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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给我一杯白葡萄酒 ...


  •   这是一场有关于墓的梦。

      被装饰成古典主义风格的书房内,泛黄的灯光就像是一杯被泼倒的咖啡,在过于严谨的家具上留下一层跨越漫长时间流动的陈旧色彩。吸烟装上缎面的青果领反射出顺滑的光泽,米洛克坐在桌边,重做封皮的书厚塞满他身后的整排书架,而笨重的金属地球仪和个人收藏的礼仪铠甲则静置于角落,成为一种艺术,或者沉甸甸的十四行诗。

      唱片机的旋律缓缓地低喃出哀愁的倾诉,这个夜晚似乎因此注定不太安眠。归鸟的振翅化作天空的一道剪影,他靠在沙发背上,眯起眼睛,手中雪茄燃落的灰烬倏然掉落至白葡萄酒杯中,一点烟熏便立刻悄悄地溶入液体,萦绕起一股既颓废又深远的独特气味。

      他的对面,一位明显较他年轻许多的男人正安静地伫立着。

      年轻人腰身挺拔,穿着一袭黑色的正装,而罕见的银白色发丝就像是今日缺席的星光,将淡淡的清冷披上肩头。不过比起远观的凉意,那双更加罕见的紫罗兰色眼睛犹如被过度打磨的宝石,尽管精致透亮,却似乎处处藏匿着棱角,将某种生在骨子里的韧劲与执着,化为充满力量的野心,最后以无人知晓的方式迸发出来。

      那是他的学生,也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

      不过米洛克清楚,正像是农夫怀里的野蛇,未来这股野心第一个刺穿的对象,其实就是自己。

      养不熟的白眼狼。

      想到这儿,眼尾的皱纹不禁暗暗埋入一点自嘲。尽管他平时已经很注重保养,但岁月的流逝毕竟是流逝,终究抵不过年轻人的风华正茂。米洛克动了动指尖,仔细审视起年轻男人修长的身形,试图从中窥察到一点可以让自己借题发挥的破绽,可是那人偏偏就像是精心雕琢好的塑像,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甚至说是大大方方地站在那里,任凭米洛克明里暗里的细纠,毫无畏惧之心。

      于是米洛克暂且放下不悦的心情,吸了一口雪茄,又不紧不慢地吐出袅袅的白烟。

      说起来将近二十年以前,当他在学校里第一次看到那个尚且年幼的小家伙的时候,他便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长大后的模样。米洛克自认为看人很准,所以起初看到他绕过层层安防措施,毛遂自荐般地逗留在自己办公室附近,就突然产生了一种极其矛盾的想法——既觉得这是一个好苗子,又担心这个好苗子以后完全不受自己掌控,反而坏了整盘棋。

      至于最终为什么还是选择了他,米洛克不得不承认,当那个十来岁的少年扬起嘴角,格外老成地说中他的心思,并表示愿意投入麾下以供差遣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在那双冰冷眼眸地注视中,似乎被猛地击中,并让他整个人产生了短暂且剧烈的恍惚。

      一个精致的少年却长着一颗玲珑心,无论是谁都想把玩一番。正因如此,他愿意为他提供资源,为他搭建平台,他想亲眼见证这个少年如何一步步从青涩蜕变为理想中的样子,如同艺术家一点点地调教自己手中的刮刀与颜料,将他塑造成世间绝无仅有的一部完美作品。

      这无异于一场豪赌。

      但更重要的是,他想利用这个年轻人,而这个年轻人同时也想利用他。

      此刻天边的夜色沉入谷底,与之相应的,灰白色烟屑也渐渐沉入杯底,变成了无关紧要的沧海一粟。米洛克收回视线,不禁深深地叹出一口气,随后熄灭雪茄,取出雪茄剪,干净利落地切断了前端点燃的那一截,并把剩余的雪茄随意地支在烟灰缸上。而对面那个年轻男人挺直脊背,始终面无表情地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不进也不退,仿佛从他进入房间到现在的半个小时就只是短短的一分钟罢了。

      米洛克便将白葡萄酒杯朝着年轻男人推了推,示意他接过喝下。

      杯中灰屑也就顺着力的方向打了个旋儿,轻飘飘的,晃动不定。与此同时,锐利的视线从两个不同的地方定格至这杯白葡萄酒上,分别怀揣着各自的心思。

      所谓的相互猜忌就是他们两人之间关系的代名词,尽管畸形,但又牢不可破。毕竟自从记忆里的那个少年戳穿他的苦心经营开始,两人就只剩下同舟共济和鱼死网破两个选项。而在自己真正登上国家领导人的位置之前,米洛克必须掘出一块墓地,牢牢地守住这份秘密,让它只能腐烂在泥土地里。至于银发的年轻人想利用他做些什么——无论是财富或者权力,只要不触动未来独属于米洛克·巴尔斯布鲁克的桂冠,那么他都可以尽情地应许给他,让他成为这个国家风光无两的权臣。

      但是面对这杯白葡萄酒,年轻人依旧没有任何动作。

      或许是他已经看穿这次试探,心里也早就做出了某种决断,男人有意识地微微收起下巴,眉骨垂下的阴影正好盖过了锋芒毕露的眼神。当下他有意收敛自己愈发膨胀的野心,可是这对于米洛克来说根本不够。作为旁观者,米洛克悉心教导他权谋之术,然后看到这个孩子收拢亲信,组建自己的团队,又听闻他擅自闯进梵蒂冈宫的禁区,取走了一件本不属于教皇国的国宝,并嫁祸给敌对政党的议员。说实话,这些玩闹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一边为他平息舆论风波,一边暗中给予纵容与支持。

      但是这些纵容与支持终归需要设立一个底线。

      见这位晚辈选择保持沉默,忍耐数十年的米洛克随即敲了敲胡桃木的桌面,叫来他的随行秘书。而那位秘书很快就拿来一份文件,并交给了那位银发的年轻人。

      那是一份死亡鉴定报告。

      准确来说,是两日前溺水身亡的军事大臣的死亡鉴定报告。

      鉴定报告平平无奇,仅用白纸黑字客观描述着死亡的原因与死亡的痕迹。或许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是一则值得饭后闲谈的新闻,对于军事大臣的家属来说,这是一张由学徒撰写的拙劣悼文,但对于身为前任军事大臣的米洛克来说,这就是一封赤裸裸的挑衅信,详细描述这只雏鹰如何长成天空的霸主,并骄傲地宣告万千生灵,说自己可以随时撕开主人的日冕,称霸整片苍穹。

      眼眸的红色倒映在杯中,将透明的液体晕染成血色的晚霞。军事大臣的死亡看上去就是一场意外,然而越是完美,米洛克便越能确定这是自己这位得意门生的杰作。可是苦于没有实际证据,他只能盯着对面的那个人,见他面色如常地翻完整篇报告,又面色如常地抬起头,将报告还给秘书,随后重新进入先前那种油盐不进的漠然状态。

      没有人会承认自己是个谋杀犯。

      不过必须承认,这种狡猾又聪明的做法危险又富有戏剧性的艺术气息。就像是一段郁郁寡欢又痴迷追求的恋情,米洛克十分欣赏这样的人才,正因如此,一想到自己必须亲手毁掉这件举世无双的艺术品,就不由地心生惋惜,同时,从骨子里滋生出一种强烈且令人痛不欲生的被背叛感。

      杯中的酒水可以获得安宁,心中的浪潮却永远无法得到平息。随着唱片机播放的乐曲暂歇,米洛克眯起眼睛,眸色陡然暗沉了下来。只见他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把黑色的手枪压到桌上,金属冰凉的质感瞬间与温润的木制家具形成强烈的反差,似乎下一秒就能擦出火星,烧起一片燎原的火海。那一刻,虽然不知道这把危险的武器是否可以产生威慑的效果,但是米洛克发觉对面的年轻男人屏住了呼吸,压下嘴角,表明他此刻正在思考接下来的棋局究竟该落下哪颗棋子。

      很好。这般无谓的挣扎越多,心中那股不屑又渴望的恨气才越能得到升华。

      光影在眉宇之间来回变动,米洛克停顿了片刻,随即站起身,背后的影子便立即从他身上抽离开来,拓印于地面,将人的另一副面孔藏进看不清的阴暗角落。腰间衣料堆积的褶皱慢慢舒展开来,作为长辈,这次他没有拿起枪,反而重新端起那杯酒,不疾不徐地绕开书桌,走到年轻人的身边,之后扶着他的肩膀,追忆似的,一桩桩地数出某个男孩在长大成人的二十年时间里,做出的所有淘气的事情。

      这些事情无伤大雅,犹如秋树地枯叶,落地无声,但经历过一整个秋天,就是满山的重量。所以米洛克想要告诉他所宠溺的这个晚辈,自己待他如同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可以宽容大度地原谅他先前做出的所有错事,但前提是他能主动承认自己的错误,做一个听话的乖孩子。

      这很难吗?

      掺杂着烟灰的白葡萄酒代替了月光,被悠悠地举起,但仅仅悬留了片刻,便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浇到年轻人的头上。顷刻间,晶莹剔透的沿着发丝的走向,挂住一粒粒璀璨的水珠,剩余的酒水便横贯那张具有骨感的面庞,描摹出凌厉的线条。与此同时,微醺的凉意滴进领口,年轻人不禁掀起眼帘,透过睫毛上的露望穿米洛克眼底越搅越乱的浑浊,然而还没等他露出嘲讽的冷笑,半空中那只空空如也的玻璃杯便解除约束,与一声清脆的雷响一起,回归至原始自由的状态。

      玻璃砸中他的颅骨,碎成无数片不规则的形状。

      红色的便与酒共同蜿蜒出一道镌刻进夜色的烙印。

      那一刻,就像是壁画上的天使吹响了末日的号角,一旁并未离去的秘书随即趁着短暂的时机,擒住年轻的男人,将那根苍白色的傲骨彻底折弯。而米洛克转身拿起那把漆黑的手枪,当着对方的面,意味深长地把子弹一颗颗地压入弹仓,沉甸甸的重量便在他的手中转了个弯,指向那个被迫跪倒在地上的自作聪明的男人。

      之后他撬开男人的嘴,径直将枪管捅进他的咽喉。

      暴力与粗鲁的动作和表面的坐怀不乱相去甚远。随着枪管的搅弄,口涎牵扯着酒气溢出唇角,米洛克俯视着身下那团银白色的怒火,却不禁嗤笑出声。

      “我非常支持你做出一些无谓的挣扎……”

      “这样你就会知道到头来还是我对你最好。”

      最后他发出了满足的叹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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