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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周先生,您这边请。”

      一进门,隆福茶楼的伙计就热情地迎上来,把周兰亭让到一个相对安静的位置。

      “今天您打算吃点什么?”待他坐下,伙计恭敬地站在一旁。

      周兰亭把皮包放在一边,摘下帽子,搁在皮包上,想了想,“还是老样子吧。”

      “好嘞。”伙计答应一声,下去准备。

      隆福茶楼在这条街经营多年,因为时运艰难,不得已也兼做起早餐生意。这里距离周兰亭的鸿晟贸易公司很近,出门走上三五分钟就到。因此他习惯每天过来,看份报,吃个早餐,然后去上班。

      一碗粳米粥,两粒煎包,一碟小菜,很快送上桌。

      周兰亭并不着急吃,先拣报上要紧的消息看。

      头版的大块文章都是战事相关,与广播里讲的大同小异,他并无兴趣。

      底版是本地的各种新闻。关山毗邻北平,因此也夹带了不少北平的消息。其中真真假假,叫人眼花缭乱。

      果然,在这里周兰亭找到了卢声口中那条“特大新闻”—— 燕春楼惊现一具无头裸|尸,伤痕累累,下身更是惨不忍睹。

      报上说尸体已经被警察带走,同时带走的还有妓馆的老鸨和几个伙计。

      文章为博人眼球,添油加醋,无中生有,硬是把血腥谋杀写成了香艳传奇。说凶手就是燕春楼的妓|女,因与恩客相恋,见不得他与别的妓|女亲热,便趁脱光衣服行事之前,哄他喝下药酒,然后断其孽根。可人当真死了她又后悔,最后切了爱人的头来留念,并带着那颗脑袋连夜逃出城去。

      堪称十足的变态。

      末了,警察还详列了尸体的特征,望亲属看到尽早来警察局认领。

      看到最后,周兰亭吐了口气,觉得没了胃口。

      周围人渐渐多起来,燕春楼还没来得及成为话题,就有人开始叹今日的汇价,更多的则在论这乱世,言语惶惶窃窃。

      “周先生,这粥凉了,要不要帮您热一热?”伙计向来只管闭起耳朵做事,见周兰亭桌上的饭菜始终未动,很有眼色地来到跟前。

      周兰亭放下报纸,拾起汤勺在米粥里轻轻搅了搅,神色如常,“不用麻烦了。”

      “那您慢用。”伙计微躬了躬身,正打算离开,又被叫住。

      “对了,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伙计立刻脚跟儿一旋,陪上笑脸道,“您吩咐就是。”

      “打明儿个起,对面报亭的孩子会每天早上送一份《民报》给我。”周兰亭朝门外抬了抬下巴,“如果你在门口见到他,就替我收下,付他双份报钱,然后记在我的帐上。”

      见伙计略有迟愣,又解释说,“天儿冷,别叫他在外头冻着等。”

      伙计立刻拍了胸脯,“您放心吧,包在我身上!”随后又有些不确定地追问了一句,“您刚才是说……付两份钱,是吧?”

      周兰亭点头。

      “得嘞!”伙计笑着答应,心里却琢磨那个猴子样的小崽子怎么就入了周兰亭的眼,被他这样关照。

      想到这,他忽然有了主意,“其实我家掌柜的也看报,可以叫那孩子每天多送一份过来,我们也沾沾周先生的光。”

      “那敢情好。”周兰亭微笑着说。

      伙计察言观色,胆子更大了些,“不如这样,等会儿我就去找老卢聊聊,叫小卢每天早上多送几份过来。店里也有不少客人是要每天看报的,这样大家彼此都方便。您说呢?”

      “那就有劳了。”周兰亭果然看上去心情更好了。

      伙计很得意,却不敢忘形,“您可千万别这么客气。今天是我们掌柜的没在,不然他肯定要亲自过来招待的。”

      “上回我们连人带货被困在城外,要不是周先生……”

      每每提起此事伙计都滔滔不绝,像追忆一段传奇,里面有他,有掌柜,还有周兰亭。

      本地茶叶商会由几个董事轮流执事,去年刚好轮到自家掌柜当职。揣着各个股东凑的货款,他们一行人过穷山渡恶水,躲着兵绕着匪,几经辗转才终于把货置办齐,不料回来却被挡在了自家门外。据说是最近城里出现一伙共|党,因此全城戒严,封锁周边道路,务必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茶叶就是他们的命。眼见入城遥遥无期,那段日子他们雨天忙着苫,晴天忙着晒;白天拿钱打发兵痞,夜里雇人防着匪贼,可以说是心力交瘁。很快身上的钱也用光了,每天睁开眼就是绝望。

      就在走投无路之际,周兰亭从天而降。

      凭借周兰亭的关系,他们绕道凤城,在那里有鸿晟贸易公司的几节车皮。就这样,搭了周兰亭的顺风车,终于由铁路连人带货安全回到关山。

      感激自不必说,这一趟更是叫他们见识了周兰亭的实力。

      火车上载的东西被遮得严严实实,他猜是煤,掌柜觉得是米。无论是黑是白,都令他们这些小有所成的生意人望尘莫及。

      “举手之劳而已,”周兰亭抱以礼节性微笑,伸手拾起筷子,“不必挂怀。”

      伙计立刻识趣地躬了躬身,“好好,那您慢用。”

      待伙计离开,周兰亭又把筷子搁下,脑子里满是那具血淋淋的无头尸体。

      匆匆喝下几口粥,他把报纸收进皮包,起身离开。

      -

      “啪”的一声,同样的一份《民报》被狠狠摔在办公桌上。

      垂手站立的几个人立刻将脑袋埋得更低了,仿佛被那报纸抽在了脸上。

      “岂有此理!”严铁铮动了怒,本就阴鸷的面孔寒得像冰,“警察局那群废物算什么东西!谁给的胆子,叫他们在报纸上胡说八道!”

      “这边死了人,还没找他们算帐,他们自己倒送上门了,编些个下作文章,这是恶心谁呢!”

      说罢他又调转视线,目光狠狠剜在几个下属脸上,“蠢货!十足的蠢货!”

      “保密局的脸都被范崇喜这种蠢货丢尽了!”

      一旁的顾潮声脸面发烧,将头又埋低了几分。他知道严铁铮这句话其实是冲自己来的。

      他并不畏惧严铁铮深责,就怕有人借题发挥。

      果然,还没容他申辩,身边的方可臣就抢先一步,看似小心翼翼地说,“站长您先息怒,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范崇喜的尸体弄回来。”

      “警备司令部那边我们是一定要追查到底的,至于保密局内部谁该为这件事负责……”方可臣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眼角余光瞥向顾潮声,“不妨事后慢慢论证。”

      “咳,就不劳方处长费心了。”这时顾潮声挺起脊背,试图叫自己看起来更具威仪,“范崇喜的尸体早就弄回来了,脑袋也找到了。”

      “至于责任嘛……”他自嘲地拢了拢头发,“我来关山时间短,根基也浅,比不得方处长,跟警备司令部和警察局都有交情。还以为有方处长的面子,那帮人也不至于下这么狠的手,没想到……”

      顾潮声摩挲着下巴上泛青的胡茬,故意不看方可臣,“还是说,方处长早就得到了消息,却捂着不说,就等着看范崇喜送命?”

      方可臣冷笑着弹了弹袖口并不存在的灰,把脸扭向一边,就像躲开一团恶臭。

      和方可臣站在一起时,顾潮声总是显得有些邋遢。塌肩,驼背,微卷的头发从来不会像方可臣那样打理得分毫不乱。一双略显疲惫的眼,即便有镜片的加持,目光也不如方可臣那般凌厉且有深意。

      “范崇喜是我的人没错,可他更是咱们保密局的人。”顾潮声慢条斯理地摘下眼镜,扽起一角领带,咯吱咯吱地擦拭起镜片,“我知道,平时方处长对我有些意见,可一码归一码,总不能因为他是我的人就故意见死不救……”

      “顾潮声,”方可臣冷声打断,“讲话要有依据,你不要在站长面前搬弄是非。”

      “依据是吧……”顾潮声重又把眼镜架在鼻梁上,“依据就是,在范崇喜失踪的第三天,有人看见你约了警备司令部的汪队长喝茶,而那个时候,范崇喜应该正在警备司令部的大牢里受刑。”

      “单是喝茶也就罢了,你还送了汪队长一根金条。不知方处长对此怎么解释?”

      “你监视我?”方可臣不动声色地盯向顾潮声,余光却始终关注着严铁铮的反应。

      “别转移话题。”顾潮声将双手插进兜里,肩也松下来,“当着站长的面,你来解释解释,那根金条究竟是打算救范崇喜,还是想要他的命?”

      感受到严铁铮目光中的寒意,方可臣不再与顾潮声纠缠,转过身,挺直脊背,“报告站长,前阵子汪队长从处决的共|党身上缴获了一份来不及销毁的电文,我一直在跟他们交涉,希望把电文交给保密局来处理。可他们始终推三阻四,话里话外暗示这情报不能白给。所以我才……”

      严铁铮没有言语,只是脸色又阴沉了几分。方可臣猜不出他这是对汪队长的行为表示愤怒,还是对自己的话有所怀疑。

      “嗬,方处长出手可真是阔绰。”顾潮声阴阳怪气地笑了,懒洋洋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捎带着将两边空荡荡的裤兜也翻了出来,“啧啧,你瞧我,”他揪着两片干瘪的布料,“一无所有……”

      “哦,不对,这边有个洞……”

      看着他这番诸如小丑般的行径,方可臣本不愿自掉身价与之争论,可站长就在旁边。或许顾潮声问的,也正是严铁铮想知道的。

      “‘愿以身心奉尘剎,不予自身求利益’”他微仰起头,目光凛然,“你我拿着党国的俸禄,自当为党国尽忠。我的每一分钱都问心无愧,为了党国的利益我甘愿倾家荡产。可你呢?”

      他这才瞥向顾潮声,就像看一只巨大的癞蛤蟆。

      “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如果顾处长没有把钱都花在赌桌和女人身上,我想,或许范崇喜也不至于欠下一屁股赌债,又爬上廖冲小妾的床,还拿着从她那骗的钱去燕春楼找婊子快活。像这种人,最后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我看一点也不冤枉。”

      顾潮声微眯了眯眼,感觉自己那坚不可摧的自尊被方可臣言语和目光中那种毫不掩饰的鄙夷刺痛了几分。他听出来了,这个人不单在骂范崇喜,更在诅咒自己。

      “范崇喜再不济身上也担着公职,就算有错,也轮不着姓廖的跟他警备司令部那群狗腿子来处置。”

      方可臣的笑更冷了,“明知道身担公职,就更不该去那些下三滥的地方。”

      “你骂谁!”

      “我骂那些党国的蛀虫,保密局的败类。”

      “姓方的,你少在这假清高,还以为你跟那戏子的那点事儿……”

      “行了!”

      严铁铮半天没作声,终于忍无可忍,一声怒喝,结束了两个手下的互相攻讦。

      他沉着脸,转身朝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秘书吩咐,“武秘书,你去,马上联系警备司令部,告诉他们的陈长官,就说是我说的,三天之内让他们把杀人凶手送到保密局。否则,我们就南京见!”

      “是!”武秘书紧绷着身体,心里也紧绷着弦。

      “另外,你再去告诉那个什么汪队长,叫他趁早把金条吐出来。敢拿党国的利益做交换,我看他是要钱不要命了。”

      “是。”武秘书答应着,犹豫了少许,又低声问,“站长,他们这么干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要是他不肯……”

      “不肯?”严铁铮似是笑了一声,背过手去,眺望着窗外仍不明朗的天空,“那就叫上他们的陈长官一起,坐下来论一论,他们藏匿重要情报的通共行为。”

      “是!”武秘书再次立正。

      “去吧。”严铁铮摆了摆手。

      武秘书立刻抱紧文件,迅速离开了这块是非之地。

      门轻轻关上,屋内只剩了三个人,还有摊开在桌面的那份报纸。上头粗黑的文字刺眼,看着叫人心烦。

      “可臣……”严铁铮一点点将报纸揉皱,扔到一边。

      “站长,”方可臣迈步来到办公桌边,微垂着头,“那个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范崇喜就被关在警备司令部。”

      严铁铮只是“嗯”了一声,像是信了他的话,“□□的那份电文,要尽快想办法破译。”

      “是。”

      “还有那个报社的人,也带回来审审,看看他们的心,是不是长歪了。”

      “是。”

      方可臣抬起头,这才发觉严铁铮对他方才的坦白似乎并不感兴趣。

      他立刻快速回忆起自己先前的言行,想弄清楚究竟在哪一处不小心得罪了站长。

      “好了,你去忙吧。”只可惜严铁铮并没给他机会。

      “是。”方可臣敬了个礼,心里不上不下的,临走时又扫了眼顾潮声。

      屋里又少了一个人,更安静了。

      自鸣钟忽然兀自“铛”的一声,余音绕梁。

      严铁铮捏了捏鼻梁,心中不大痛快。倒不是因为范崇喜的死,而是觉得方可臣那一番言辞,对他有所冒犯。

      他知道方可臣的行事风格,也清楚他针对的只有顾潮声。可是……

      党国的蛀虫。

      他划着一根火柴,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借着烟雾吐出胸中浊气。

      可恶。

      他踱到沙发前坐下,顾潮声也跟了过来。

      “站长,您说……范崇喜的死,会不会跟姓周的有关?”

      严铁铮抬起眼皮朝他看了看,没作声,表情深沉。

      他对顾潮声今天的表现更为不满。

      范崇喜死不足惜,可人死就死了,竟然与警备司令部、警察局,还有姓廖的都有牵扯,简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现在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他顾潮声不去想办法平息,反倒窝在保密局里跟方可臣互相揭短,连累自己凭白受了窝囊气。

      简直十分可恶!

      见严铁铮没反应,以为他还在思考,顾潮声便又进一步提醒道,“您别忘了,他跟廖家很有些交情。”

      严铁铮狠狠掐灭烟头,紧盯着他,“你这是要让我去调查吗?”

      “不是。”顾潮声赶紧直起身子,双腿一并,“卑职这就去着手调查。”

      可话说完他人还不走,又拢了拢头发,压低声音,小心地问,“那周兰亭那边,您看……”

      严铁铮想了想,一时间没什么头绪,觉得烦闷,便摆了摆手,“先把眼下的麻烦处理了再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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