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命运手札》丘比德

5、LOST IN THE SKY

　　今天是泰德·克莱恩担任领航员的第一百零七天。

　　同时也是迷失在陌生星域的第七天。

　　窗外，浩瀚无垠的宇宙正沉溺于漫长的寂静和黑暗，犹如一片密林，无声的寂寞吞噬万象，却浮有几多星辰微茫，耀光深渺。不知多少光年之外的星体闪烁着微弱的光，宇宙的宏大与个体的微小便刹那间流动在碧绿色的眼瞳中，缓缓浅吟出星际间亘古不变的生命。小小的银白色飞船漂浮在这漫天星辰之间，自身的颜色几乎与晨光融为一体，下一秒随时可能定格成静止的画面，并永远作为宇宙之中最为孤独的徘徊者，被世界遗忘。

　　Mayday，Mayday，燕级领航舰M1201呼叫塔台。

　　狭小的驾驶舱内，褐色短发的少年躺在驾驶位上，惺忪的双眼盯着玻璃外的混沌一片，再多闪耀的星辉也不能重新点燃血肉包裹下疲惫的灵魂。他手边的屏幕上，三条弧线堆叠的图标始终亮着，寻找信号的紧急呼叫也正重复着呆板的电子音，不间断地朝着各个频道播报着求救的内容，尽管接收器始终显示搜索不到来自其它实体的讯息。

　　这种无用功已经持续了一百六十八个小时，但如同医生开出的安慰剂，至少可以稍微缓解一下独自面对死亡时的漫长焦虑。一周前，联盟的舰队本是通过第三区的跃迁门前往第七区，但不知道中途出现了什么意外，等泰德从跃迁休眠舱中被唤醒时，就发现自己的飞船大大偏离了原本的航道，正孤独地漂浮在未知的星域之中。通讯连接不上，地图上所有的标记点都黯淡无光，四周除了不规则的碎块便再也没有任何值得观赏的东西。往日里穿梭星海的飞船成了会移动地金属棺材，尚且年轻的领航员虽然做过很多尝试，但最后也只能屈服于宇宙的广袤，将自己的命运寄托于微乎其微的神圣奇迹。

　　[你醒了，领航员泰德·克莱恩？]

　　缺乏生命的生活枯燥乏味，只要待久了，整个人就会彻底沉陷其中，就像是掉入了黑洞，消磨掉人的所有意志。泰德伸出手，打算输入继续自动航行的指令，然而这时，显示机体情况的电子屏幕忽然闪烁了一下，紧接着，一道冰冷且毫无情感波动的声音响起，在封闭的金属空间内形成了沉闷的回音。

　　[你此次睡眠时间为一小时十五分二十四秒，远低于正常睡眠时间。如果还想长高的话，建议你继续补足剩余的睡眠时间。]

　　操作台上的指示灯明灭不定，泛着荧光的数据也在屏幕上实时跳动着。机舱内并没有其他人，倘若是在前几天，从扬声器里听到人类的语言，泰德的内心可能还会雀跃一下，可是现在，全身酸痛的少年人只是拢了拢盖着身上的薄毯，便一边习以为常地翻了个身，一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就差再拿来一副耳塞，堵住自己快要生出老茧的耳朵。

　　“闭嘴，阿亚纳米。”

　　这样的互动已经成为常态，有点干涩的嗓音从少年的口中缓缓滑落，泰德不满地嘟囔了一声，然后抬起脚，踢了踢身侧中央控制台的底座。靴子撞击金属板的声音不轻不重，他即便明知自己完全没有对任何东西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可心里还是觉得有那么些解气，就好像自己真的狠狠教训了一下这艘跃迁失误的飞船一样。

　　燕级领航舰M1201，这是一艘联盟最新款的轻量型领航飞船。虽然和里维多扎尔号那样的庞然大物比起来，领航舰显得过于娇小，不过按照当初这艘船的设计者库洛伊兹的话来说，里面安装的设备倒还是一应俱全，比如说机舱内完整的生活区和休息区。

　　又或者是，控制中心那套能够操控整船的智能AI系统。

　　泰德不得不承认，当初自己的二叔将这艘船送给自己作为生日礼物的时候，他还是很兴奋地绕着流线型设计的舰体走了好几圈。然而，那时候的他万万没有想到，二叔在训练AI的时候，脑子不太清醒，竟然是以自己的三叔为原型进行的样本训练，以致于当这个AI开口说话的第一天，泰德立刻被吓得手一抖，脑海里瞬间浮现出自己训练生模拟作战时期，被亲自下场的三叔追着满世界打的悲惨回忆。

　　有可能就是那时候的手一抖，泼了半杯咖啡，所以才坏了跃迁引擎。

　　归根结底，反正还是三叔的错。

　　[不管我闭不闭嘴，事实都摆在这里，领航员泰德·克莱恩。]

　　关闭了温度调节系统的飞船内部比以往冷清不少。静悄悄的驾驶舱内，屏幕底部的波形图随着声音颤动了几下，没有换气声的合成音沉默片刻后，重新不甘示弱地回旋于少年的耳畔。而泰德也眨了眨眼，没有出口反驳，只是扯扯毯子，像是子宫中的孩子，将自己的半张脸藏在光源之外，并慢慢蜷缩起自己的身体。

　　之后，眼睫扇动。他盯着监测器上代表自己心跳的折线看了半晌，闷声下达了新的查询指令。

　　“氧气还剩多少？”

　　屏幕这边，少年动了动唇，话音刚刚落下，那边，圆形的符号就出现在屏幕的正中央，陀螺似的流畅旋转起来。类似的日常检查每天都会进行，整套流程就像呼吸一样简单自然。然而这次，不知道后台的程序在运行什么，过了好几秒，如此简单的查询任务竟然还没有交付结果。

　　于是，阿亚纳米执行命令的这段沉默时间里，冰冷的空气凝固在呼吸之间，泰德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坐起身，用最原始的办法敲了敲屏幕。

　　“阿亚？”

　　流转的星空之下，保暖的毯子掉落在地面。少年再次小心地探头，唤了唤他的AI的名字，之前拌嘴时的语气瞬间缓和了下去，尾音微微上扬，甚至染上了一丝丝的急切。

　　这片犹如冥河的无人区内，看不见前途的希望，璀璨星辰的陪伴又太过遥远。狭窄的空间中或许只有人工智能的语音，才能给人以慰藉。嘴上嫌弃着AI的泰德没来得及犹豫，就立刻丢了睡意，急忙调出程序代码，想检查系统运行时是不是产生了漏洞。但没想到他刚刚看进去第一串字符，不远处扬声器的孔洞里就传出了嗤笑的声音。

　　[你害怕了，泰德·克莱恩。因为什么？因为你觉得氧气储存不够支撑你等到救援吗？]

　　另外，还有一个鲜红的警告窗口蹦出界面。

　　[雷达实时监测：前方即将进入小行星带。请驾驶员遵从联邦交通安全法，安全驾驶，注意避让。]

　　夹杂着电子杂音的语音渗透厚实的布料，犹如一条蜿蜒爬行的古蛇，悄悄地打破了伊甸园的和谐安宁。与此同时，前方的摄像头自动调整了下拍摄的角度，漆黑的圆形镜头对准操作台前的褐发少年，仿佛是要窥探人类的情绪表达。而泰德瞥了眼镜头边闪烁的红点，又瞥了眼自己的心电图，意识到这个和三叔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混蛋AI又在戏耍自己，顿时非常勉强地扯起嘴角，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之后他举起拳头，发出警告一般狠狠锤向金属面板，就赶紧将驾驶模式切换为安全模式，并调取一部分能量重新构筑防冲撞护盾。

　　“如果我还能活着回去，我一定会让二叔卸了你的情感仿真模组。”

　　引擎轰鸣的噪音迅速衰弱，前进的速度也明显降了下来。周围昏暗的灯光晃动了一下，照亮了少年眼眸的下半部分，碧绿的色彩便围绕着光芒，流转起深不见底的漩涡。

　　视野之内暂时没有任何威胁，安全驾驶模式也足以应付小行星带中的突发状况。并没有太在意的泰德仔细确认了一遍雷达图后，就一边抱怨着，一边愤愤地弯下腰，捡起毯子披回身上。但此后，他没有选择重新舒舒服服地躺下去，而是拿起地上的一捆胶带，撕下半截贴在扬声器表面，接着才叹了口气，转身提出了存储在本地的星际地图，并用双指放大了其中一块叫做拉古斯的区域。

　　[你想家了？]

　　一阵简短的音效后，等比缩小的拉古斯行政规划图立即从二维平面，平滑地搭建成三维立体的全息影像。阿亚纳米没有给少年任何喘息的机会，屏幕闪烁了一下，一台银白色涂装的摄像头就展开伸缩臂，凑到领航员的身边。泰德却哼了一声，故意无视AI发出的疑问，只是托着下巴，专注地凝望着那些由细小像素堆叠出的圆顶建筑，另一只手则试探性地碰了碰建筑顶部的装饰，好像透过那些简约线条，就能触摸到家乡那冰凉却又干爽的晚风。

　　然而很快，在没有指令的情况下，七八个弹窗突然出现在地图的边缘，文本框内密密麻麻的文字整齐地排列组合在一起，并以不同的速度向上滑动。

　　面对这种从未见过的场景，泰德随即被吓得愣了一下，以为是自己误触了哪个自动程序，但等他捕捉到投影中的部分文字后，才反应过来，那些都是地图自带的百科文本，而且都是关于拉古斯的。除此之外，令他更没想到的是，那个AI就像是刚刚新找到了一份播报员的工作，开始用那低沉且充满磁性的声音，字正腔圆地念出了百科词条中的每一个字，即便出音孔被无情地贴上了一层胶布。

　　[拉古斯是由20个自治共和国、23个州、4个边疆区、2个自治区、1个自治州、3个联邦直辖市组成的联邦共和立宪制国家。国徽主体为双头马图案。地跨联邦三大星区，首都位于大陆北部，大部分地区处于北温带，气候多样，以温带大陆性气候为主，但极圈以北属于寒带气候……]

　　“等等，你在做什么？”

　　然而没等泰德反应过来，忽然，急促的警报声响起，淹没了少年的话语。领航舰自动转舵，避开航行前方一小块突如其来的碎片后，依然平稳地滑翔在寂寥的宇宙中。只是机舱骤然倾斜，被广播里一连串数据弄昏头脑的泰德只好拽着安全带，晃了晃脑袋，甩开戳到眼睑的发丝，而后赶紧伸手，用动作指令打住了AI合成出的科普语音。

　　于是按照领航员的意愿，就像是按下了暂停键，他的耳边回归于一片空白般的宁静，只有仍在后台运算的数据造出规律的提示音效，证明这架机体依旧井然有序地维持着自动航行的功能。

　　霎那间，莫名其妙的沉默环绕在空中，泰德愣了一下，便抓紧时间确认外围护盾的状况。不过由于没有补给，之前所有的能源都尽量分配给了续航单位，就连外围的护盾也暂时取消了设置。现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能源本就所剩无几，所以即便重新抽取了一小部分能量进行机体防御，依然是杯水车薪，估计很难再抵御更大的冲击。

　　但少年内心并没有太大的波动。在训练生时期，他的老师就在课上说过，星际航行中一般不会出什么差错，如果发生了，那你也逃不掉，只能祈祷自己有机会在睡梦中迎接终点的到来。因此，几乎每一个学生毕业后，都做好了随时化为宇宙尘埃的心理准备。身为其中一员的泰德舔了舔嘴唇，此后，他便转过脑袋，盯着肩边的摄像头，而他肩边的摄像头也拧过旋钮，盯着泰德。彼此的眼睛里都留有对方的身影，但彼此却又都在等着对方说出下一句话。

　　你在做什么？

　　泰德清楚，现如今，飞船配备的人工智能都可以流畅地与操纵者进行对话，甚至模拟复原出人类的情绪和口吻，即便只是人为设定好的一堆程序代码，这种程度的问题对于它们来说，应该没有任何难度。更何况，阿亚纳米的底层逻辑框架来自于第一代智能系统Verloren，训练数据基础还是有天才之称的自家三叔，这种奇怪的卡顿本应该不会发生才对。

　　所以，重新将注意力拉回到身边的少年不禁疑惑地眨了眨眼，便打开储物箱，准备拿出检修手册。不过好在显示屏的角落里，代表AI正在象征性思考的圆环停滞了片刻，接着又轻松地转动起来，图标动画流畅得就好像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罗曼·罗兰说过，没有办法回去的话，那就和书生活在一起，这样永远不会叹气。]

　　紧接着，冷漠的声线毫无波澜地念出一段陈述句，犹如陈述星体运行的真理，尽管任何人听了之后都要忍不住挑起眉，严重怀疑人家原话到底是不是这么说的。

　　然而比起这个，泰德还是张了张口，对阿亚纳米那句并不太符合常规的回答感到惊讶。毕竟正常情况下，并不会思考的人工智能仅会说出“我正在检索资料”之类的答案，但这次，阿亚纳米表现出来的，却好像是要安慰这位倒霉的领航员一样，以致于泰德想要拆开控制台底座，看看当初自家老爹和二叔是不是把三叔直接打晕，塞进了飞船内部。

　　“啊，这样啊。其实，不用为我担心，节省点能源，以后不用这样做了。不过，说起来……还不赖。”

　　想象着控制中心的AI顶着自家三叔的脸，一边投来嘲讽的眼神，一边冷冰冰地丢下笨拙的安慰，绿眼睛的少年人迟疑地给出评价后，忍不住咬着下唇，发出了漏气般的笑声。说实话，他这一生，在家人的庇护下顺风顺水，除了某位坏心眼的三叔，他真没遇到过什么挫折。所以当初在舰队出发前，他还因为三叔的嘲讽，赌气说再也不想见他，只是没想到，漂泊于宇宙的最后时刻，陪在他身边的，竟然是以那个混蛋三叔为原型的人工智能。

　　等笑够了，泰德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而后他抬手，拉来命令面板，以管理员的身份将AI的程序包调出来，一项项地向下翻，直到看到命名为仿真情感模组的文件夹，才停下来，指尖紧紧按住那个文件夹，渐渐平静下来的目光则定格在了弹出的红色删除键上。

　　[检索文件并不会消耗多少能源，况且，即使机组全部停止工作，这艘船也会一直漂浮下去。]

　　那边，阿亚纳米则像是并没有觉察到少年的动作似的，一如既往地摆出事不关己的态度，就差说出飞船的寿命比你长这样的话来。泰德悄悄翻了个白眼，最终认命地推开面前的延展面板，随后裹着毯子，看着自己呵出的雾气凝聚成一缕白色，好似脱离躯体的灵魂，慢慢地与舷窗外漆黑的宇宙融为一体。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阿亚。反正我也跑不了，我和你现在，怎么说呢……也是同生共死的关系了。不过话说回来，比起这个，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了，还剩多少氧气？”

　　中央显示屏上各种各样的数据里，护盾那一栏始终挂着提醒的着重号，却因为无能为力而不能引起任何人的关注。安详的气氛盖过了冰冷的金属零部件，飞船外银色的星星若隐若现地垂挂在碧绿的眼眸深处，并不刺眼，泰德却还是揉了揉眼，接着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重新提起他不久以前的问题。

　　而同一时间，刺耳的警报声再次震动耳膜。探测雷达图上，经过新一轮的扫描，猛地出现了好几个正高速接近的不明飞行物，预计迎接撞击的倒计时也被挂在了最显眼的地方。

　　[我想，氧气还很充足，如果你现在选择进入休眠仓的话。]

　　这次，基本上没有任何的停顿，阿亚纳米很快就给出了最简洁的回应，尽管这个回应里并不包含任何客观理性的真实数据。就在此时，各个单位同时收到中央AI做出的最判断，两边靠近少年的观察摄像头立即悄无声息地收起伸缩臂，退回到原有的高度，静默地俯视着少年。驾驶座位背后也立刻传来隔绝门开启的声音，且那个方向上，去往休眠区的通道倏地亮起灯，犹如一道星带，无比信任地等候着使用者的到来。

　　绿色的眼瞳略微失神。攥着毯子的泰德不禁抬头，看了看亮着指示灯的摄像头，驾驶舱里担任AI眼睛的镜头却不再有所反应。那一刻，瞬间明白过来对方意思的少年便不再犹豫，随即起身，将自己的毯子轻轻地覆盖在存储着AI芯片的控制台底座上，接着就心神领会地迈开步子，按照光的指引，迅速地走向开启的休眠仓。

　　金属天花板上，一盏盏灯紧跟着少年的步伐，逐个熄灭，只将令人绝望的黑暗永远停留在少年的身后。眼前一片光明，泰德熟练地钻进狭窄的休眠仓，调整了一下姿势，两侧的安全带便自动扣上了锁，透明的舱盖也在细微的喷气声中，缓缓地阖上。

　　“等下次被唤醒，就能一起回家了。对吧，阿亚？”

　　最后一盏亮着的灯，正悬挂在休眠仓的正上方，犹如一轮明月，驱散了夜的深沉。休眠液灌注的声音从下方开始升起，但仅在一个呼吸的瞬间，琥珀似的液体便不断攀升，迅速淹没了少年大半个身体。泰德一个人躺在冰冷的金属板上，盯着来自头顶的灯光，就像是在盯着某个人，眼睫微微颤抖。而随着水位的升高，仓体内部环绕的指示灯灯光渐渐减弱。只见他沉思了片刻，又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趁着自己尚且能开口说话的时间，急迫地追了一句注定永远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但没有人回答他。

　　因为最终，寂静包围了世界，顶灯啪的一声关闭，真正的黑夜瞬间降临。从此以后，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意，在宇宙的某个角落，在某段漫长而又孤独的黑暗里，泰德恍恍惚惚，似乎听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叹息般的低喃。

　　那个声音好像在说。

　　[祝你有个好梦，泰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