞬间将整个病房点亮，刹那间恍如白昼。

　　“柏拉图说，我们都是生活在洞穴里的人，我们看见的都是理式世界的投影，只有哲人会挣脱锁链，看到真正的世界。”

　　“我以前是不信这个的，今天突然有一点相信了。”

　　“像我现在，我无论怎么努力，都不能改变命运的悲剧。如果有另一个世界就好了，哪怕是虚幻的，哪怕只是有神论的产物。”

　　“只要，逃离这个世界，我就已经足够满足了。所以，叶逐，可不可以帮助我完成我这最后一个愿望，让我离开人间吧。”

　　苏若晚说这些话的时候，情绪毫无波澜，就像是晚会上表演朗诵节目的学生，正在朗诵一首毫无起伏的诗歌。

　　“晚晚，你能不能不要这样想，不要放弃。”叶逐抬起满是泪水的脸，自顾自地说着，“就算是我求你了。如果现在放弃的话，我们之前的坚持，都会变得毫无意义。”

　　苏若晚示意叶逐帮她打开窗，她的病床刚好离窗户很近，狂风暴雨斜打在她的身体上，她却没有丝毫的感觉。

　　“可是，如果活着，对我更加残忍呢？”

　　苏若晚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电视里那些凶手，在羊皮被警方剥落后，会露出奸笑，而不是泣不成声。

　　“世界？理式的世界？”叶逐婆娑着苏若晚早已没有直觉的手，“晚晚，我知道怎么办了。”

　　叶逐离开的时候，亲了亲苏若晚的手，可她没有任何感觉。就像此时，当活着都变成一种罪孽时，爱与被爱似乎就成了伪命题。

　　刹那间，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